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2024-08-03 00:00:00谢耀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7期
关键词:海山野狼山神

那天凌晨,娜仁奶奶突然惊醒,下意识里感觉羊圈里似乎有啥动静。她披上大衣出了门,刚走近羊圈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只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哦呀,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以为自己眼花了,恍惚了,甚至是做梦了。

羊圈门是用藤条编制的,上方有许多空隙,她是从空隙看见的。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让自己清醒了一下,贴近空隙,这下看得真真切切。

天色蒙蒙亮,露天羊圈比较敞亮,铺满羊粪的褐色地面上,五只绵羊僵死在那里,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天老爷呀!这是咋的啦?

她心疼极了,感觉一阵目眩,脑袋直发蒙,心里却在疑惑,这到底怎么了?夜里爬进了啥野物啦,狼?猞猁?哈熊?还是……

这些年,山上的牧民陆续下山定居了。山上人少了,畜群也少了,野物多起来,野狼、狐狸、野猪、盘羊、马、鹿等野物经常在后山林子里出没,不过很少袭扰牧群。

她记得最近一次野狼扰村事件,发生在前年冬天,大雪封了山,野狼没吃喝了,下山来寻找食物。努尔家的两只怀胎母羊被野狼掏空了内脏,库兰家的母牛被野狼咬死,啃得血肉模糊。政府给了补偿,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换成早些年,那就复杂了,村里的猎户会集中起来,骑上马,带上火器、绳扣、夹子等家伙什儿进山围剿。这样的复仇行动对狼群是致命的,他们会打死很多野狼,让野狼吸取惨痛的教训,好长时间不敢进村里胡作非为。这就是人与狼的生存界限。

最近有人说,前些日子总看见后山上有野狼的身影,是不是它们又忘记教训了。野狼毕竟是野狼,改不了嗜血的本性。

可是,野狼为啥黑夜偷偷咬死五只羊,而没吃掉,连内脏也没动,那可是它们最爱吃的。

她又在想,会不会是猞猁?那家伙机灵,行动诡异。它深更半夜翻进羊圈杀死五只羊,那又是为啥?村里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蛇。南沟峡谷一带萱麻地潮湿多蛇,有一年牧羊人没注意,羊群误入其中,惨遭群蛇袭击,十几只羊被咬死咬伤,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她亲眼所见,真是太惨了。蛇这种东西邪性,村里没人敢招惹,萱麻地就成了一片禁地,别说人不敢进去,就连牛和马这样的大牲畜也不敢轻易踏入。

不过,蛇只在夏日里闹腾,现在是冬天,它们早缩进洞里了,不可能是蛇。这么想来,哈熊也不可能,入冬时它们也藏进洞里睡觉了。

今年冬天来得晚些,这雪下得太稀罕了,比往年都要少,别说山顶上没盖住,就连村子附近的荒地也裸露着,放眼望去,山野草枯叶落,光秃秃一片,真不像个冬天的样子。她在心里这么想着,琢磨着,到底是啥野物。

这些年搞生态保护,队长多次劝她搬迁到定居点去,她就是不乐意。后沟村就三十来户,政府要求全部下山定居。可世代放牧为生的人舍不得山野呀。最终,大部分人家搬下了山,不愿搬迁的十来户人家,留下来继续放牧,他们除了放牧自家的畜群,也代放牧山下定居点人家的畜群。入秋以后,山上的牧民把成群结队的牛羊赶下山,除了留下配种繁育的畜群,其余均交给定居点。定居点的牧民在政府引导下进行圈养育肥,再把膘肥体壮的牛羊卖给屠宰场,一年下来收入可不比山上的人家少多少,因为卖到城里能够卖上好价钱。

按理,娜仁奶奶家应该搬下山去。那次队长说,娜仁奶奶,政府修的定居点都是砖房,冬天不漏风,夏天不漏雨,住着比山里舒坦哩。

她叹了口气说,唉,我在山上住惯了,不知道下山了咋生活。

队长笑道,老人家,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政府说了,烧火做饭有煤有炭,家家户户通水通电,那自来水管子一拧开就是清水,人喝、饮牲口非常方便。还有牛圈羊圈,照样养牲畜,条件好着嘞!

她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茫茫然地看着远处。一只灰雀儿从眼前一闪而过,急匆匆地飞向山野深处,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队长有些失落,深深地吸了口烟,将烟把子撂在地上,用脚踩灭,叹了口气说,唉,娜仁奶奶,按你家的情况,你应该搬哪!要么,你再想想。

她看了看队长,没有再说话,内心充满感激。她知道,队长说的都是真的。关于搬迁定居点的事,之前她听人说起过。不过,她有自己的盘算。

第一批搬迁属自愿,也不能强求,她带着儿媳妇阿孜和孙子麦丁,跟其他不愿搬迁的人家留在了山上。

娜仁奶奶为啥不愿意搬迁呢?这事儿她自己也很纠结,深埋她心底的心事难以言说。

其实,她家的草场并不大,养的牲畜也不多,七八十只羊,十头牛,四匹马。七十来只绵羊大部分是母羊,每年繁育羊羔壮大种群。八只母山羊主要是挤奶,她喜欢山羊奶,每天早晚喝上一碗暖乎乎的羊奶,感觉特别舒坦。羊毛可以擀毡,山羊绒织毛衣,山羊毛搓毛绳。虽说现在山下商店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毯子、毛衣和绳子,但你可别小瞧了她的手艺,她老人家擀的毡子那可是独一份,远近闻名。毡子上有她独特的刺绣,那刺绣的图案和花纹,都来自山野,七彩祥云、雪山草原、松柏花草、山鹰天鹅,色彩艳丽,栩栩如生,跟真的一般。早些年,但凡遇到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人家来请她做一些特殊的毡子,尤其是她用山羊绒洗的专门给小孩儿穿的小毡袜.更是一绝。还有她搓的毛绳,加上五彩线编织的腰带,姑娘小伙子们可喜欢了,跳舞的时候,系上娜仁奶奶精心编制的五彩腰带,那就是绝配,更是一种自豪。

她家的五头乳牛每年能生下五头小牛自不用说,还能提供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年的奶疙瘩、乳饼、酥油等奶制品,都是人人夸赞的美味,逢年过节还能给亲戚们送一些当作礼品。

她家有两匹骑乘的大走马,个子高大、腰身粗壮的大黑马是娜仁奶奶骑的,身材修长、性情温驯的大白马是阿孜的陪嫁。还有一匹枣红骒马,是她娘家伯伯送的两岁马驹,前年生下的一匹小马驹被公马踢伤病死了,现在带着的一匹刚刚一岁的小红马驹,那可是麦丁的,他天天守着它,似乎就要成为他的小坐骑了。看着虎头虎脑的麦丁满脸欢喜的样子,娜仁奶奶特别开心,眉头上也舒展了,满脸皱纹的脸庞发着亮堂堂的光,所有那些不痛快的事儿都不去想了,仿佛她自个儿也变成小孩子了,跟麦丁一起玩儿,一起快乐。

有那么一会儿,她陷入恍惚,心思被许多事情牵绊着。就在她打开圈门那一瞬,她注意到,所有羊密匝匝地挤在羊圈西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羊圈东南边,大气也不敢出。

羊圈就在屋子后面,是铁力当年修的,是用木料做桩,牛粪和泥加石块砌筑的一米多高的长方形圈墙,非常结实耐用。每年用牛粪和泥把风雨冲刷的缺口堵一堵,后来更换了几根桩加固一下。羊圈东边南北角沿墙搭着两个草垛,也是铁力搭建的,一直在用,常年都有干草压着,木料保护得很好,跟屋顶一样。遇上下雨天,羊儿们就挤在草垛下面避雨。现在,她家的羊比以前多了,夏天青草长得最旺盛的时候,她和阿孜用钐镰多打了一些草晾干,再用牛拉爬犁一车一车运回来,一叉一叉摞在草垛上,压瓷实了,想着今年冬天如果遇上连日下雪,牲口可有足够的干草了。

羊圈墙看上去结实,其实挡不住野物,调皮的山羊羔子一蹦就能跳上墙,在草垛上糟蹋干草,她就把山羊单独关在牛圈旁边的小房子里。

圈门在羊圈正南面,顺着所有羊的目光,她突然发现,羊圈东南角,昏暗的草垛下,射出两道明亮的光。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哦呀,是啥东西?

借着微明的光线,她仔细看去,发现草垛下卧着一个奇怪的家伙,那模样有些骇人,她大吃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独狼的报复。

那事儿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难道野狼有遗传复仇的记忆?

三十多年前,村里遭受了狼群的袭击,几十只羊被咬死,村里组织民兵和猎户上山,那次行动共计灭狼三十九头,杀狼最多的猎手就是她的丈夫铁力,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铁力后来说,他们并没有把野狼赶尽杀绝,尤其是小狼,基本上都放过了。他还带回来一只小狼崽,打算培育成猎狗,被村里的老人阻止了。老人说,狼就是狼,归于山野,不要跟狗混种,否则就乱套了,将来会有祸事。他觉得老人的话在理,就把小狼崽送回山野。

难道这小狼崽最后成了凶悍的独狼?

可是,那家伙并没有动,一身毛色非常特别,两只明亮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肚子圆乎乎的,忽闪忽闪动着,没有袭击她的意思。她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下。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模样儿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脑海里突然一个闪念,那年铁力误伤的神物。啊,她感觉身上一阵发冷。

说起那事心里就难受,那也是她的伤心事。那年冬天,铁力带队去冬窝子送粮,穿过青驹驴山谷时,遇到了两头野狼,他怕这两个东西把狼群引来,砰砰两枪就把它们撂倒了。他们到达半山腰,突降大雪,牧道被封死了,只好原地休息,他们将马匹拴在一起,砍些干树枝生火取暖,吃点儿馕饼补充体力。铁力说他裹着皮袄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到马的惊叫声,猛地醒来,预感情况不妙,端起枪向四周察看,几匹马注视着不远处的山坡,发出尖利的嘶鸣。山坡上有个怪物,分不清是野狼还是野猪,他毫不犹豫开了一枪,只听那野物哇的一声惨叫,凌空跃起一丈多高,可把他吓坏了。他顾不上许多,又开了一枪,那野物栽倒在雪地里不动了。他们跑过去一看,都惊呆了。

啊!是一只巨大的山猫!

铁力说那么大的山猫,还是第一次见。那山猫浑身白毛布满灰色斑点,半拉身子被血染成粉红色,下腹紫红色乳头挺立饱满,应该是母的,可能还在哺乳幼崽。铁力说他当时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兴奋。

他们把山猫装进麻袋驮到冬窝子,老牧人见了,大声呵斥道,哦呀,你怎么把山神打死了!

啥?山神!铁力惊恐不已。

老牧人埋怨道,唉!你不该开枪的,山神不会伤害人的。

铁力怯怯地说,它,吓到马匹了,我,不得已,才开的枪。

唉!可怜呐,它的幼崽也活不成了。老牧人颤巍巍地说着,用手轻轻梳理了它的毛发,表情非常痛苦。

在人们朴素的认知里,山川河流养育着万物,山上的牧人对赖以生存的山野充满了敬畏。关于山神也充满神秘色彩,传说它是雪山之王,只要有它在,雪山草原就充满了安详。它掌管着雪山,守护着雪山,其他野兽在它面前,都要臣服,它守护着这方世界的安宁……

关于这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秘之事,她打小就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山神的真容。没想到铁力一时性急,居然冒犯了山神。罪过啊!罪过!

那些日子,铁力心里难受,她也一直默默祈祷着,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些过错。

自从铁力冒犯山神之后,人们不再把他当作真正的猎手,甚至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总觉得他身上有些邪性。

这让铁力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好像一家人犯了见不得人的大错,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那以后,铁力放下猎枪,默默放牧。

有一年冬天,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雪崩,把半个山谷都填埋了。老人们说,这么凶的雪崩非常罕见。来年春天,村里接连出现怪事,一些人家的羊莫名其妙地疯癫了,很多羊死在山坡上,臭气熏天,引来一大群山鹰秃鹫争争抢抢,闹腾个不停……

到底发生了啥事儿?人们议论纷纷,有说是自然灾害,有人说是惊动了山神,甚至有人直接指责铁力……铁力非常自责,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跟她说了自己的懊悔。可是,他当时真的不知道啊!

铁力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心里始终有一个阴影。她并没有见过山神,铁力的描述让她感觉见过那神物,并且,那神秘模样像神一样刻在了她的心里。

现在,面对那模样,她眼睛一亮,心里已经确定,就是那神物。

她立在那里没动,静静地看着那模样,那模样也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要跟她说什么话。

铁力曾经说过,他犯的错用他的命相抵也应该。可铁力已经走了,还有海山。想起海山,她一阵心疼。

海山是铁力冒犯山神的第二年开春出生的。海山的到来给一家人增添了喜气,可他体格一直不好,经常生病。他前面的三个姐姐都好好的,为啥就他身体不好?

谁也没想到,铁力走后,海山的病慢慢好了。十多年后就变成大小伙子,他的三个姐姐都已出嫁,他也该娶媳妇了。

海山这孩子,打小体格单薄,既没学打猎,也没练骑马,不过,他学会了唱歌,还拉了一手好琴。也难怪,他长得白细又瘦弱,咋看也不像牧人家的孩子。或许他天生就不该是个牧人,应该是个歌手。他的三弦琴弹得行云流水,伴随着他的歌声,很快就打动一个姑娘的芳心,她就是阿孜。

他们俩在牧场学校是同学,或许那爱情的种苗就是那时候懵懵懂懂种下的,后来成人了,种子就发芽了。阿孜长得漂亮又能干,是山下村最美的牧羊姑娘。海山的名声可不咋样,村里人私下调侃,说他是放不住羊、骑不得马的货。这些话她早听到耳朵里了,不过,她并没有生气,因为她知道,海山确实是那样的,怨不得别人。阿孜的父母也不看好他,可是阿孜喜欢,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只好成全了她。

海山和阿孜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麦丁。孙子的到来,可把娜仁奶奶高兴坏了,也让她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解脱了出来,从她脸上的笑容里就能够感觉到。

然而好景不长,另一件坏事正悄悄袭来,而她却浑然不知。后来,她一直在想,那坏事就是从海山进城开始的,她真不该让他去,也怪自己没坚持到底。

海山打小就不爱放牧,偶尔出去放一次,不是丢两只羊,就是把人家的羊带回来,真不让人省心。这孩子,从来没把放牧的事儿放在心上,至于怎么数羊、怎么分群、怎么收拢等等,这些放牧的常识和技巧,他一概不知。当然,也不能说一点儿不知道,就是不得要领,毛毛躁躁,时常出错。她狠下心强留了他一段日子,这孩子整日唉声叹气,干啥都没兴趣,整个人像颓废了似的。这可咋办?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性。牧人家的孩子,就得靠放牧为生,这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生活,是草原人千百年来的生存之道,作为母亲,这一点她必须坚持。可是,阿孜这丫头却犯糊涂了,她竟然说宁愿自己风里雨里去放牧,也不想让海山失去琴声和歌声,不敢想象那会是咋样的后果。

唉,这可怜的丫头让她再一次为难了。她想到了队长,想让他劝一劝海山,好好做个牧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队长居然也支持海山的想法。还说啥现在社会发展得快,我们应该跟上时代,说不定以后我们也不用放牧了,孩子们早做准备也是应该的。这通话让她听得稀里糊涂的。队长这是咋的了,之前不是还跟大家说,要好好爱护牧场,好好保护森林,守护好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吗?现在说的是啥鬼话,你还是牧人的后代吗?她气哼哼地回到家,独自在屋子里坐了一夜,想了许多事情。

还是阿孜这丫头心细,怕她一时想不通急出病来,让海山去屋里看她。海山端了一小碗山羊奶进来,见她独自坐在炕上,海山说,妈妈,夜里凉,喝碗热奶,早点儿休息吧。她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丝暖意,不过,她没有吭声。海山把碗放在炕桌上,轻手轻脚出了门。

阿孜跟海山说,妈妈不说话,说明她基本默认了。明天我再好好安慰安慰她,你就走吧。进城了要好好干,家里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这一刻,海山突然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变成了真正的大人。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深情地看着阿孜,觉得她不像自己的妻子,更像自己的姐姐,甚至母亲,一时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把阿孜拥到怀里,平常那么多甜言蜜语,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孜明白,这个男孩子现在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她一生依靠的男人。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一大清早,她赶着羊去放牧了。出门前,她给阿孜交代了该给海山准备的东西。海山还在睡觉,她跟往常一样不想叫醒他,也不想与他告别。作为母亲,她是想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儿子,她还能放牧,让他不用担心。

海山进城后找到了之前的朋友,跟着一个乐队到处跑场子,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几千块,这让他尝到了挣钱的滋味。半年后,他带着两万块钱回了一趟家,给她带了一件呢子大衣,给阿孜一套裙子,给麦丁一堆稀奇古怪的玩具。海山把钱交给她,她接过钱,问他具体是咋挣到的?海山自豪地说,城里人喜欢山里的歌,我跟着乐队到处唱,我的琴很受欢迎,每场都得几百块。她没再问,转手又把钱交给了阿孜,看上去,她并没有那么高兴。阿孜却非常开心,毕竟这两万块可是山上卖小半群羊才能得到的。

海山进城弹琴唱歌的事在村里引起轰动。没想到这娘娘腔居然靠弹琴唱歌挣大钱了,有人感慨,有人赞叹,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也有人不屑地说,靠那个挣钱不咋地。说归说,人家确实挣到钱了,家里又买了几十只母羊,这是她的决定。

唉,海山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那时候就应该劝劝他及时收手,她真后悔,现在想来太晚了。人啊,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

海山返城后又有了新想法,他觉得跟着乐队跑场子分的钱太少,就和几个朋友组建了自己的乐队,试着用山歌的调子唱流行歌曲,一下子红了,他们的乐队很受欢迎。这一年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娱乐场没有常青树,刚刚翻过年,情况就有了变化,他们的唱法不再受欢迎了,模仿他们的比他们唱得还好。眼看着门票一落千丈,他们更新了设备,勉强支撑了半年,乐队经营举步维艰,还把大部分收入也贴进去了,这时候他就失去了理智,陷入迷茫。

真是鬼使神差,人背运的时候总会厄运连连。海山遇上了一个叫赛总的富豪。那家伙就不是个正经人,说啥喜欢摄影,尤其是野外猎奇。他听说青驹驴山上有山神,就组建了一个考察队,邀请海山给他带路,到雪山去拍摄一部雪山神兽的纪录片,要发给北京、上海的电视台,传遍全世界。

海山这孩子天真,那家伙说愿意出一笔钱投资他的乐队,他就心动了。她听说了此事,非常生气,她跟海山说,孩子,山神不能打扰,你可别犯糊涂,千万不能干这种事情!她差点儿就把他父亲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她忍住了,她实在不愿意提起那件伤心事。可是海山却不以为意,说他在城里看过电视片,各种野物都有,没啥大不了的。尽管她态度坚决,却也无济于事,海山还是瞒着她带着那帮人偷偷上山了。

那是深秋,他们在青驹驴山发现了那神物,还带着两只幼崽。拍摄一阵后,那个叫赛总的家伙想抓只活的,海山极力反对,那家伙表面上答应,带着人马往回撤,私下里却另有打算。海山坐前面的车返回城区,发现那家伙的车并没有跟上。他意识到他们要做啥了,他必须阻止,没承想意外遭遇车祸。海山就这样丢了命。唉,这可怜的孩子!

后来听警察说,也是因为这起交通事故,他们得到线索,将这个贩卖野生动物的犯罪团伙一举抓获。

海山的死几乎让她崩溃,她心里的怨恨和愧疚却说不出来。老天爷呀,难道这就是惩罚!也许,就是那一刻,她决定永远守在山里,为了早亡的丈夫和儿子……

此时,那神物静静地注视她,仿佛它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知道她的惭愧和担忧,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哦,那模样真的稀罕!她仔细端详着,那神物太神秘了,跟真的神一样,姿态威严,目光冷峻,表情孤傲,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令人惊诧,令人恐惧,令人敬畏。她突然想起那伙儿偷猎贼捕获的小神物,心里一阵难受。哦,可怜的孩子!

她看了看羊圈,所有羊都在西头,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神物。那神物前面躺着五只母绵羊,喉咙被咬断,地上并没有血迹。她意识到,它喝尽了五只羊的血,肚子鼓胀胀的。她知道,羊血很腥,喝下去会胀肚子,它一口一口地吸羊血,一定是累了,现在一定很难受。她莫名地怜悯起来,还在心里怪它,唉,这孩子,一次喝那么多干啥,看把你累的。

她环顾了羊圈的墙,心想,你现在一定跳不上去了。她默默打开羊圈的门,内心祈祷着,神呐,缓好了就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太阳缓缓升起来了。那神物终于缓过神来,它慢慢起身,舒张了一下美丽身躯,径直走出圈门,朝山野方向而去,橙红透明的晨光照着它那美丽又神秘的背影……

原载《海燕》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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