红酥手,黄酒

2024-08-04 00:00:00吕群芳
少年文艺 2024年6期

(一)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每次走在这条林间小路,听着脚下发出的“沙沙”声,林九歌都会想起《浣溪沙》的开头几句。而在小镇中学教了一辈子语文的爷爷,退休后常常在书桌前书写的却是后半阕:“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个初夏的午后,没有雨,只听见子规鸟的声音从强到弱,仿佛是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声音在丛林绿野之中荡开涟漪,波纹渐渐扩散,消失。

温暖的空气里充满了野蔷薇的芳香,野蔷薇是山野路边常见的花朵,或红或白,清新雅致。大片野蔷薇的尽头,有郁郁葱葱的青梅林,穿过梅林能看见一座白墙青瓦的老宅子。

老宅子里流传着许多故事,有人说它的主人是民国时期的上海富商,有人说它是一位隐居山间的神医所建,也有人说它建得蹊跷,似乎是突然之间冒出来,就像《白蛇传》中的白蛇娘娘挥了挥衣袖,房屋园子、亭台楼阁便都有了。

有故事的老宅子总是充满了神秘感,更何况两扇斑驳的木门一直紧紧关闭着,多年来都无人居住,只看见一树桃花探出墙头。平日里,九歌只是远远地望望小楼前的那一片粉色的妖娆,从来不敢走近。可今天,她却鼓起勇气想去那里看看。

昨日清晨她在花圃浇水。这几日,她家的绣球开得正好,粉色的花球上,有米粒般的花蕾、初绽的花苞、怒放的花朵,呈现出繁复的美,却又有欲说还休的娇羞。

“那老宅子西墙下的绣球花才叫美,开得一团一团的,颜色也奇特,一丛豆绿,一丛淡蓝。”一旁整理花枝的奶奶忽然说道。九歌听了,就记在心上。

刚走出梅林,就听见老宅子里传来一阵笑闹声,隐隐还有二胡声,吓得她急忙退回林子,躲在茂密的枝叶间,心怦怦直跳,大气也不敢出。

九歌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温暖的阳光透过梅枝洒落下来,像编了一个绿色的梦。她的心平静了许多,长吁了一口气。

“那一日,钱塘道上送你归,你说家有小九妹……”老宅那边传来了熟悉的越剧唱腔,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选段。奶奶爱听越剧,爱看戏文,九歌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几句。

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唱越剧啊?熟悉的曲调,熟悉的戏文故事,拂去了心中的害怕,九歌甚至觉得似乎有某件神奇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她将额前垂下的头发往左边捋了捋,轻快地朝前走去。

阳光从树缝间穿行而过,洒下一地的明明暗暗。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草丛里飞舞,轻盈,单薄,像是风中飘落的棣棠花瓣。

唱戏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却是陌生的唱词,九歌一边竖起耳朵努力辨析,一边加快了脚步。

灰白相间的马头墙高高耸起,错落有致的飞檐向上翘起,青青的瓦片像鱼鳞一般整齐地伏在屋顶上,老宅子斑驳的木门依然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匾:“南山越剧之家”,石青色的颜体字,古朴典雅,端庄大方。袅袅的唱戏声、丝竹声,从墙头穿越而来。

可不可以推门进去呢?正犹豫着,门环叮当,木门打开了小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端着一脸盆衣服走了出来,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的长辫子上插着一朵红红的石榴花。九歌一时怔住,小女孩却笑了:“你是谁?”

“我叫林九歌,你呢?”九歌红着脸回答。

“安蓝,大家都叫我蓝蓝。”

“你……你是这里的演员?”九歌指指门楣上的字,小心问道。

安蓝飞快地看了一眼,摇摇头:“我妈妈在剧团弹琵琶,端午放假,我来看看妈妈。”停了停,她又补充了一句:“剧团在这里排新戏呢。”

九歌正等着她说戏的事情,安蓝却问起附近有没有小溪,她要去洗衣服。

九歌家傍水,不上学的日子,她时常和奶奶走下石级,就着山风、和着水声洗衣裳,经年累月,临近水边的几级台阶,都覆上了青苔。不过,这儿离家已有两里地了,显然有点远。忽然,她脑海里闪过一汪青碧的水:“有,穿过梅林有一个浅水潭,潭边有青石板,洗衣服正合适。”

两人一前一后朝林间走去,一路上,空气里都飘浮着清新而湿润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水潭深藏在林中,却依然映出碧青色的天空。潭水不深,清可见底,水中有成群的小鱼,银色的身子上面,点缀着小小的黑斑,在阳光下透亮透亮的。

夏天的衣服又轻又薄,两个小姑娘洗起来毫不费力,鹅黄、粉蓝的衣裙在水里漾来漾去,仿佛是在水里游弋的鱼。

洗好衣服,两个小姑娘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一起绕到老宅子的西墙根看豆绿色的绣球花,并约好次日上午去看演员们排新戏。

(二)

第二天清晨,九歌来到老宅子时,剧团的叔叔阿姨们已经练好早功,去后院吃早餐了,偌大的前院就剩她们两个小女孩。

地上铺着一圈一圈的鹅卵石,被雨水和时光打磨得油光锃亮。鹅卵石的中间,用碎碗底拼成一幅很大的图案,是环环相扣的几枚“铜钱”和“蝙蝠展翅”,寓意财到、福到。花厅前养着两大缸睡莲,一黄一红,夏日的阳光透过桂树的枝叶,洒落在陶缸上、花朵上,有一种朦胧、梦幻的美。

墙角有一口圆井,深邃的井口犹如巨兽张开的嘴巴,井壁上雕刻着兽首浮雕,九歌细看一下,认出这是龙之九子中的龙龟。初夏的阳光射入深井,光晕在井底荡漾着。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花厅前传来抑扬顿挫的诵读声,九歌循声望去,一位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子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捧卷吟诵,天蓝色的练功服颜色洁净得让人眼睛舒服,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是小青阿姨,她扮演的是陆游。”安蓝贴着九歌的耳朵,小声告诉她。

“宋代的大诗人陆游?”语文课上刚学过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九歌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惊喜。

“是啊,这次排练的新戏是《陆游和唐琬》,里面有许多诗词呢。”

九歌听奶奶讲过这个故事,大意是陆游二十岁娶了表妹唐琬,两人相亲相爱,琴瑟和谐。可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硬逼着儿子休了唐琬。后来,两人在绍兴沈园重逢,心里都很难过,随后不久唐琬便抑郁而终。

正想故事,忽听见有人高声喊:“排戏了,排戏了,大家抓紧时间。”随即,鼓板敲起,二胡声也响了起来。一位穿白色收腰上衣、粉色灯笼裤的姑娘走到花厅中间,她长得真好看,白皮肤,丹凤眼,黑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落在胸前,蓬松的刘海在额头画出一道小小的弧。九歌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她款款低下身,朝大家道了个万福,清一清嗓子,开口唱道——

“春波桥上双影照,与游哥,一路细数落花来。”

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时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晕开,整个人似是浸在雾里,影影绰绰的。

方才的短发女子缓缓向前,接着唱道:

“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

九歌还想继续往下听,安蓝却拉起她往侧门跑,原来那里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几位年轻的姑娘在练功,一米长的水袖挥出去,折回来,转圈再挥出去,连绵不绝的白练绕着她们的身体飞舞,飞舞……

九歌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

“九歌,我在准备越剧艺校的考试,以后,当一名越剧演员。”安蓝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亮光,“你呢,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想当作家。”九歌脱口而出。随即又觉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我就是……喜欢写故事什么的……”

安蓝却显得很高兴:“好啊,好啊,你写故事,我来演!”

从老宅子回来的路上,九歌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安蓝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裙摆绽放,发辫散开,黑发迎风飞扬,心里填满难以言说的快乐。

(三)

假期的第三天是端午节,奶奶邀请安蓝和妈妈来家里过节吃粽子。

这是山里人家常见的小院落,曲尺形的院子,一座三间两层的楼房,左边盖了一间宽大的平房,是厨房也是饭厅,对着平房的是一大丛紫红色的晚饭花,夏日的清晨黄昏,都开得热热闹闹。

“来客人了!来客人了!侬要多烧几个好菜噢!”爷爷看见客人进了院子,赶紧朝厨房喊,喊声中充满着纯朴的热情。

除了安蓝母女,还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稿纸。安蓝妈妈笑着介绍:“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这是我们这出新戏的编剧沈老师。”她侧过脸看了看沈老师,继续说,“沈老师,这就是南山中学的林春鹤老师。”

“林老师,您好!久仰大名,今天是特地登门拜访,我们在新排越剧《陆游与唐琬》,里面有几处唱词,总觉得还需润色,所以不请自来,向您讨教,还望多多指点。”

“岂敢,岂敢,沈老师,这是您给我老头子一个学习的机会啊!”爷爷一边谦让,一边将客人请上了二楼的书房。

“林奶奶好!”安蓝落落大方地喊,声音又甜又脆。奶奶很欢喜,她立刻生火做了小半锅紫苏炒螺蛳,给安蓝和九歌一人盛一碗。两人一边用手抓着嘬螺肉,一边互相瞅瞅对方的碗,甚是开心满足。

端午的粽子当然更是要吃的。昨晚,奶奶就吩咐爷爷和九歌淘米洗粽叶,自己调馅配料,裹出一串串精巧可爱的三角粽子:豆沙的、蜜枣的、冬菇的、蛋黄的,甚至还有很少见的豆瓣粽。

端午节前后,地里的蚕豆已经长得有些老,但只要剥去蚕豆皮,里面的豆瓣却是又酥又粉,而且没有嫩蚕豆的涩味,拌进糯米里来包粽子,别有风味。

豆瓣粽焐熟后剥出来,晶莹洁白的糯米里,嵌着淡黄粉绿的蚕豆瓣,趁热咬一口,素净鲜甜,一点都不腻。

菜一碗一碗端上来了,紫苏炸排骨、鱼头豆腐汤、木耳拌黄瓜、蒜瓣炒苋菜、葱油煎黄鱼……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客人们团团围坐,爷爷拿出准备好的雄黄酒,用筷子蘸了,在九歌和安蓝的额头上分别写了个“王”字,说是可以避邪。两个女孩子听话地端坐着,不约而同抿嘴一笑。

“爷爷,这是不是黄縢酒?”九歌忽然想到那一句“红酥手,黄縢酒”。

爷爷教了一辈子的语文,退休后对越地的文化也颇有研究,这回正好有机会向孙女展示一番:“縢,本义是绳索,后来引申出缠束、封闭等动作义。黄縢酒,即黄封酒,宋时官酒以黄纸封口,故而得名。《钗头凤》里所说的‘黄縢酒’,就是这种专门用来进贡的官酒,通俗地说,也就是上等的黄酒。”

爷爷停了停,又接着说:“爷爷藏有十二年陈酿的绍兴黄酒,也算得上是黄縢酒了!”

听了爷爷的解释,九歌觉得自己和这首词似乎更亲近了。

奶奶听安蓝说,“南山越剧之家”的演员们排好新戏,会在村里先演一场,很是高兴:“村里的古戏台,好些年没有演大戏了。电视里看戏,哪里比得上现场看戏哟,到时候,我还要请附近村里的老姐妹们也来看戏,把你珍藏的几坛陈酿黄酒都喝掉。”

“好!不过喝醉了,看不成戏,可不能怪我。”爷爷满口答应。

(四)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过了端午节,南山一带就进入了梅雨季,山林间一天天飘着浓云淡雾,天空中一阵阵下着大雨小雨,哗啦哗啦,滴答滴答,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渗出一颗颗水珠。

雨天,九歌不太愿意出门,再加上临近期末考试,学校里布置了复习任务,她也就没有时间去老宅子看排练了。爷爷呢,一天到晚在家里踱步,从书房踱到客厅,从客厅又到院子,嘴里一直念念叨叨:“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老人家在认真琢磨着唱词呢。

倒是奶奶,几乎天天去,回来后还向爷爷汇报排练进程:什么第一场《赏新曲》已经完成了,陆游去福建了,留下唐琬好生可怜的;又说剧团里的年轻人肯吃苦,一刻不歇地练功,下腰,转着圈踢腿,一转就是一下午,还练水袖……

“舞水袖是戏曲演员的真功夫,要领就是动作幅度要小,力量都使在暗处,表面看是水袖在飘,其实是人的关节在恰到好处地使劲……”爷爷在旁边补充,停了停又说,“这才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两位老人絮叨着,不觉天色昏暗,已是掌灯时分。刚拉亮电灯,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谁会冒雨前来?

门外的客人收拢雨伞,九歌立刻认出来了,是小青阿姨和长发的姑娘。未等她招呼,奶奶已惊喜地拉起她们的手:“哎哟,是陆游和唐琬啊!”

演唐琬的姑娘今天穿了一条绿色的长裙,一字领,腰间一根带子,打个结长长地垂下去,一走动,绿色的腰带也轻轻飘动着。她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小青阿姨和奶奶说,戏已经快排到第五场《题诗壁》,这是全剧的高潮,剧中有陆游在沈园边唱边题诗的情节,她受剧务主任的委托,请林老先生书写陆游的《钗头凤》作舞台背景,而且呢,她俩也想学点书法的基本功,这样演起来才会更有气韵。

爷爷收下了这两位徒弟,领着她们去书房练字。奶奶一边陪孙女写作业,一边搓着豌豆大小的汤圆,准备做桂花汤圆给大家当夜宵。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爷爷的书房里堆满了练过字的毛边纸,上面写的几乎都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小青阿姨的进步很大,运笔渐渐有了力道,手腕控制得住了,每一笔都端端正正的。

仍是一个夜雨潺潺的晚上,爷爷启封了一方上好的徽墨,三寸来长,两指头宽,一面凸起的金色字样是陆游的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另一面绘着一枝银色的梅花,很是精致,且自带一缕墨香。

磨墨、铺纸、提笔,雪白的剡藤纸上,墨色分明: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五)

暑假的第十天,剧团准备排练第五场戏,奶奶和九歌早早赶到了老宅子,安蓝也回来了,两个小女孩来不及说悄悄话,就在花厅边坐下等待看戏。

小青阿姨将晾在衣帽架上的深蓝色戏服取下来,披在身上,飘逸的衣袖上缀着几朵清瘦的梅花,转眼间,一位儒雅英俊的古代书生就出现在九歌眼前。琴师丁先生拿起二胡调了调,安蓝妈妈取出琵琶,细细调弦后,将脸微微贴在琵琶上,和着二胡声,轻拨慢弹,其他乐师也都凝神静气,做好准备。

前奏响起,小青阿姨走了一个圆场,随后负手站定,行腔婉转:“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

唱完一段,一旁的书童捧上笔墨,她提笔悬腕,在虚空中挥毫泼墨,边题边唱: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等小青阿姨唱完全段,亮出一个曲终收场的造型时,全场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儿,热烈的掌声突然响了起来,小青阿姨一边用手指轻轻抹着眼泪,一边却又笑着。

九歌这才发现,不仅小青阿姨,在场的许多人都被剧情感动,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和安蓝紧紧抱住小青阿姨,又哭又笑又叫……

“红酥手,黄縢酒,没有酒怎么行?来,我们大家为彩排成功喝一杯!”爷爷捧着那坛十二年陈酿的绍兴黄酒走上了花厅,打开坛子,揭开封口的黄纸,空气里立刻荡漾起酒香,温润幽微,酒气氤氲。

九歌和安蓝是小孩子,没有喝酒,她们却像喝醉了一般,手拉手,反反复复地念着:“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