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短篇小说)

2024-08-01 00:00潘维建
当代小说 2024年7期

1

付冬梅开着电三轮赶到县城南关的富民路时,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比往常来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卖摊煎饼的最好的时间段是上午的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再早或者再晚基本没什么顾客。经过老同学孙海涛的五金店门前时,早就站在门口的孙海涛招手把她叫住了。

“你咋才来?”孙海涛的语气里透着焦急。

“嗐,早上起晚了。”付冬梅说。

昨天下午去邻村的蔬菜加工点干活,有一批蔬菜客户要得急,付冬梅只好跟大家一起加班,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完工,等回到家,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休息,都十二点了。过度的疲劳让她睡得很沉,到早上连手机闹铃都没听见。等她一睁眼,居然已经七点钟。她猛地坐起来,之后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一样忙碌起来,做鸡蛋羹,烙鸡蛋饼,把冰箱里的豆浆拿出来加热,然后把做好的早餐装进保温桶,骑上电动自行车往县城跑。父亲中风偏瘫,住进县人民医院;儿子高考结束,在医院照顾姥爷;付冬梅负责给祖孙俩送饭,有时夜里接替儿子照顾父亲。从医院回到家,来不及歇口气,就要为中午卖摊煎饼做准备。做摊煎饼用量最大的是各种蔬菜,胡萝卜、洋葱、土豆、豆芽、白菜、韭菜等,除了豆芽外,其他的都要切细或者剁碎,特别费工夫。待这些准备工作做完,已经十一点多。

“你来晚了,有人占了你的地方。”孙海涛抬手指向老槐树那边。

付冬梅向老槐树那里看去,看见一个女人和一辆摊煎饼摊车,摊车棚顶上的一个电喇叭循环播放着事先录好的叫卖声:“摊煎饼,摊煎饼,花生油摊煎饼。”声音挺响的,一条街都能听见。

富民路是县城南关的一条小商业街,街道两边是各种店铺,还有一家医院和一家超市,人流量比较大,是个不错的做小吃生意的地方。街道两边的行道树是法桐,树龄不大,树冠比较小,能够遮挡的阳光有限,不像位于行道树之外的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大,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大夏天的,在树下做生意再好不过。

这棵老槐树据说是清朝同治年间一位举人亲手栽植的。举人年少时父母双亡,生活无着,乡亲邻人资助他上学读书,考取功名后,举人就在门前栽下这棵槐树。槐者,怀也,以示自己对乡邻恩情不忘怀,后来举人捐资助学,扶危济困,为家乡做了许多善事。老槐树历经沧桑,到如今依然为人们遮阴挡风。做小生意的喜欢到老槐树下,比如卖水果的,卖炸货的,卖摊煎饼的,每天总有三四个摊儿。但不论什么生意,每样只有一个摊儿,同行是不凑堆儿的,避免发生冲突。

付冬梅看着那个摊煎饼摊车,愣怔了一下,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像火烤一样,她却似浑然不觉。

付冬梅三年前开始来富民路卖摊煎饼,一来就在老槐树下,那时候她这生意是独一份儿。后来又有别的卖摊煎饼的来这条街,这些后来者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并不去抢占老槐树那个地方,以免同行之间发生不快。今天这个新来的女人却偏偏占了老槐树下,她是不知情还是故意的?

付冬梅心里多少有点儿硌硬,却还是平静地说:“没事儿,谁早来谁占。”她左右看看,指着对面一棵法桐树说:“我去那里。”

付冬梅把三轮车开过去。这棵法桐树相较其他树还算大一点儿,但也只能勉强遮挡住一些阳光。她顾不得许多,赶紧打开煤气灶热锅。卖摊煎饼的通常都开着一辆车斗带棚子的电动三轮车,所有的工具和材料都放在车斗里,煤气罐、煤气灶、平底锅、装了菜的塑料盒、圆圆的大煎饼、装花生油的塑料瓶、鸡蛋、各种调料等,煤气灶一开就能做生意。

做摊煎饼的过程不复杂。先在烧热的平底锅里倒上一些花生油,油热后,把切好的各种材料如土豆丝、洋葱丝、胡萝卜丝、豆芽、碎白菜、碎韭菜、碎粉条等一样样放进锅里炒,加入盐、胡椒粉、味精等调料,喜欢辣的加一些辣椒粉,讲究一点儿的加一个两个鸡蛋;菜炒熟后,全部包裹进一个大煎饼里卷起来,这就成了。看上去有些粗陋,权且算作中式快餐吧。

自从付冬梅来这条街上卖摊煎饼,孙海涛就成了她的常客,作为老同学,也算是对她生意的照顾。

今天付冬梅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孙海涛。在给孙海涛做摊煎饼的工夫,已经有五六个顾客在旁边等着了。孙海涛用微信付了款,拿着做好的摊煎饼,往自己的店走去,他朝老槐树那边看看,新来的摊车旁没有顾客,那个女人扭头看向付冬梅这边。孙海涛想,又来一个不识相的。这几年有过好几个卖摊煎饼的女人来这条街上做生意,跟付冬梅同台竞技,但她们都待不长时间,多则十天八天,少则三五日,准走,只有付冬梅一直稳坐钓鱼台。不是付冬梅容不下别的同行,实际上她对同行和气友善,见了人家,她都会率先打招呼:“来啦?挺早的。”只因一直以来她做的摊煎饼舍得多放花生油,菜给得足,味道好,没有哪个同行能比得过,加上为人和气,态度好,人们都愿意买她的摊煎饼。她的摊车旁总是里里外外围着一群人,而别的摊车旁顾客稀稀落落,少得就像果园采摘后被遗忘在树上的果子,时间一长,那些竞争者们只好黯然离去。为此付冬梅总感觉有些歉疚,好像是她把人家赶走的似的。

收摊儿后,付冬梅开上三轮车回家,到孙海涛店门前停下,跟他打招呼。

“今天咋样?”孙海涛问。

“还行,”付冬梅说,“比昨天少点儿。”

付冬梅的脸热得红扑扑的,汗水把头发溻湿了,有几绺贴在额角上。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付冬梅已经完全没有了年轻时靓丽的容颜,还显出了某种未老先衰的迹象,脸上皮肤粗糙,缺少光泽,眼角有了鱼尾纹,头上有了白发,一双手也不再细嫩。年轻时的付冬梅,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平日里蹦蹦跳跳,爱说爱笑,孙海涛一度追求过她,可惜,付冬梅看不上他,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建筑包工头。

第一次看到付冬梅来这条街上卖摊煎饼,孙海涛感到很意外。他知道付冬梅的老公常年承包一些不大不小的工程项目,收入还是不错的,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根本不需要付冬梅出来做这种小生意赚钱,可她怎么就做起了这小生意呢?同付冬梅一交谈才得知,她和她丈夫早在一年前就离婚了,她丈夫出轨,跟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那女人比付冬梅年轻得多。离婚后,付冬梅领着儿子回娘家住,她前夫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和那个年轻女人结了婚。

“那女的你认识吗?”孙海涛用下巴指了指老槐树下新来的女人。

付冬梅说不认识。

“她的电喇叭太吵了。”

“都这个点儿了,也该走了吧。”

“你父亲咋样?”

“年纪大了,恢复起来很慢。”

付冬梅还要去医院,没工夫聊天,一加电门走了。

时候不大,电喇叭的叫卖声停了,那个新来的卖摊煎饼的女人也走了。跟以前来卖摊煎饼的女人一样,她的生意很不好。

付冬梅赶到医院,买了两碗馄饨,拿到病房,先伺候父亲吃过,剩下的她和儿子吃了。看看父亲没什么事,她跟儿子说,她得走了,早点儿去蔬菜加工点干活。儿子说:“妈,你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

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付冬梅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她赶紧眨眨眼,把那股热压回去,说:“没事儿,妈身体棒着呢。”

付冬梅开上三轮车回到家,来不及休息,接着骑上电动自行车往邻村的蔬菜加工点赶。蔬菜加工点按时计酬,早点儿去,多干一会儿就能多挣点儿钱。

父亲的住院费一天三百多,付冬梅赚钱的速度比不上父亲住院花钱的速度。家里本就没有多少积蓄,这下更感觉钱如老搪瓷缸子里的茶水,顺着破洞哗哗往外淌,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底。母亲去世早,父亲年纪大了,儿子上学,家里只有付冬梅一个人赚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如今父亲住院,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没办法,她只有更加拼命地干活赚钱。

2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一点,电喇叭的叫卖声又响了起来。

那女人又来了,真烦人。孙海涛想,希望所有人都不买她的摊煎饼,叫她没生意做,这样她就会很快自动离开。

孙海涛在等付冬梅,他打算今天中午还吃摊煎饼。令他失望的是,到中午十二点了也没见付冬梅来。以前也有过付冬梅没来出摊儿的情况,那基本上都是天气原因,刮大风下大雨什么的,今天天气很好,多云,微风,比昨天更凉爽一些,她为什么不来呢?难道是因为来了另一个卖摊煎饼的,她选择退出吗?不可能,按以往的情况,要退出也是别人退出,谁让大家都认可她呢。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听着电喇叭里的叫卖声,孙海涛忽然起了一点儿小小的好奇心,那个新来的女人做的摊煎饼咋样呢?他决定去买一个尝尝,顺便把他的感受告诉付冬梅。

那个女人的摊车旁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在等。孙海涛过去,电喇叭的吆喝声响得震耳朵眼儿,那个女人对此毫不在意,只顾低头做摊煎饼。孙海涛往车棚里边瞅了瞅,菜的种类跟付冬梅的差不多,也是那几样,不,还多了一样海带丝。

轮到孙海涛的时候,女人问他要几个,孙海涛说一个。女人又问加不加鸡蛋,孙海涛说加一个。女人开始炒菜,动作看上去也还麻利。她刚要往里边放辣椒粉,孙海涛忙说我不吃辣椒,女人手一抖,撒进菜里一点儿辣椒粉,她用铲子把辣椒粉铲出来,不满地说:“你咋不早说?”

孙海涛说:“你应该提前问问我要不要加辣椒。”

女人说:“你自己不说怪谁?”

孙海涛想,这女人说话咋这样,为客人着想是生意人的本分啊,这都不懂?

“你能不能把电喇叭关了?”孙海涛说,“太吵了。”

“不能,”女人说,“指着它招人呢。”

“也没见招来多少人,”孙海涛说,“这一声声的,烦人。”

“烦啥?这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动静小啊?你咋不嫌烦?嫌烦你还能不让人家走路啦?”女人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半点儿不饶人。

孙海涛不想跟她啰唆,赶紧扫码付款,接过摊煎饼,转身就走。哼,谁再买你的摊煎饼谁是孙子。

回到店里,刚吃一口,孙海涛就感觉味道不如付冬梅做的摊煎饼好,干巴巴的,油放少了,盐放多了,齁咸,菜的分量明显比付冬梅给得少。少放菜,可以节省成本,能多做几个摊煎饼,多赚几块钱。可付冬梅做摊煎饼,菜加得毫不吝啬,有时候你会觉得她菜放得太多了。

“摊煎饼就是一包菜,菜放少了对不起顾客。”付冬梅这样说。

付冬梅为顾客着想,所以她的摊子才那么招人,生意才会那么好。

这个新来的女人不行。也许她一直就是这样,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但她忘了,有付冬梅比着呢,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孙海涛相信,过不了几天,这个女人就会从这条街上消失。

隔天上午,付冬梅来了,可还是晚了一步,老槐树下又被那个女人占据了,付冬梅依然选择在前天待的那棵法桐树下摆摊儿。付冬梅一来,很快就被几个顾客给围住了,她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

那个女人那里只偶尔有一两个顾客。电喇叭顽固地叫喊着,听起来却感觉有些孤独和凄凉。孙海涛看到那个女人有时会盯着付冬梅这边看,他猜她的眼睛里一定有疑惑,有嫉妒,有焦躁,甚至有愤怒,她可能会想,那个女人凭什么能招到那么多顾客?

一直等到没别的顾客了,孙海涛才到付冬梅那里,让她给做一个。

付冬梅直起身,用拳头在胀痛的后腰上捶打几下,拿起塑料水杯喝了两口水,擦擦脸上的汗,接着给孙海涛做。

“生意不大,也够累人的。”孙海涛说。

付冬梅说:“累点儿好,累了才有钱赚。”

孙海涛说:“那女的倒是不累,挺清闲的。”

付冬梅扭头朝老槐树那边看看说:“是吧?她的生意好像不太好。”

“就没几个人买她的摊煎饼。”

“怪可怜的。”

“她占了你的地儿,你还同情她?”

“做这种小生意的,哪个是有钱人?就指靠这点营生赚钱养家呢,生意不好,赚不到钱,不可怜呀?”

“她生意不好怪不到别人。你昨天没来,我特意买了她一个摊煎饼尝尝,嗐,比你做的差多了,油少,菜少,盐倒是不少。那女的说话还很不中听,噎死人。”

付冬梅哦了一声。

“你昨天咋没来?”

“昨天给我父亲做CT检查,我儿子一个人弄不了,我去帮忙,做CT的人多,得排队等,没时间来出摊儿。”

付冬梅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给孙海涛做好摊煎饼后,她打开手机看了下,不是她想看到的银行账户钱款进出提示短信。付冬梅这段时间有些生气,前夫蔡国正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给她打钱了,当初离婚时他们签了协议,他必须每月往她指定的账户上打一千块钱,作为儿子的抚养费,直到儿子大学毕业。以前他打钱还算及时,现在咋啦?不想给了?那可不行,儿子毕竟也是他的儿子,这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现在正是她最艰难的时候,父亲住院,每天的住院费那么高,儿子暑假之后要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也是一大笔钱,这些都让她倍感压力,区区一千块钱对她来说也是不小的帮助。

3

翌日上午,付冬梅出摊儿早一些,到富民路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没来。付冬梅没有去老槐树下,而是依旧停在了那棵法桐树下。

孙海涛站在店门口冲付冬梅说:“你咋不去老槐树下?”

付冬梅说:“那女的来了要过去的。”

孙海涛说:“你管她呢,谁早来谁占,再说,你以前就是在那地方的。”

付冬梅看看照射在她和三轮车上的阳光,犹豫了一下,终于开着三轮车去了老槐树下,有那么繁茂的枝叶遮挡烈日,谁不愿意在这里待着?

付冬梅的生意开张没多久,那个女人就开着三轮车迅疾跑来,一个急刹车,停在老槐树下。那女人看着付冬梅,眉心用力聚出一个“川”字。

付冬梅抬头看看那女人,忙里偷闲地跟她打招呼:“来啦?”

那女人语气很冲地说:“这地方是我占着的,你咋过来了?”

付冬梅闻言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孙海涛说:“人家在这地方卖摊煎饼都三年了,你咋说这地方是你占着的?”

那女人不满地斜了孙海涛一眼,大概是嫌他多管闲事,说:“这个地方位置好,谁不想占着?”

孙海涛说:“那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吧,今天是人家先来的,她咋就不能占了?”

那女人无言以对,但却不肯走开,显然她还想占这里。

付冬梅说:“大妹子,这地方树阴大,咱都在这儿也不碍事。”

不料那女人却不领情,说:“那不行,咱俩不能挨着,你在这里卖摊煎饼的时间长,人家都认你,你跟我挨着,人家买你的,不买我的,你让我咋做生意?”

孙海涛说:“你另找个地方不就行啦?”

那女人说:“不行,我找个不好的位置,更没人买我的摊煎饼了。”

孙海涛说:“你的意思是只能你在这里,别人不能是吧?你这人也太霸道了吧,凭啥?”

那女人突然气势汹汹地对孙海涛叫嚷:“你谁呀?碍你啥事?你管得着吗?东市上卖勺子,西市上伸过来个鳖脖子。”

这女人竟骂起人来,孙海涛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立刻回击道:“羊群里头跑出个驴来,你比谁都大,谁都得让着你是吧?你在你们家可以比谁都大,在外边没人比你小!真是欠教训。”

“你……”那女人语塞,气咻咻地瞪着孙海涛。

眼看冲突要升级,付冬梅赶紧息事宁人道:“大妹子,你在这里,我去别的地方。”

孙海涛说:“凭啥?你先来的,你就该在这里。”

付冬梅说:“没事儿,反正都在这条街上。”

几个顾客都是付冬梅的常客,都向着付冬梅,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女人蛮横霸道不讲道理。

那女人一张嘴难以应对六七张嘴,反驳了几句后,她突然崩溃一般大哭起来,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大家愕然地看着她。

付冬梅说:“大妹子,你哭啥?我们不是没咋着你吗?”

那女人泣不成声地说:“老的老的指靠不上,男人男人瘫在床上,一家人就指靠我,生意不好,赚不到钱,这日子咋过?让人咋活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原来也是个苦女人。付冬梅想,如果心里没有蓄满苦水,又怎么会在大街上当众大哭?卖摊煎饼本就是个辛苦活,利润又薄,如果一天卖不了几个,赚不到钱,这个女人必然是十分委屈和焦急的,心里有火气也正常。

付冬梅劝慰道:“大妹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日子再苦再难,咱都得过,是吧?”

付冬梅对几位顾客说:“不好意思,各位,我挪挪地方,耽搁大家一会儿工夫。”她麻利地收拾起来,准备把摊车开到那棵法桐树下。

这时,那女人十分怨恨地骂了一句话,她说:“蔡国正,王八蛋,你把我坑惨了。”

付冬梅一下愣住了。

蔡国正这个名字,付冬梅太熟悉了,这是她前夫的名字呀,那蔡国正又是这个女人的什么人?她的丈夫?世上难道有这么巧的事?或者这个女人说的蔡国正和她前夫只是重名,并不是同一个人?

孙海涛看了一眼愣怔的付冬梅,问那女人:“蔡国正是你什么人?”

那女人说:“我老公。”随即又嫌恶地抢白道:“关你什么事?”

几个顾客等急了,催促付冬梅赶紧的。付冬梅回过神来,连忙开着三轮车去了那棵法桐树下,几个顾客虽然不满,但还是跟了过去。

孙海涛发现,自听到那个女人说出蔡国正这三个字后,付冬梅就有些心神不定了,几次差点儿加错了菜和调料。孙海涛也感到不解,他想,蔡国正当包工头,应该不少赚钱,他媳妇怎么会沦落到出来卖摊煎饼为生呢?那个女人说的蔡国正和付冬梅的前夫是同一个人吗?

待不再有顾客光顾,孙海涛从店里出来,走到付冬梅跟前,向她提出自己的疑问。

付冬梅也不能确定,她说:“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巧?”

孙海涛说:“你不会连抢走了你丈夫的女人都不认识吧?”

付冬梅摇了摇头。

付冬梅的确不认识那个女人。当初蔡国正出轨,付冬梅一直蒙在鼓里,从没见过那个插足的女人。和蔡国正离婚后,她就更没兴趣认识那个女人了。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卖摊煎饼的女人,说她的丈夫叫蔡国正,付冬梅本能地不相信这个蔡国正和她的前夫是同一个人,怎么都觉得只是同名是巧合。

“付冬梅,你的心真够大的,连败给了谁都不知道。”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结果还不是一样?”

“都像你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从医院出来,付冬梅本想立刻赶回家,下午去蔬菜加工点干活,但她心里一直在纠结,那个女人说的蔡国正究竟是不是她前夫?这件事情不搞清楚,她心里无法安定。犹豫了好一阵子,她终于下了决心,开上三轮车,来到怡心苑小区,她的前夫就是在这个小区买的房子。她把三轮车停在小区大门旁边,走到门卫室,向保安打听。

“蔡国正啊,认识,大概三个月前吧,出了车祸,瘫了。听说外面欠了他好多工程款要不回来,他心情不好,喝了酒开车,跟一辆大货车撞了,交警判他全责,还要包赔人家大货车的全部损失。”保安说,“以前他家日子不错,他媳妇不用上班,只管看孩子做饭。现在不行了,蔡国正躺床上动不了,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他媳妇没办法,只好去卖摊煎饼。”

付冬梅的心头突地生出一种刺痛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蔡国正,你也有今天,这是不是报应?

当初蔡国正铁了心要和付冬梅离婚,为了逼她离婚,他对她横加指责,恶语相加,甚至还动手打了她,让她伤透了心。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虽然他拒不承认,她明白他们的婚姻到头了,她死心了,最终同意离婚。如今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付冬梅心里还隐隐作痛,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不碰它不会痛,可只要稍微一碰,依然会疼痛,就像是对她的一种提醒。

4

转天上午,付冬梅来到富民路,看看老槐树下,那女人还没来,她犹豫了一下,又去了那棵法桐树下。

孙海涛说:“付冬梅,你咋又停这里?”

付冬梅不说话。

“你怕她?”

“我就想离她远点儿。”

“……那种女人,离她远点儿好。”

一会儿,那女人来了,直奔老槐树下,电喇叭一路吆喝着。

情形跟前两天一样,付冬梅这里忙得不可开交,那个女人则没几个顾客,大部分时间都呆站着。

忙完了,付冬梅准备走,她不由自主地往老槐树那边看了一眼,见那个女人蹲在地上,两手撑着额头。

事情过去好几年了,付冬梅从来没想过要看看把蔡国正的心勾走了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想不到现在竟然无意中碰见了,且还跟她成了同行。这个女人看上去比她年轻十来岁的样子,倒不见得有多漂亮,并且事到如今也倒了霉。事情已经过去数年,付冬梅心里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现在又被这个女人的出现搅动起了波澜。你当初把蔡国正抢去,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很幸福啦?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步田地吧?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你的惩罚?你吃点儿苦头也是应该的。我不想幸灾乐祸,但我不能当自己曾经受的委屈和吃的苦受的累不存在吧,毕竟那都是拜你和蔡国正所赐。

此后几天,付冬梅都在法桐树下做生意,把老槐树那儿让给那个女人,没别的,她看见她就来气,如果再跟她发生纠葛,保不定就会跟她吵起来,动手都有可能。付冬梅不想那样,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自己像个泼妇一样,她的自尊不允许她那样,就连当初被迫和蔡国正离婚,她都没有做出失去尊严的举动。

那女人也真是固执,换了别人,生意如此惨淡,肯定就灰溜溜地走了,可她却坚持来富民路。也许她是想混个脸熟,觉得时间长了,人家就会认她,生意就会好起来吧。但是,每天看着别人生意兴隆,而自己却没几个顾客,心里能好受吗?

她电喇叭里的叫卖声执拗地响着。

付冬梅也烦那个女人的电喇叭,她有时真想冲过去把电喇叭给关掉,甚至拿起来在地上给摔个稀巴烂,让它再叫唤。但她终究是忍住了,她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个女人就会自动离开富民路,而这次她不会有任何歉疚感。

5

这天,付冬梅看到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了,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长得漂亮可人,穿一条粉红色的泡泡纱裙子。付冬梅想,这应该是那女人和蔡国正的孩子吧。那女人从三轮车上拿下一个马扎,让小女孩坐着。

正当付冬梅忙碌的时候,忽然听见老槐树那边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她扭头往那边看看,见小女孩拽着那女人的衣襟,那女人正在给一个小伙子做摊煎饼,顾不上管孩子。等打发走了小伙子,那女人气恼地晃了一下小女孩,斥道:“哭什么哭?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以后有你的苦吃——我们一家人都有的苦吃。”

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在马扎上坐下,把小女孩揽到怀里,用手给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擦了孩子的,又擦自己的。“你能不能让妈妈省省心?妈妈得干活赚钱,不赚钱咱一家人喝西北风呀?”她哽咽地说。

付冬梅知道,如果不是困难到了实在没办法的地步,这个女人是不会出来做这种小生意的。一家五口人,一个瘫在床上,两个年迈的老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搁在谁身上都是要命的事。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家里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会带着孩子出来做生意,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也就是她的前公公婆婆出什么事而不能照看孩子了吗?

此后一连数日,那个女人都是带着小女孩出来摆摊儿。小女孩也许是难以忍受炎热的天气吧,老是哭闹着要回家。本来生意就不好,再加上孩子哭闹,这似乎让那个女人更加心烦,她没好气地训斥小女孩,有一次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挨了打的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那个女人好像也后悔了,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自己也泪流满面。

付冬梅就是在这一刻产生恻隐之心的,但她马上又把这同情给硬生生压了下去,那女人和蔡国正一家人过得好的时候可曾同情过她?现在她自己都需要别人同情呢,她还有心同情别人?何况那还是给了她巨大伤害的人。

付冬梅收回心思做自己的生意,打定主意权当那个女人和小女孩不存在。

但是,很奇怪地,心里那被强压下去的同情如同锅里烧的水,一个劲儿地咕噜咕噜往上冒泡,付冬梅想压都压不住。她边忙着手上的活边默默地想着,蔡国正瘫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肯定变得十分艰难,这女人没有选择离开,说明她还算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人,为了蔡国正,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愿意出来做摊煎饼这种小生意,也算是不错了。这个女人现在和自己一样,也得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心费力,一家人都指靠着她呢。

十二点四十,没什么客人了,付冬梅不由自主地往老槐树那里看了一眼,那女人正坐在马扎上,抱着小女孩,低着头,一手撑着额头。付冬梅开上三轮车就走,可是,走了没几步又刹住车,再次扭头看向老槐树那里,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下车走到老槐树那里,在那女人身旁站定。

“妈妈。”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付冬梅,提醒地叫了一声。

“生意好不好,其实跟在哪个地方关系不大。”付冬梅说。

那女人抬头看着付冬梅,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湿的,脸上还有泪痕。她说:“你在嘲笑我吗?”

付冬梅把电喇叭关掉,世界一下安静下来。她说:“主要在于你做的东西好不好。”

“我咋做不用你管。”

“一家人指着你呢,生意不好,赚不到钱,日子咋过?”

那女人扬了扬眉毛,似乎还想反驳两句,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付冬梅打着火。

“你干啥?”

“告诉你为啥人家都愿意买我的摊煎饼。”

平底锅烧热了。付冬梅拿起油瓶往锅里倒油,边倒边说:“花生油一定要给足,香不香全凭这点儿油,不要舍不得。”

油热了,付冬梅往锅里放菜,边放边说:“炒菜也得讲顺序。土豆丝、洋葱丝、豆芽菜、胡萝卜要先放,这几样菜耐炒;白菜、黄瓜丝和韭菜后放,这几样菜容易炒;最后放粉条。菜一定要给足。摊煎饼就是一包菜,菜少,分量就小,一般人一顿也就吃一个,分量小了往往吃不饱,两个又吃不了。咱为顾客考虑,就多放些菜,宁可少做几个摊煎饼,吃不了多大亏。”

付冬梅往菜里加调料,边加边说:“盐要放得适当,千万不要放多了,太咸没法吃。放胡椒粉、味精、辣椒粉前最好先问问人家,喜欢不喜欢吃,多问两句没毛病。”

那女人默默地看着付冬梅做。

付冬梅翻炒着菜,这时候她完全忘记了身旁这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她的仇人这回事,她把她当成一个刚入行的技术还不过关的新手,她愿意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她。

付冬梅说:“还有一样很重要,那就是态度,一定要对顾客和气,和气生财,和气,人家才愿意跟你打交道。”

最后,付冬梅加入一个鸡蛋。

菜炒好了。付冬梅拿一张煎饼,把菜包裹进去,折叠起来。她把这个摊煎饼装进一个纸袋,再装进一个小方便袋里,从围裙兜里拿出手机,对着贴在棚架上的收款码扫了下,付了七块钱。

那女人愣愣地看着付冬梅问:“你为啥要帮我?”

“咱都一样,都要靠这个生意养家糊口。”

付冬梅开着三轮车经过孙海涛的五金店,孙海涛站在门口叫住她说:“付冬梅,你可真是菩萨心肠,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

付冬梅不说话。

孙海涛说:“我跟人打听了,她男人就是你那个前夫蔡国正。”

“我知道。”付冬梅淡淡地说。

孙海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说:“你知道?那你还帮她?”

付冬梅沉默片刻说:“那咋办?骂她一顿?打她一顿?有意思吗?”

“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女人。后悔当初我咋就没有追到你。”

“再贫嘴,告诉你老婆去。”

说真的,付冬梅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地帮助那女人的。

6

这日上午,孙海涛又打算买付冬梅的摊煎饼吃,付冬梅却对他说:“你去买她的。”用下巴往老槐树那边指了指。

“为啥?”

付冬梅不语。

孙海涛忽然明白过来,说:“嗐,你可真能操心。”

孙海涛果真去买了那女人的一个摊煎饼,回到店里吃了。

等没有顾客了,孙海涛走到付冬梅的摊车旁。

“效果真不错,”他说,“分量比以前大了,味道也比以前好了,跟你做的不相上下,这下你满意了吧?”

付冬梅轻轻叹了口气。

这工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骑着自行车过来,从车筐里拿出两个摊煎饼对付冬梅说:“阿姨,我妈买的摊煎饼没让放辣椒,可这里边放了辣椒,我和我妈都不吃辣椒,我妈让你给换换。”

付冬梅愣了一下,说:“是吗?我看看。”

付冬梅接过摊煎饼,打开看看,里面的确有辣椒,不过,里面的菜里有海带丝,而她的菜品里是没有海带丝的。

孙海涛也看出不对,说:“这不是你做的摊煎饼。”

付冬梅问小男孩:“你妈妈说是在我这里买的吗?”

“嗯……是……是吧?”小男孩看看付冬梅,又看看老槐树下的那个女人,不太确定地说。

孙海涛说:“弄错了,小伙子,这摊煎饼是那个女人做的,你该去找她。”他往老槐树那边指指。

小男孩有些迟疑地接过摊煎饼,掉转车头,准备去老槐树那里。

付冬梅观察过,那个女人做的摊煎饼虽然好多了,但顾客并没有增加多少,她的生意依然没多大起色。付冬梅忽然对小男孩说:“等等,小伙子,把煎饼给我吧,是我弄错了,我当时太忙了,可能忘了你妈妈说的话。你稍等,我给重新做两个。”

付冬梅的话让孙海涛感到很意外,他说:“这明明……”

付冬梅说:“没事儿。”

付冬梅立马动手,重新做了两个摊煎饼交给小男孩,小男孩拿着骑车走了。

孙海涛说:“付冬梅,你这不是白白替人背锅吗?”

付冬梅说:“算了,她心情不好,人要是心情不好,就容易出错;再说,她一上午卖不了几个摊煎饼,要是再损失两个,就更赚不到钱了。”

付冬梅拿起男孩送来的摊煎饼咬了一口。

孙海涛说:“味道咋样?”

付冬梅突然一咧嘴,“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拿起水杯子喝了两口水。

“真辣。”她说,“留给我儿子吃吧,他能吃辣。”

7

这天上午,付冬梅来到富民路,往老槐树那边看了看,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之后,付冬梅忙里偷闲地往那边看了好几次,那女人始终没有出现。

忙完了,付冬梅开上三轮车离开,到孙海涛店门前停住,对孙海涛说:“奇怪,她今天咋没来?”

孙海涛知道付冬梅说的是谁,他说:“那女的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付冬梅说:“你咋知道?”

孙海涛带点儿邀功似的说:“我跟她说了。”

“你跟她说啥了?”付冬梅问,但随后就明白了。她很不满地说:“孙海涛,你真多事。”

付冬梅开上三轮车走了。

孙海涛看着付冬梅的背影,嘟囔道:“我多事吗?我可是为了你。”

付冬梅去医院,等父亲和儿子都吃完饭,她把儿子叫到病房外,从兜里拿出一千块钱现金,递到儿子面前。

儿子说:“昨天不是刚缴的费吗?”

付冬梅说:“你去一趟怡心苑小区五号楼二单元402室。”

儿子问:“那是什么地方?”

付冬梅说:“你爸家。”

“什么?”儿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自从知道因为父亲出轨导致父母离婚后,儿子便对父亲深怀恨意,这几年里,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找父亲,连父亲的新家在什么地方都不打听,万万想不到现在母亲居然让他去父亲家,而且还让他带上一千块钱。为什么?

付冬梅说:“你爸出车祸,瘫了。”

儿子愣住了,沉默片刻后说:“他过得好好的时候从没来看过我们,出事了……”

付冬梅打断儿子的话说:“儿子,再咋着他也是你亲生父亲。”

儿子默默地接过钱,转身走了。

付冬梅看着儿子的背影,心想,儿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又想,以后别再指望蔡国正的那一千块抚养费了。

付冬梅再来富民路的时候,就停在了老槐树下。她抬头望着老槐树,老槐树的树皮虽然因为饱经风霜显得斑驳苍老,但繁茂的枝叶预示着它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还能够为一代又一代人遮阴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