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短篇小说)

2024-08-01 00:00刘涛
当代小说 2024年7期

这个伤口在他左小臂外侧,呈月牙形。伤口开裂处已经愈合,表面上看有一道短短的、细细的、略有弯曲的疤痕,疤痕是深褐色的,四周的皮肉还有些红肿。

这个伤口是被刀片划破的。一周前,他乘公交车外出办事,车上人多,拥挤,他站在车厢后门处。突然,他看到一个染着金黄头发的小青年,胳膊垂下,手里好像握着什么利器,朝一个女士的挎包一划,那包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包里棕红色的钱夹。他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声:“小偷!”

那小青年飞快地把手缩回,头别向车窗外。满车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诧异。那女士低头看包,大惊失色,“啊”了一声,脸涨得通红。恰巧车停站,那女士双手攥着包,急匆匆下了车。金黄头发的小青年也要下车,走到车门前,迈下一级台阶时,突然回身出手,在他的左小臂上划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凉飕飕的刺痛,低头看,衣袖已被划破,一股鲜血渗出。再抬头,小青年不见了踪影,车也已开动。

他在下一站下的车。他下了车,又上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在急诊室,他向医生讲了受伤的经过。医生边开诊疗单边说:“唉!好人总是吃亏。你当时就该当场指认那个小偷,让全车人都知道小偷是谁,他就不敢用刀划你了。”

“我当时也想息事宁人,反正小偷也没偷成,就想给他留个面子。谁知他却向我下狠手……”

“好了,去缝合吧,三针。”

他问:“小偷用什么刀子划的我?”

医生说:“刀片,就是刮胡子用的刀片。”

在诊疗室,缝合的医生问他是怎么受伤的,他便又把车上遇小偷的事讲了一遍。医生抬头看看他,脸上露出钦佩的表情。

他问:“划得深不深?”

“多亏隔了一层衣服,伤口不算深,不过也要缝合,这样好得快。”医生说。

“妈的,当时没想到小偷会下手,不然也不会放过他。”

医生说:“你应该报警。”

他说:“没想到他会下手嘛。等我反应过来,小偷下车跑了,报警有什么用?”

医生给他注射了麻药,十分钟后,开始缝合。一根小针被医生用镊子夹住,手腕甩动了几下,就缝好了。包扎后,医生叮嘱:“不能喝酒,不吃辛辣。”

他说:“我还就晚饭时好喝两口。”

“忍着吧,拆线以后看情况再说。”

“多长时间拆线?”

“一周。”

回到家中,他亮出左小臂给妻子看。妻子问怎么回事,他就又讲了一遍公交车上的事。妻子问:“小偷抓着了?”他说:“跑了。”

妻子看看他左小臂上的伤,又问:“严不严重?”他说:“缝了三针。”

“你傻不傻?多管这个闲事干什么!”

他说:“我也没想多管闲事,只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你瞎喊什么?难道别人没发现小偷?”

“我哪知道别人看没看见?反正我看见了,忍不住就喊了。”

妻子问:“上医院花了多少钱?”

他说:“不多,一百零三块钱,我刷了医保卡。”

“唉!”妻子叹口气,说,“这还算侥幸,要是刀片划你脸上怎么办?”

他笑了,说:“顶多破了相。脸上有道疤更好,人显得凶,再出门碰到这种事,我不用喊,瞪一眼小偷就吓跑了。”

第二天上班,他一进办公室就把衣袖撸了上去,露出裹着白纱布的左小臂。他的邻桌白姗姗看到了,惊呼:“你这是怎么了?”

白姗姗这一喊,其他两位男同事也看到了,走过来,弯下腰,观看他的左小臂。其中一位问:“动手术了?”

他一笑,说:“缝了三针。”

另一位男同事问:“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下班回家,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小偷,那小偷用刀片割一位女士的挎包,我喊了一声,那小偷没得逞。”

白姗姗问:“你这里是小偷用刀片划的?”

他点点头。

一位男同事说:“你就老老实实让他划?”

他说:“我没有防备。车到站,那女士下了车,小偷也要下车。突然他就转身,划了我的胳膊。”

“追呀,下车追!打死那个王八蛋!”另一位男同事说。

“唉!也怨我反应慢了点儿,等感觉胳膊疼了,再想冲下去,公交车已经关上门开了。”

“你当时想冲下去了?”

“怎么不想?”他说,“车上人多,挤得我挪不动脚。要是下了车,地方宽敞,我就是受了伤也能把小偷制服!”

白姗姗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平时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仗义侠士呢。那女的呢?就这么走了,也没感谢你?”

他说:“那女的看到自己的挎包被刀片划开一个大口子,都吓傻了,赶紧下了车,哪来得及感谢我。”

一位男同事说:“这年头,做好事受了伤,就得自己认,谁会管!”

另一位男同事说:“多亏是划在胳膊上,要是划在脸上就麻烦了。”

他又笑了,说:“你这话和我老婆说得一样,她也庆幸刀片没划在脸上。”

白姗姗说:“划在脸上也光荣,你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说:“姗姗这话我爱听,做好事,刀片就是划伤脸也认了。”

另一位男同事说:“做好事不错,可划在脸上将来会留一道疤,多难看。”

他说:“留一道疤也就这么着了,又不重新找老婆。”

白姗姗说:“我要是你老婆,你就是脸上留道疤,我也喜欢。”

两位男同事就笑。说白姗姗是真情女子,美女都爱英雄。又说如果下一次他再做好事受了伤,白姗姗说不定就回家和丈夫离了婚,给他做二房去了。

白姗姗说:“别瞎扯了,干活儿吧。”

于是,人们各就各位,忙起工作。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开电脑,查看工作数据。他双手敲打着电脑键盘,感觉左手比右手稍微迟缓,伤口倒是不疼,就是左手指不怎么敏感,这可能因为小臂上缠了纱布。一缠上纱布,多少会勒住血管,血液流通不畅,手指就迟钝。他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茶,是用左手端的,满满一茶杯水,有些重,他感到伤口略痛了一下,赶紧放下茶杯,再用右手端起来。

中午在食堂吃饭,局长端着饭盘走过来,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问:“伤得怎么样?”

他略一惊,说:“没事没事,局长您也知道了?”

“白姗姗到我办公室说的。”局长又问是怎么回事,他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公交车上的遭遇说了一遍。局长说:“下午不用上班了,回家休息吧,拆了线再上班。”

“不,我可以上班,不碍事。”

局长又笑了,说:“要不就休三天,我已经和你们科长打招呼了。”

“谢谢局长关心。我就休一下午吧,真的不碍事。”

面对局长的关怀,他心里就像开了一锅水,滚烫滚烫的。工作了二十多年,局里上上下下,好像没有谁关注过他。同一个办公室的人,各自忙各自的,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和其他科室的人碰面,别人对他点点头笑一下,就算最高礼遇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每天飘进单位,又飘出单位,再飘回家。这次却破天荒了,他那么引人注目,连局长见了他都满脸是笑,还要他在家休息三天,美女同事白姗姗甚至还说了些特别动情的话……这要是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哈!那小偷一刀划出的意外效果,让他始料不及。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服气。他想,那天在车上,他挨了小偷一刀,却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是应该做出反应的,堂堂一个男人,应该以牙还牙。要是那天他身上带着家里的那把藏刀就好了,关键时刻,也亮亮剑!

他有一把藏刀,很漂亮,刀柄上镶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长长的刀身闪着银光,刀尖向上弯曲,刀刃上还有锯齿。据说这是藏民外出防大型猛兽用的,碰到大型猛兽,一刀子捅进去,再拔出刀子,刀刃上的锯齿就能把猛兽的肠子勾出来。这把藏刀是多年前朋友去西藏自驾游带回的,送给了他。几年前,城市里接连出现了几起凶杀案,警方告诫市民,晚上尽量不要单独出门,他想起了那把藏刀。让他几天晚上不出门可以,时间长了不行,亲朋好友聚会总得去吧?单位业务宴请总得去吧?于是,他出门时,就把藏刀别在腰后。上衣一遮,谁也看不见,如果遇到不测,随手就可以拔刀。也奇怪,自打晚上出门腰后别了把藏刀,他的胆子莫名其妙大了起来。走路昂首挺胸,而且专往没人的黑暗处走。吃喝完毕,人家都打车回家,他偏要步行回家,腰后别把刀,走在大街上,他感觉良好,甚至期望出现一个歹徒,好让他有机会拔出刀,施展一下……

下午,在回家的路上,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在车上,他伸手抓住横在半空中的扶手,露出左小臂上缠着的纱布。车子轰轰开动,他暗地里四处张望,发现没人注意他的左小臂,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别忘了,昨天他就是在这一路公交车上,发现了那个小偷,然后一声喊,才导致左小臂受伤。他又四处张望,想看看乘客中有没有面熟的人。他记得,昨天在车上,他身前站着一位中年女士,那女士后颈上有一颗痣。他还记得那颗痣有花生仁那么大,深红色的,长在女士白皙的脖子上不但不丑陋相反还挺好看。他的左边站着一位穿校服的男学生,这小子从上了车就在看手机,过了好几站愣是没抬头。右边站着什么人他忘了,反正当他看到金黄头发用刀片割包大喊一声“小偷”时,那个长痣的女士回头看了他一眼,而那个男生脸稍一抬,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手机……今天的车上,显然没有那个长痣的女士和那个看手机的男生,他周围站着的乘客,都相当面生,从没见过。

下了车,他给女儿打电话。女儿今年才上高一,住校。

“老爸。”女儿亲亲地叫了一声。

“宝贝儿,你还好吗?”

“我很好,老爸。您和妈妈好吗?”

“你妈很好,我不太好。”

女儿惊慌地问:“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笑了,说:“别紧张宝贝儿,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胳膊受了点伤。”

“啊!怎么回事儿?”

于是,他又对女儿说了昨天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事情。

“我马上回家。”女儿说。

“别,不严重,你别回来。”

“不,我要回家看您!”女儿挂了电话。

又不是周末,把女儿忽悠来家,妻子又该说他多事儿了。女儿那所学校是全市的重点高中,位于城郊,女儿当晚可以住家里,明天早晨七点以前必须赶回去,不然就耽误了上课。家里有一辆车,妻子开着,明早如果妻子开车送女儿,她上班就来不及了……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打电话告诉女儿这些事……得,他掏一百元钱吧,让女儿乘出租车,早上不堵车,六点出门,七点前赶回学校没问题。出租车到女儿那个学校单程四十元左右,可女儿今天回来也得坐出租车呀,这车钱他不包谁包?一百元也就能剩下二十元左右,他也不能和女儿要回来。这一嘚瑟不要紧,一百元没了,他有点儿心疼,妻子每月只给他五百元零花钱,这一下子就去了五分之一。

女儿一进家门,便捧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女儿问:“疼不疼?”

他说:“当时感到一阵凉飕飕的疼,接着就出了血,出血后反而不疼了。到医院后缝针的时候又感觉疼,现在不疼了。”

“该死的小偷!”女儿骂道。

“就是该死!下次我要再遇到他,非好好教训他一顿!”

女儿着急了:“老爸,千万别再碰到他了,这种人咱们还是躲得远点儿好。”

“不怕,有这个呢。”他走进卧室,拉开他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把藏刀,“从今后,我出门就带上这个,看看是那小子的刀片厉害,还是我的藏刀厉害!”

女儿从他手里夺下藏刀,说:“老爸你疯了?这是管制刀具,带在身上犯法!”

他拍拍自己的后腰:“我别在这儿,谁还看见了?”

女儿说:“要是再遇到那个小偷,你是不是就抽出来了?”

“当然要抽,防身嘛。”

“你这就犯法了。不管你伤没伤着小偷,警察都会先抓你。”

他无话可说,哼了一声,又把被女儿夺下搁在桌子上的藏刀放回床头柜里。

晚饭时,妻子果然埋怨他:“惊动女儿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女儿说:“怎么不是好事?老爸面对手持凶器的歹徒,还敢大喊一声,让歹徒不能得逞,这本身就让人敬佩。老爸,我为您鼓掌!”接着放下饭碗,鼓起掌来。

他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到底是女儿,理解父亲,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自打受了伤,妻子一直埋怨他多管闲事儿,他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女儿尽管不希望他以后再碰到那个小偷,也不赞成他带藏刀护身,但还是肯定了他的做法。女儿身上,不愧流着他的血!他挺挺胸,豪迈地对女儿说:“吃饭吃饭,不提这事了。明天早起去学校,我出一百元,报销你来回的出租车费。”

女儿举起双臂,说了声:“老爸万岁!”

一周后,他去医院拆线。拆了线的伤口,呈月牙形。伤口开裂处已经愈合,表面上看有一道弯曲的疤痕,疤痕是深褐色的,四周的皮肉还有些红肿。医生在伤口上擦消毒液,问他痛不痛,他说不痛。医生又把一块豆腐干大小、叠了几层的纱布盖在伤口上,用胶布横竖粘了几道。“好了,三天后再来换药。”

他问:“不用缠上纱布了?”

“不用了。”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估计再换一次药就全好了。”

他说:“我怎么看着伤口还红肿呢?医生,再给缠上纱布吧。”

医生说:“不用了,就这么简单包扎一下就可以了。缠上厚厚的纱布皮肤容易发热,一发热伤口就容易感染。”

“是吗?”他半信半疑。

医生说:“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要听医生的话对吧?”

“当然当然,我也没说不听医生的话。”他悻悻地走出医院。

上班时,白姗姗先发现了他左小臂上只粘着一小块纱布。“哎,是不是拆线了?”

他说:“是的,拆线了。”其他两位男同事又凑过来看,一位说这就等于好了,另一位说这点伤小意思。然后就走开了。倒是白姗姗又旧事重提:“这几天坐公交,没再碰到那个小偷?”

他又来了精神,说:“没碰到。我倒是想碰到,再碰到,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家伙!”

白姗姗说:“如果再碰到那家伙,你想怎么办?”

他本想说他有一把藏刀,就别在腰后,到时候就抽出来。可女儿警告他了,他不能再指望这事。便说:“我……我可以……我可以趁他不备,朝他脸上猛击一拳,然后下车就跑。”

白姗姗说:“跑什么?再给他几拳就是了,非把他打趴下不可!”

他说:“不行啊,那家伙手里有凶器,万一捏着刀片乱舞乱划,车上人又多,伤及无辜怎么办?”

白姗姗又说:“那就用脚踹,狠狠地踹!把他踹倒,看他还怎么舞刀片!”

他抬起腿,弯曲又伸开,伸开又弯曲,说:“我这腿,平时缺乏锻炼,恐怕没这么大的劲儿。”

“嘿嘿……”一位男同事笑出了声。

另一位男同事说:“你们这是在说对口相声吗?说的是哪一出?华山论剑?”

白姗姗不作声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像被谁泼了一瓢冷水,刚刚燃起的兴致,一下子就熄灭了。

中午,在食堂里又遇到局长。局长端着盘子和他走了个迎面,他看到局长盘子里有一小堆米饭、西红柿炒蛋、几小块排骨和一碗冬瓜汤。他连忙撸起左衣袖,露出包扎伤口的纱布。没想到局长根本就没朝他左臂上看,只是向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就过去了。他很茫然,也很失落,这才刚刚过了一周,局长就忘记他在公交车上受伤的事了?

他端着盘子,左顾右盼,看到有一张桌子旁已经坐下三个人,还余着一个座位,那三个人都是人事科的,也都和他熟,便走过去,坐下。三个人朝他点点头,他也朝他们点点头,然后就吃饭。他的左衣袖还撸在小臂以上,露着包扎伤口的纱布。他觉得这一餐饭,那三人里,总会有人看到他的左小臂,然后会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还早就知道他在公交车上受伤的那件事呢。只要有一个人问,他就有机会把那段事从头到尾再说一遍。可是没有,自始至终,三个人的目光都在盘子里的食物上。最后,三个人吃完了,相继站起身向他道别。他失望极了,顿时没了胃口,一口馒头在嘴里嚼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三天过去了,他去医院换药。医生揭下纱布,看了看伤口,说恢复得不错,又擦上消毒液,覆上一块豆腐干大小的纱布,然后用胶布粘好,让他三天后再来检查。

“检查?不换药了?”他问。

医生说:“如果没感染,就不用换了。”

“那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医生说,“伤口总是包着并不好。你这个伤口本来就不大,只缝了三针,现在恢复得又那么好。下次来,检查一下,如果不需要,就不包扎,晾着吧。”

哐的一声,诊疗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一个中年男人右手掐着左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他看到这男人左小臂内侧鲜血淋漓,一个洞状伤口像枪眼,血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医生站起来,上前一把握住男人的左手腕,问:“怎么伤的?”

男人说,他在工地上干活,从楼顶掉下小半截钢筋,正好插上了。

女人说:“吓死了,流这么多血。”

他这才仔细观察这一对男女。果然都是民工装束,女的手里还提着一顶安全帽。听口音,他们像南方人。

医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伤口,先用大团棉球蘸着酒精擦拭左小臂上的血污,血污擦净后,露出伤口。他看到伤口有一角钱的硬币那么大,挺深的,伤口破裂处,肌肉往外翻着。医生又给伤口消毒,轻轻擦拭着,男人痛得直吸气。医生说:“要缝合,还要打破伤风针,然后再输液。”又问那女人:“你是他的家属?”

女人说:“是,我是他老婆。”

医生回到桌前坐下,飞快开好单据,说:“先去交费,再去注射室订一个床位,等处理好伤口就去那里,流血太多,最好躺着输液。”

“好,我去。”女人把病历放在医生办公桌上,转身走了。

这时,医生才发现他还在诊疗室,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他说,“那我三天后再来是不是?”

“对,三天后。”医生边回答边照料那个男人,头都没抬。

走出诊疗室,他想,那男人伤得不轻,左小臂上的那个洞就是缝了,一两个月也好不了。他猜,医生处理完了,那男人的左小臂恐怕就都缠上纱布了。想到此,他不禁羡慕起那个民工来,左小臂要缠上那么厚的纱布,那得受多少人关注啊!再看看自己左小臂上的这块豆腐干大小的纱布,就是撸上衣袖,也不见得有多显眼。他又回想那次遭遇,当时,公交车上那个小偷要是再使点劲,他左小臂上的伤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愈合了。

晚上,友人打电话约他出去喝酒,他满口答应。妻子说:“伤口还没好利索,你能喝酒吗?”

“怎么不能?十天没喝酒了,快憋死我了。”

“医生不让你喝酒。”

“医生的话也当真?”他说,“医生都是有三分说八分。”

妻子说:“不管不管,你爱喝就出去喝,伤口好不了你可别埋怨。”

“埋怨?我埋怨什么?好不了就去医院,我巴不得再包上呢。”

妻子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受了伤,都盼着早点儿好,你怎么盼着不好呢?”

他出门前,撸上袖子看了看左小臂上豆腐干大小的纱布,又走进卧室,悄悄取出那把藏刀,别在后腰上。

他出了家门,先去一家药店买了一卷纱布。到了酒店后,他没有进预订好的包间,而是先去了洗手间。他在洗手间里,悄悄掏出纱布,往左小臂上缠了又缠,基本恢复了刚受伤在医院包扎时的样子,这才进了包间和几个朋友见面。这几个朋友和他多日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在公交车上的遭遇。他与他们见面后,先是寒暄,相互问好,然后入座。这时,上菜了,先是四个小凉菜,接着又上来一只炖鸡。请客者摆到桌上两瓶白酒,招呼大家倒酒,宣布宴会开始。刚喝了一口酒,他就假装很自然地撸起袖管,露出了左小臂。

“哎,你胳膊怎么了?”请客者问。

“什么怎么了?”他装糊涂。

请客者手指他的左小臂:“那里,怎么包着纱布?”

“噢,你说这里啊。”他的兴致突然高涨起来,眼睛环顾众人,“这里嘛,十天前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有人问:“什么事?”

还有人问:“是叫哪个女人咬的吧?”

他说:“哪有什么女人咬我?告诉你们吧,是叫别人用刀片划的。”

“刀片划的?谁?你和谁打架了?”

“没有没有,事情是这样的……”他脸色绯红,两眼放光,从头到尾把那天在公交车上的遭遇说了一遍。大家默默地听着,他讲话期间,没有人喝一口酒,也没有人动一动筷子。“当时我感觉胳膊上痛,一看流出了血,想下车追人时,小偷已不见踪影了。我是下一站才下的车,接着打车去医院……惊心动魄吧?”

请客者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敬你一杯,压压惊。”

大家都端起酒杯与他碰,玻璃酒杯轻轻相碰发出的声音,他听着像音乐一样悦耳。他一仰脖,喝干了满满一杯酒,说:“谢谢各位,我先干为敬!”

那晚上,酒桌上的话题基本就是他在公交车上的遭遇了,有人说他多管闲事了,有人说那被割包的女士也太不像话,怎么连个谢意都没有就自己溜了。也有人说当时逮住那小偷就好了,非揍他个半死不可……

他唰地从后腰上抽出那把藏刀,说:“我当时没有武器,要是身上有这个,小偷不被吓瘫了才怪!还敢回头划我一刀?”

大家纷纷被那把漂亮的藏刀所吸引,传来传去,把玩着,欣赏着。他则一杯接一杯喝酒,心里感觉无比亮堂,无比畅快。那把藏刀,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就像一朵五彩的云在半空中飘了起来,飘呀飘,飘到他的后腰处,不见了。最后,他自己也变成一朵云,飘了起来。他只听见请客者说:“醉了醉了,咱把他送回家吧。谁出去叫一辆出租车……”

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看到几个小混混在街头调戏一位妇女,他认出来了,受害者就是在公交车上被小偷割包的那位妇女。他二话不说,从腰后抽出藏刀,挥舞着就冲了上去……他又受伤了。这次那位妇女没走,而是把他送进了医院。这次受伤是在脖子上,医生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他感到纱布软软的、柔柔的,缠在脖子上十分舒服……也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局长来医院看他了,身后还跟着科长、副科长和一群同事。见到众人来,他很激动,从病床上坐起,张嘴就说受伤的经过。无奈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有点勒,话说得不利索。局长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不要说了,我们都知道了。好好养伤,什么时候伤口彻底愈合了什么时候再上班……”

白姗姗也来了,见到他眼圈唰地红了,接着就流下泪水。

早晨醒来,感觉头痛欲裂。他看看左小臂,缠在外面的纱布没了,连那块用胶布粘在肉上的豆腐干大小的纱布也没了,一道短短的、细细的、浅浅的疤痕,像一根针,扎进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