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叙事之所以引人入胜,甚至让人欲罢不能,两种因素有不可代替的作用:情节内部的传奇性与悬念产生强大的吸引力,人们被“欲知后事如何”的渴念牢牢拽住而无法脱身;众多斑斓夺目、逼真生动的细节构成或者还原真实的生活场景,令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细节是对事件整体一个“切面”的捕捉、截取,或者是聚焦、扩大、展示某一个点,使之成为“特写镜头”。
文学的细节可以是一个脸部表情、一条皱纹、衣襟上的一块污渍,也可以是一道街景、一面悬崖、一阵掠过树梢的风或者一辆斜倚在墙角的自行车。对文学来说,细节制造的清晰形象是审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果文章只有情节的传奇性与悬念而缺乏充足的细节,如果人们读到的仅仅是故事梗概,文学的魅力会大打折扣。中国文学经典之中,《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传世经典,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丰富的细节再现。否则,人们无法想象那既富有诗意又世俗的大观园生活。
当然,细节的再现并非堆砌式的描写,不分青红皂白地放大所见所闻。杰出的文学大师往往敏锐地抓住一个细节,从而激活一个特殊人物形象或者营造一种生活气氛。《三国演义》第五回中的“关公温酒斩华雄”堪称著名范例:
“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作者不从正面叙述两将交手的激烈场面,而是把喧天的鼓声与喊声作为背景,“其酒尚温”的细节展示了关公的神勇。
对于人物的肖像,许多作家擅长描写细节。孙犁的《芦花荡》形容船上的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其矍铄的神态跃然纸上。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形容三仙姑“老来俏”的细节是:小鞋绣花、裤腿镶边、黑手帕盖秃头,涂粉的老脸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鲁迅的叙事风格内敛节制,他时常以简约的笔墨勾画出几个生动的细节,从而使人物活灵活现。《祝福》之中祥林嫂神情木然,“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阿Q正传》之中,围绕阿Q癞疮疤的各种细节令人失笑,阿Q与王胡比赛捉虱子的场面既夸张又传神。文学作品的一个精彩细节,可以胜过众多冗长的描绘。由于细节的神奇魔力,许多作家孜孜以求,广泛搜索,甚至祈求有捕获精彩细节的好运气。
对作家来说,发现各种精彩的细节往往比构思一个完整的情节还要困难。许多时候,情节跌宕起伏的剧烈程度恰恰与合情合理构成矛盾。宫廷斗争戏钩心斗角、丝丝入扣,作家不能构思两个宫女发微信互通关键信息;战场上的冲锋即将开始,两军拼死决战,作家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召唤坦克凌空飞越五十米宽的沟堑冲入敌阵。如果众多细节质量欠佳,情节整体的可信度就会迅速下降。贾宝玉从大观园里的一个花花公子到斩断情丝毅然出家,人物命运的转折相当大。可是,由于《红楼梦》的无数坚实细节做铺垫,人们觉得这种转折恰恰是他无法逆转的人生的必然选择。
作家捕获细节不能仅仅依赖灵感或者想象力。出神入化的细节有时是妙手偶得,更多的是基于丰富的生活经验、充分的历史知识、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特的颖悟力。只有了解足够多的背景资料,作家才能知道一个即将破产的企业家穿什么样的服装赴宴,等等。总之,细节并不是文学之中无足轻重的小节。相反,细节的展开几乎凝聚了一个作家的全部修养。
并非所有类型的叙事作品都非常关注细节描写。神话或者史书记载的故事之所以相对粗略,往往是因为作者的特殊意图。《史记·刺客列传》中描述荆轲动身刺杀秦王时,作者仅仅从荆轲告别太子及宾客的盛大场面之中挑出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细节,再现荆轲昂然赴死的英雄侠气。至于何人驱车、路途几许、如何起居等另一些事务,则由于不足称道而一概隐于《史记》记载的历史的帷幕之后。
这里必须提及许多作家无形中遵从的一个原则:艺术无杂音。出现在作品之中的内容必定负担某种意义,不负担任何意义的内容将因为多余而被剔除。细节描写也是如此。文学叙事并非“流速均匀,波澜不惊”,而是时密时疏,时快时慢,起伏错落,回旋缠绕,有时一句话概括了二十年的事,有时五页纸仅仅书写半个小时的经验。面对一个房间,可以是j三言两语的简述,也可以是洋洋洒洒三百句。重要的是,作家力图聚焦生活的哪一个部位,剖开哪一个层面,同时删削哪些被视为累赘的边角料。
(节选自《光明日报》2023年4月26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