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带着灶王爷流浪

2024-08-04 00:00:00芦雨菲
少年文艺 2024年6期

十岁那年,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辆脚踏车。我骑着它,栽进了小桥埭东边的臭水沟里。

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躺在大地上望天。那时候,屋子不高,天很广阔。我看着天上一坨又一坨云,莫名联想到一只蚂蚁在树干上爬行,它爬得很慢,脚印在树干上绣出一朵朵精致的花来。当它绣到第五朵时,我被人拽了起来,连同脚踏车一起被送回了家。到家后,我清醒了,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理膝盖上的蹭伤,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灶王爷跟前,祈求他的原谅。

小桥埭的每家每户都有灶,灶上摆着灶王爷的小像。小桥埭的每个大人都对灶王爷敬重得很,尤其是我爷爷。爷爷的敬重有理有据,他将一本没有封面还脱了线的书摆到我面前,用他读到小学三年级的知识储备量,磕巴地读出书上那行字来——“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那时的我大字不识几个,还有些笨,却听懂并记住了这句晦涩的话,但仍是不信的。

爷爷将新脚踏车推回来后,着急出门打麻将,但他没忘记再三嘱咐我:“作业做完再出去骑,灶王爷看着你呢。”我思量着这话就是爷爷用来管束我的幌子,于是丢掉作业本,骑上新脚踏车出门兜风。

没得到这辆脚踏车前,我总推着爷爷那辆“二八”练。“二八”的车轱辘总往左边歪,一拧刹车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我却骑得稳稳当当。我自认为车技好得不得了,这样的自负加上膝盖上的伤,使我不得不相信,灶王爷确实如爷爷说的那般,时刻监管着所有人,必要的时候,给犯错的人施加相应的惩罚。

那一跪,压得我的伤口生疼。我不敢起来,因为我没懂灶王爷的意思。他端正、安静地坐在灶台上,守着两只红艳艳的蜡烛和一张新结的蛛网。

我一直跪到爷爷打完麻将回来。他用右手将灶王爷旁边的蛛网拂掉,又用右手将我搀起来。

“认错可以不用跪的,灶王爷稀罕你们这些小娃娃,舍不得你们跪。长个记性就好。”爷爷一边说,一边处理我膝盖上的伤。

后来,伤口结痂,痂皮脱落,一块浅浅的印记在我的膝盖上若隐若现。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我总觉得灶王爷对我格外“关照”,他似乎时刻待在我身边,只是我瞧不见他。

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

那会儿学校小卖部进了一款大礼包,一块钱一包。没打开之前,谁都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有人开出了塑料片拼图、橡皮泥、夜光卡片,有人只开出了两包虾条或是一包糖果。欢喜和失落,都来自这一块钱。

可我连欢喜或失落的资格都没有。我兜里有一块钱,却是爷爷给我用来买文具的。我知道用这一块钱买大礼包是错误的,可我的手不听我使唤,它跟着好几只沾满墨斑的小手一起,伸向了小卖部的柜台。

我得到了一只大礼包,里面装了一包虾条和一根已经化了的棒棒糖。

回家的路上,我吃着用满满的希望堆砌起来的“美味”虾条,舔着用满满的希望堆砌起来的“美味”棒棒糖,愣是在脸上挤出笑来。还没笑够一分钟,灶王爷的惩罚便到了。我被石块绊了一跤,虾条散在了烂泥上,棒棒糖戳进了石缝里。

到家后,自是低头认错。爷爷没说什么,又给了我一块钱。

这样的事情多了,我渐渐总结出规律来:犯了错,灶王爷总会降惩罚的,有时候是当天,有时候会隔好几个礼拜。

当然,灶王爷也不只是铁面无私的,诚心求他,也会灵验。

我家屋后有棵香橼树,比我家屋子还要高。结香橼的时候,站在埭头都能闻到香味。我喜欢香橼,却够不着,只能在树下巴巴地等香橼掉下来。香橼很难掉,我就在心里祈祷:“灶王爷灶王爷,快让香橼掉下来,只要一只就够了。”就这样祈祷了两天,我被一只香橼砸中了脚丫子。我很开心,跑去跟爷爷炫耀灶王爷的奖励。

爷爷说:“这事你得去跟五婆探讨,五婆的腿就是灶王爷治好的。”

我抱着香橼去港岸那头找五婆。五婆坐在晒场的凳子上晒太阳,旁边搁了台老式收音机,一条腿跟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曲调一晃一晃。五婆跟我说,她以前瘫在床上,整日里晒不着太阳,没心思想,就把话全都说给灶王爷听。灶王爷听进去了,她的腿也好了。

“这两条腿,算是问灶王爷讨来的。”她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噼里啪啦响。

我说:“我的香橼也是问灶王爷讨来的。”

不知道是我心诚,还是灶王爷特别偏袒我,后来我还问他讨来了去第一中学上学的资格。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爷爷愁眉苦脸,因为小桥埭一半的田地即将被新修的高速公路覆盖。

我去城里的前一天,灶王爷现身了。

尽管我仍是没清楚地瞧见他,但我看见草丛中辟开了一条深深的线,路上飞扬起齐脚踝的尘土,水里晕开了一圈圈褶皱。

爷爷说过,那些找不出缘由的动静,都是灶王爷闹出来的。

我激动地跟了上去。远远地,我瞧见一个影子蹿进了禾苗丛,划出了一道绿浪。那阵子农忙,小桥埭的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田里。我在田埂上边跑边喊:“灶王爷来了!灶王爷来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看我。看着看着,他们也加入了追灶王爷的行列。

我终是没瞧见灶王爷长什么样,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追上灶王爷。我和那些身上、脸上粘着泥浆的大人们一起,围坐在田埂上。

谁都没有说话。

我去了第一中学。爷爷在中学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小房间里没有灶台,自然也没有灶王爷的小像。爷爷说城里的房子都没有灶台。入住的第一个晚上,爷爷盯着煤气灶看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我以为他在研究煤气灶怎么用,好多年后我才明白,他透过那方小小的煤气灶,看到了小桥埭的未来,也看到了他和他们的未来。

我一个星期回去一趟。我每回去一次,小桥埭就换一副面孔。某一天,我推着脚踏车站在小桥埭的港岸上,一抬头,看见一群“铁壳子”从我头顶呼啸而过。五婆站在港岸那头招呼我,声音被头顶的轰鸣盖过。那时候,马路已经将五婆与我们隔开,穿过黑漆漆的桥洞,我才能到五婆家。

五婆拄上了拐杖。她问我在城里住得习不习惯,她问我城里一户人家是不是有好几个灶台,她问我城里灶王爷的小像是不是比我们这里的漂亮些。我说我在城里住得习惯,城里一户人家有三四个甚至十来个灶台,每个灶台上都贴了灶王爷的小像,小像漂亮得不得了。五婆很开心,手上的拐杖杵在地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后来我听人说,五婆又倒下了,瘫回了床上。

去城里上学的第一年夏天,爷爷身上的痱子复发了。他说这是以前烧锅炉闷出来的热痱子,亏得灶王爷护佑,压下去了。现在痱子又长了出来,可见夏天真的太热了。爷爷说话的时候,窗外掀进来一阵无花果味的风。我连连应和:“是呀,太热了。”

最后一次回小桥埭祭灶,是我读高三的时候。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又是再隆重不过的一天。每家每户都在祭灶,因为第二天,他们就要陆续从这个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小村子搬走了,搬去城里的安置房,搬去一个个没有灶台的小屋子里。

我家灶台上的灶王爷小像已经褪了颜色,上边蒙了好几层蛛网。爷爷将右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开始拂灶王爷小像上的蛛网。他拂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总也拂不干净一样。米饭、甜圆子、芝麻糖、米糕一一摆上了灶,新换的两只红烛上包裹的金壳子熠熠生辉。爷爷点上了香,看着香慢慢燃尽,看着香灰“啪嗒啪嗒”掉在灶台上。

我们全家从小桥埭搬走的时候,是黄昏。晚霞烧成了大片火焰,有些耀眼。

“像要去流浪一样。”爷爷站在小桥埭的港岸上,努力够着脖子朝前看。我循着他的方向也往前看,终究没看出什么,却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那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爷爷牵着我,去看大爷爷家的羊群。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那群羊儿乱七八糟地嵌在草坡上,每只羊的身上都镀了层柔柔的光。

爷爷说,太阳落下去到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叫作“黄昏”。对他来说,黄昏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那会子活全干完了,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开始冒起炊烟。他一直觉得,黄昏是炊烟带来的。

那时候的我虽褪去了些许愚笨,但总有些没心没肺的。像接五婆的话那般,我接了爷爷的话:“没有炊烟带路的黄昏,也像要去流浪一样。”

爷爷背过身去。

我看见晚霞开始散去。

我们在安置区一住就是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小桥埭早已被夷为平地,爷爷也永远离开了这片大地。有天黄昏,我站在自家小小的天地里,看着从窗户透进屋子的那片天空。天空本就狭小,还被高楼挡住了一半。高楼上空没有炊烟。

我突然意识到,从我们离开小桥埭的那刻起,黄昏便带着灶王爷流浪去了。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