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人眼里,泥巴是至轻至贱之物,根本上不了台面,其实不然。以我的经验来看,我们的生活,何尝离得了泥巴?
不说别的,大部分农家都少不了一些坛坛罐罐,用来盛粮食、饭菜乃至清水等物。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都来自泥巴。师傅的巧手把泥巴捏成各种模型,然后放进窑里烧制,一旦出窑就是各色器皿。在考古遗址所发掘的文物中,我们发现人类几千年前就在制作、使用这样的器皿。
更不用说农家盖房子用的砖瓦,常常就取材于泥巴,那甚至不须经过烧制,晾干即可使用。我们那里把这种土砖叫作土墼。打制它们的方法是:先制作一个木头模子,然后找一块有黄土的地方,挖出黄土,加上水搅拌均匀,和成泥巴,再将这泥巴一坨一坨地装到模子里,压实、抹平,取出模子就是一块块厚实的土砖。用它们砌成墙壁,就成了我们的家……
人们还用泥巴搭灶台、抹墙壁、堵墙缝,在困难的年代,甚至用泥巴搭床铺、垒饭桌。可以说,在农家处处可以看到泥巴的影子,泥巴弥补了我们生活中的缺陷。
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更是从生下来就开始与泥巴相处。没有玩具,我们便拿泥巴捏小鸡、小鸭、小人儿之类的泥塑,随心所欲,任意变化。稍微长大些,我们与泥巴就有了更多接触的时间。尤其是在夏日里,我们喜欢赤脚在雨里奔走,追逐那在地面上奔流的积水,忽然有了“修渠筑坝”的想法。于是搬来黄泥、瓦片,一次次投向激流,终于筑好“坝”,安上“闸门”,然后提“闸”放水。我们玩儿得不亦乐乎。
小学毕业,如果不能升学,等待我们的当然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那黄土加水就是泥巴啊!我们须把田地犁好后,放水把土块浸透,整块田地里都是泥巴。然后在上面播种、育秧,再拔出来挑到另外一块田里,一棵棵地插秧。也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是在向泥巴要粮食,哪一步都是与泥巴协作的结果。
在我个人的成长经历里,也时时闪现泥巴的影子,甚至说我对整个世界的感知正是从泥巴开始的。那是幼年的一天,我和一个小伙伴在打谷场的门楼上玩耍,不知为什么突发奇想,用泥巴做成电话、电话线,沿着墙壁,把那泥巴电话线扯得长长的,直至“连通”了上下两层门楼,然后模仿着大人打电话。我不知这样的灵感来自哪里,大约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吧。但毫无疑问,我们是想通过这泥巴电话与世界建立联系,正是这泥巴做的电话线联通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
我不能忘记的还有那个久雨之后的黄昏。一个从灾区来的流浪汉,流落到我们村。他在昏黄的烛光下,用泥巴为我们每人捏了一只小鸟。我们没有想到,他的手是那么灵巧,每一只鸟都捏得那么活灵活现,仿佛张口欲啼,展翅欲飞。我们惊喜不已,都纷纷回家拿来食物给他。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启迪:黄泥并不仅仅是一团湿湿的泥巴,它可以像精灵一样,获得“生命”。
从此,我们也学会用黄泥捏各种东西了。它们不同于童年随意捏制的小猫小狗,已然是对许多动物、人物和物件的认真模仿,也就是说上升到“工艺品”的高度。
确实,在我们那里,无论大人、小孩儿缺少什么、需要什么,首先都想到向泥巴索取。许多农人是能工巧匠,泥巴在他们手里简直是“百变金刚”,可以开出花!冬天,我们就在一间公共的屋子里玩耍。围绕着石磨,每人一坨泥,各自捏着自己想象的东西;还捏出兵士布阵,在磨盘上推演。捏着捏着,我们便说起远古的传说。有人告诉我们,其实我们也是用泥巴捏成的,捏我们的是女娲娘娘。他还说,一开始女娲娘娘捏人比较认真,所以人的四肢皆全;到了后来比较潦草,所以有的人就不免缺胳膊缺腿。我们听闻此言,都惊骇不已,倒很庆幸自己个个都四肢健全。
泥巴,从古至今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的财富。我们从来没有鄙视和厌弃泥巴。哪怕是下雨天,道路上泥泞一片,一脚踩下去,再拔出来可能只剩下光脚了。我们也没有讨厌它,反而干脆把鞋子脱掉,赤着脚在泥巴里奔跑,在泥巴里蹦跳。夏天玩儿到极致,我们也会像过狂欢节一样,用泥巴互相乱砸乱扔,在泥浆里摔跤,直到一个个成为泥人,才尽兴地回家。
每当雨过天晴,黄泥经过雨水的冲洗,干了以后变得非常平整。有时,场上和路面像玉石一样光滑,我们赤脚走上去,感觉非常舒适,体会到泥巴的别样美好。
(选自《品读》2023年第9期,有删改)
【导读】
作者为什么要赞颂泥巴?请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