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之下

2024-08-04 00:00:00陈静
少年文艺 2024年6期

小竹山脚下有我家的木屋,两层,曲尺形。屋顶盖着密密的瓦片,近看像鱼鳞,远看黑淋淋。这样的屋顶在我们这儿很多,站到山坡上,可见东一座西一座,还有四合院子,还有长长老街,为宽宽的田野这一幅四季变化的巨画,描上了固定的颜色。我朝朝暮暮生活其中,没什么新奇感,倒对我家屋檐下这方小天地,有说不尽的喜爱……

我家屋檐下是宽宽的阶梯,平平整整。这儿仿佛是展览台,收苞谷的时候,晾着苞谷;挖红薯的时候,摊着红薯;扯黄豆的时候,堆着黄豆;摘红辣椒的时候,挂着一串串由湿变干的红辣椒。还有,胖南瓜摆成墙,大冬瓜排着队……对面的过路人,忍不住会停下脚步瞧。而我,看着屋檐前面的稻田、小溪上长龙一样的丝瓜藤,还有张开双臂敞开怀远远迎抱我的巍巍青山,一天天长大。

太阳从山顶一点一点落下的时候,爷爷从地里回来了,我抱起我常坐的小板凳,“咯咯”笑着迎上去。爷爷在屋檐下放下担子或锄头,一屁股坐到我的小板凳上,劳累飞到九霄云外。我靠在爷爷跟前,奶声奶气,拖着童音唱:“小板凳,你莫歪,让我爷爷坐下来。我帮爷爷捶捶背,爷爷夸我好乖乖……”同时,我有模有样给爷爷捶呀捶。梁上燕子叽叽叫,晚归鸟儿闹成团,奶奶远远望着笑哈哈。

也是在这屋檐下,爷爷坐上小板凳,摇着蒲扇扇着风,在夜鸟的飞翔里,在青蛙的鸣叫中,从《水浒传》里的林冲、武松,《西游记》里的唐僧、孙悟空,《三国演义》里的曹操、诸葛亮,讲到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毛主席一家牺牲六位亲人,原子弹爆炸成功,袁隆平爷爷的水稻研究……让我听得时而惊叹,时而紧张,时而伤心。

常常夜已深,屋檐下凉风习习,炎热无影无踪,夜露愈来愈浓。我不进屋上床睡觉,缠着爷爷还要听故事。一次,爷爷摸摸下巴,说:“好,讲个《老鼠吃谷》。”我连拍手掌,满心欢喜,凝神听着。“一只老鼠,溜进了一个大谷仓。哟,好多的谷子,堆成了山。它高兴得又蹦又跳,连忙跑回家去,喊来了老鼠哥哥、老鼠弟弟,一起钻进大谷仓吃起来。老鼠们吃呀吃呀,剥一粒吃一粒,剥一粒吃一粒……”我听着听着,不由得着急地追问爷爷:“怎么老是‘剥一粒吃一粒’呀?”满脸不解。爷爷哈哈一笑,把我拢到怀里,拍拍我的小肩膀,说:“有一大仓谷子,老鼠一下子怎么吃得完?宝宝先去睡觉,等它们吃完,就有新故事了。”我噘了噘嘴巴,十二分不愿意,好想立刻就听,就扭着身子撒娇:“不嘛不嘛,现在就要听新故事。”爷爷笑眯眯地说:“可老鼠还在‘剥一粒吃一粒,剥一粒吃一粒’……”我没法子,只好上床睡觉,等着老鼠吃完,等着爷爷的新故事。

转眼是冬天,天寒地冻,冰雪封住了山野。我家屋檐下住着的麻雀们,这下可神气不起来了,饿得到处找食。我学着别人的样子,也用一根绳子,系上一张谷筛,放在屋檐下的宽阶梯上,撒了些秕谷碎米。我牵着绳子,拉着半立的谷筛,躲在门背8spqns4BTdrXSTrvnN3Z3+rq59jMbfboj84zQC/Ozns=后,只留下条缝儿观察着。不用说,一会儿后,麻雀像灯蛾扑火一般,纷纷落下来,一阵猛啄。这当儿,我一松绳子,谷筛罩了下去。靠边的麻雀惊飞了,可筛子下面的几只,成了我的猎物。我的心“扑扑”跳,美滋滋的。不知麻雀是饿昏了头,还是不长记性,我又罩了一阵,每回至少有一两只麻雀被抓。不到大半天,尼龙袋里“扑腾、扑腾”,二十来只麻雀闹腾着乱成一团。我用绳子扎牢袋口,想象着油炸麻雀的美味……

这么想着的时候,屋外恰巧传来爷爷的脚步声和咳嗽声。爷爷一早出门,到十多里外看一个摔断了腿的亲戚,刚回来。他脚上缠着稻草绳防滑,手里拄根竹枝探路,灰白的头发上结了冰碴儿。很担心爷爷安危的奶奶,忙迎了出去,见他安全回来了,奶奶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爷爷没有迈步进屋,他站在屋檐下,抬头瞅着屋檐曲尺口下的地方。夏天里,那儿老有一只小孩子手板大的蜘蛛,结了张八卦阵一样的大厚网,专吃落在上面的蚊子、飞蛾、小鸟之类。眼下冬天里,蜘蛛不见了,结实的大网却还悬在那儿。并且,有一只麻雀粘在网中,不知挣扎了多久,一直没脱开身。看来麻雀是去啄残留在网上的虫子吃,结果给困住了。麻雀若还逃脱不了,肯定会死掉。

爷爷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要奶奶取来家里晾晒衣被的长竹竿。爷爷接过竹竿,仰着头,双手举过头顶,可竹竿短了那么一截。爷爷又喊我搬小板凳,我得令而去,把小板凳放在爷爷脚边。他一脚踏上去,还差那么一点点。奶奶连忙制止:“算了,别乱来,小心一把老骨头。”爷爷喘息着,呼出的气白雾一样。他低头瞧瞧脚下的小板凳,我灵巧地走上去,一双手按住小板凳。奶奶靠过去,双手扶着爷爷。爷爷胆壮了,他放心地踮起脚尖儿,一下一下,举着竹竿,在屋檐下划动。终于,竹竿划烂了蜘蛛大网,被缠住了翅膀与双脚的麻雀,如石子落下地。爷爷忙放下竹竿,捧起挣扎的麻雀,怕它冻着似的,给它连连哈热气。然后,爷爷粗粗的手指,一下一下,笨拙地,又很细心地把麻雀身上的蜘蛛丝,一点一点扯掉。爷爷轻轻地在麻雀身上抚摸了一下,便把它放进屋檐下的草窠里。

爷爷眼里射出柔柔的光,脸色十分郑重。我瞧着爷爷,不知不觉被震撼了。我一声不响,悄悄溜开,来到关着麻雀的尼龙袋边,悄悄地解开了绳子。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