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听着孟庭苇的歌考上大学的,你信不?那时家里穷,我两个月只吃馒头喝开水,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在被窝里把音量放到最小,听四海音乐频道。每周六会有台湾歌手专栏,常常播放她的歌曲。听着她的歌,我的泪水总是打湿枕巾,心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声音,能夺我的魂魄,能让我觉得活着大有意义。你别笑啊,年轻人,我那时想要是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博士,将来成为学者,那种常常在电视报纸上露面的学者,肯定有机会能见到孟庭苇一面。到时候,我会不会有机会向她求婚?转念一想,我这一生,能有机会和她共度一天的时光也就值了。为了实现愿望,我才拼命考上了大学,脱离了那个下雨天就出不了村的家乡。我现在能过上这样好的生活,多亏了她。孟庭苇,是我人生的拯救者……
那时在沂梁山虎跳峡,漫天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天地迷蒙。我们与队伍走散了,弓身躲在只容一人的悬石下面。我害怕极了。这个叫马雷的老男人,把两架相机用防水布包裹好,夹在两腿中间,用他的身体给相机遮风挡雨。他不敢伸出手抱住我,只敢用身体靠近我,两手呈环状撑在我背后的岩壁上,不时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身材高大,鼻子距离我的额头有一拳之远,我贴近他的领口的一角,那地方一阵阵散发出带着体温的汗味,是那种意味着老年男人身体渐趋衰败的油腻气味。还有他絮絮叨叨讲述的孟庭苇的故事,也透着不新鲜的陈年气息。如果不是冷得四肢打战,不是害怕死在闪电里,我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山崖,永不相见。
野拍的头两天,我一直跟在副领队左右。他在群里叫“昨夜的宿醉”,真名不详,四十出头,大我五六岁的样子,吴江人。留着有型的短寸头,戴着墨镜,衣服被身体撑得很紧,每块肌肉都跃跃欲试。你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在健身房里受过科学训练而充满能量的四肢,还有那短促、节制、有力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人生掌控力。我也常常被他鼻子以下的部分吸引——女人般饱满红润的嘴唇和整齐而黑亮的髭须,就像代表男性性感的小旗帜,诱惑着队伍里三五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南方女人。她们总是有问不完的技术上的小问题,还有吃不完的各种零食等着副领队品尝。晚间野餐过后总有人邀请他指导夜拍圆月、探索星光,或者是一起缩进帐篷研究作品的构图。我是那个冷眼旁观的沉默猎人,暗藏野心却似无欲无求,我跟她们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是不想要那么多矫情的小铺垫。离婚女人所想要的,我都想要。是的,比她们更甚。
我还是失算了。那一天,我的帐篷第一次扎在副领队的帐篷边上,我看见他很晚还没睡,似乎正在暗淡的马灯下看一本书。我在帐篷外徘徊,想着掀开帐篷时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是对他中午在野柳树下对我含糊其词赞美的回应,还是继续探讨晨拍的要诀?正在我犹豫之时,一个瘦小的香水味扑鼻的身影滑进了帐篷。灯灭了,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和娇嗔的低语……
事情就是这样。对我来说,之后的行程变得很煎熬。我跟在队伍后面,硬撑着胡乱拍些东西。有时候拍那个香水味刺鼻的广东女孩扁平的屁股,有时着意拍她人工打造的浅浅的乳沟。这是她与我之间最大的差别。总之,要把她拍得很丑,很不像一个值得幻想的女人。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些照片发给副领队,让他修图,但是我希望剩下的两天时间里她能在悬崖边摔一跤。最好是当着副领队的面,她摆起剪刀手,搔首弄姿地撒娇时,突然踩空了一脚——致命的一脚,永恒坠入大地的一脚,还没有来得及收回脸上妩媚浅笑的一脚。
我的心里只有副领队,如果不是那场雨,我压根儿不会认真看老马一眼。
他属于队伍里5%的那部分人,令人讨厌的那类人。明明踩在老年门槛上,却在群里以“马小小”的年轻姿态活跃着。那些喜欢往年轻人圈子里挤的中老年人总是害怕被人忽略,有着下一分钟就要被世界遗忘的危机感。几天下来,他们都在展示自己老而不衰的身体和处处不落伍的喜好,总是硬撑着走在队伍最前面,参与所有热门的话题,玩抖音,拍短视频,结交千里之外的异性摄友。喜欢在年轻女人面前炫耀往事,像个小瘪三一样给女队员递纸巾或提三脚架。总之,他们喜欢帮助队伍里的女性,也并不太在乎年轻的男人们怎么看,反正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在这个队伍里不会遇见自己的儿媳或女婿,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也听队里的其他女人议论过,老马这样的男人,模样像个领导,为什么不去老干部局组织的摄影班或者夕阳红之类的摄影群,跟一帮老头老太一起玩,而是和年轻人混在一起?
后来我想,那天大雨中的谈话并非偶然。他一定注意到我一天到晚不离耳机,知道我一定喜好音乐。说不定,他看到了我前一晚的挫败。所以,为了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他才说起了他和孟庭苇的故事。但他为什么不想想,那是哪个年代的事了。这个老男人,只想着投其所好,却不仔细想想我之所好怎么会与他之所好一样?
他是怎么回事?丧偶单身,追求人生的第二春吗?还是就想寻找些无须负责的新奇艳遇?
随后的两天,我几乎随时被他的目光关注,一些琐碎的小事总被他抢着完成。爬山上坡的时候,无论我在队前还是队后,一抬头,总有一只肤色发暗青筋隐现的大手伸过来,招摇而确定地指向我。我没拒绝,甚至有点开心地握紧他的手摇晃一两下。我仿佛看见副领队墨镜后面的眼神,扫过我的胸部时有些酸涩和不舍。他想等我在最后两天里再次靠近他的帐篷,我知道他最想要探究我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这份神秘注定不会轻易地奉送给他了,至少这一次不行。我的自尊心需要我矜持一点,我想我还需要一些迂回的浪漫。休息时,我刻意不看他一眼,对微信里发来的那些问候和主动辅导的请求视若无睹。每次休息时,我顺从地坐在老男人老马的对面,听他讲孟庭苇的种种。有时野炊他递过来很少跟人分享的自家做的牛肉酱,我也会用匙子抹一点涂在面包上,向路过的副领队夸赞道,口味真不错,辣而不腻,鲜香可口,我喜欢。
反正我们就那么几天的交集,什么样的表演都不过分,喜欢或憎恶都出自直觉,这不算游戏人生。
2
欧丽咖啡是一处隐秘的所在,门厅很小,乘坐电梯直通十三楼,要再拐两个通道才到前厅。相亲的网恋的都钟情这里,我订了个两人间。
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就是直,有什么说什么的那种。今天请你,是我需要你帮忙。
我给老马倒了一小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等他把屁股坐热,就开口直奔主题,同时给了他一个短促有力的媚笑。
呃……是哪一种事情?他显然有些紧张,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公文包。这个地方他一定不常来,903的房号他找了两遍,鼻尖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你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和年轻女人见面?我以为你这样的男人来这种地方会女人谈工作是常事……别见怪,不是笑话你。听说你退休五年了?
啊,是的……你说吧,只要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他仍然没有放松他那拎包的手,好像那里装满了人民币。
服务小姐敲门进来问要不要点心水果。我犹豫地看着他,他居然没有回应。我刚才只点了一壶茉莉花茶。实在是囊中羞涩,我差不多快有两年没工作了,像只野猫似的在各种群里混日子。
好吧,不要了。我赶紧挥挥手支走服务员,不让这尴尬的瞬间延长。我得用最快的速度说完,留给他最短的思考时间。
之所以约老马,是因为我实在无人可选了。我被逼进了死胡同。那次野拍回来后的一个月里,老马在微信上约了我两次。第一次是把野拍时给我拍的照片发给我,并且谦虚地请我“指教”。我发现他真的有点艺术大师的感觉,几天里偷拍了不同瞬间的我,我最后那两天的小表情也全被收录到他的镜头里,包括在某处对那个广东女孩嫉恨的一瞥。我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讨好我,我只回了一句谢谢,就再无下文。
又隔了十多天,他发出了小群野拍的邀请。他专门制作了电子版邀请函,主题是“向皇丽湖的春天出发”,以湖岸的夕照为背景,弄得挺像样的。十来人参加,他是领队,队员是七个老男人加三个年轻女人。三个女人兼做模特,他们管吃住,并给模特费每人500元。这点钱太少,没有打动我,所以我只跟他聊了几句,说本姑娘业务繁忙之类的。但最后我还是给他留了一条下次沟通的小路,希望以后有更好机会再来通知我。
一路上他一直给我发照片,说好的三位女性只去了一位,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妇女,只会假模假样地拿着相机傻笑,对着七位老男人笨拙地卖萌,那体形那气质也就比干粗活的保姆略好一点。看得出老头子们并不满意。他们好像都看过我的照片,都想让我随时加入。
所以,老马是我这一个月来结识的不太熟的熟人,我想这个愿意跟我分享年轻时代迷恋过孟庭苇的经历的老男人,一定愿意跟我发展更深厚的关系。如今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不妨暂时靠在这个老男人的身上,支撑那么一会儿。
这几天,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难。我想我的儿子,我快半年没看到他了。前夫是个痞子,他知道什么最能刺痛我。他不停地给我儿子换幼儿园,不让我们见面。我知道他是想压榨出我最后的那点存款。一个酗酒赌博的男人总是缺钱,不想着去外面挣钱,只想着抠走前妻那点可怜的吃饭钱,竟然提出看一次儿子要交五千元的见面费,不给他钱就别想看到儿子。他把儿子看守得很紧,甚至在车上准备了凶器,准备随时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儿子的下落。这个周五,我想把他接出来见一面。老马的体态有点像儿子的爷爷,我想让他帮我这个忙。
行吗?请你帮帮我。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他脸上的肌肉渐渐发紧,看得出来他不想掺和这类麻烦事。但接下来,我手心的温热让他缓解了不安的情绪,他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
马大哥,我知道你很关心我,所以我没把你当外人,这一次你一定能帮我……
他思考了半晌,眼神飘浮在我头顶上,又轻轻落下来,回到我的脸上和身上。终于,他拿起面前的茶盅一饮而尽,只说了一个字:好。
老马那张方正的脸让人感觉诚实可信。那天,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如果只看背影,不超过五十岁。我们提前一小时赶到了幼儿园。老马用编好的谎话蒙骗老师,说是把孩子接到奶奶家。我躲在车里,看到老师把孩子送到门卫那儿,站着跟老马聊天。孩子显然认出这不是他爷爷,刚要对老师说什么,一抬头看见门外摇下车窗的我,激动地挥着小手。老师也看到了这一幕,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跟他爸爸确认。此时的我等不了了,从车子里冲了出去,紧紧地搂住孩子,和老马一起往车子那儿走。刚发动车子,就看见在传达室门口打完电话的老师,急匆匆地跑出来,脸涨得通红,使劲地招着手……
方特游乐园在离城区十公里的地方,我早就想带孩子去那玩了,这一次老马直接把车开到了那里。一路上,伴着眼泪和担忧,我与孩子亲密无间,其乐融融。我的举动一定影响到了他,他间或插话,表达他的同情与关怀,话语轻缓得体,恰到好处。五岁的儿子感受到了他的亲热,对我说,马爷爷是比亲爷爷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亲爷爷总是骂我,有时也骂你,骂得很难听。又问我,你管马爷爷叫什么呢?我说,叫马老师,他是妈妈的老师。
那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城,陪孩子玩了所有的游戏,费用都是老马抢着付的。他总是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警惕地左右张望,看起来像个忧心忡忡查找坏人的保安。
3
那天之后,马老师与我的互动多了起来,他总是给我打微信电话或者发语音,每天有事没事都会问候我一两句,还把大量的随手拍的作品发过来等我评鉴。我正闲得无聊,也就陪他聊几句,他似乎很愿意继续做我的司机和跟班,一直在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去见我儿子。他说他很喜欢孩子,很喜欢那种抱着小孩子肉嘟嘟屁股的感觉,自己的孙子在国外,几年见不着一回。我调侃说,要是真喜欢就送你当义孙算了,肯定生活得比在他亲爹那里好。他一听愣了片刻,随后呵呵呵地笑着瞎答应。我说,放心,我高攀不起。不过,麻烦您的事在后头呢,就怕您太老,哪一天被我前夫打得流鼻血,满地找您的镶金眼镜,我可赔不起啊。
其间他约了我两次饭局,说是摄友的小聚,三五个老头子加一两个中年妇女的那种。我回绝了。我不能这么快地走进他的小圈子,成为他呼之即来的摄友,进而成为老家伙们得以彼此炫耀的“女朋友”。鉴于我的经济状况和身体条件,扮演这个角色应该有个让人满意的前提。现在哪里还有免费的午餐?
正在马老师恳切地拉我进他朋友圈的时候,没想到那个叫吴江的副领队大梦初醒似的,一连给我打了几个微信电话。大意是他有生意路过本地,想在本地逗留一晚,如果方便想请我吃一顿饭,顺便送我个礼物。开始我怀有小小的期待,我猜那人不是大老板就是大老板的儿子。我也知道这是个经验丰富且自信满满的隐形色狼。他有着南方男人精细敏锐的观察力,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女人眼神背后稍纵即逝的东西。他是想把女人对他的那种爱慕的情愫发酵到醇厚的程度再去安逸地品尝,还是粉丝团排队安抚终于轮到了我?
我在大周土菜馆订了个单间,等他来。原本他跟我说三点半到,但从下午四点到七点,我打了五个电话,他始终在路上。我讨厌这种不遵守约定时间的男人,哪怕他是一位金光四射的男人。还好,七点半,他终于到了,看起来并不像风尘仆仆的样子。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很可能在宾馆睡了一觉,洗了个澡,精心梳理了一番才慢腾腾地赶来。他并不知道我的婚姻状况,难道他担心落入陷阱或被人揍一顿?
我点了丰盛的本地菜,特意买了进口的红酒,我知道他喜欢这个。他还是戴着墨镜,一身紧身装扮,带着成功人士骨子里透出的傲娇。刚放下包,连句扎实暖心的问候都没有,他就去了两趟卫生间,在楼上楼下走廊内外转了两圈,像个探子似的左顾右盼。坐定之后,对着红酒的品牌仔细研究,大概这瓶红酒没有入他的法眼,他只是礼貌地浅酌一小口,佯装美味地咂了一下舌头。我选择忽略这些,等着他呈上来的小礼物。
你怀疑我不是单身,还是担心酒里有毒?我可等了你四个小时啊,副领队先生。
他用食指和拇指碰了碰鼻尖,浅淡地笑了笑,咕哝了一句,我自己过来,只认识你。
既然害怕,为什么来?只为吃顿饭?我说。
别误会,上次野拍的时间太短,有些话没来得及说。
但你总能挤出时间辅导女队员,是不是?要说什么就说呗,在微信里说多方便啊。我逼视着他的眼睛说。
呵呵……好尖锐。对了,我还带了礼物来。他说着,打开软皮背包,掏了半天,摸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小盒子用很细的丝带打着结。他像捧着宝物一样很小心地递给我。
是手镯吗?我问,肯定不会是戒指。我为自己的多情红了红脸,我还真以为是个镯子,马上打开了。一张薄薄的擦镜纸下面,躺着一片索尼滤色镜。
谢谢……这两个字很勉强地说出来,我几乎听到舌头后面牙齿打架的声音。其实,我还想说我只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这类小玩意儿,不稀罕。
看起来,他对酒和菜并不太感兴趣,注意力在他喜欢的那部分。他很焦急,希望快一点进入到下一个环节。他从对面转移到了我的身侧,鼻息在我的耳边出没,一切越来越在向某个模糊的约定推进。
我蓄意伪装,假意赔笑扮羞,却抽了个空出去给老马打了个命令式的邀请电话。老马很意外也很高兴,他正和两个老友在家里下棋,还没有吃晚饭。我请他尽快赶到,上次野拍的副领队来了,点名要见他。
二十分钟不到老马就赶到了,还带来两个头发斑白的老友,一个是广场上甩鞭子的老杨,一个是河滨公园里打大陀螺的老陈。三个人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立马又要了两瓶高度白酒。一切变得有意思了。老年男人强烈的竞争意识及不落人后的醋意张扬地迸发,三个人轮流敬酒,大杯斟满,一次喝半杯。一来一回,几大杯白酒下肚,副领队话说得颠三倒四,词不达意,满头大汗,如坐针毡,墨镜一会儿戴上,一会儿取下,终于找了个空,溜之大吉了。
这一晚,我的心情很不好,和三个老头一起喝干了两瓶白酒两瓶干红。
4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那种农村女孩:早年丧父,母亲改嫁;十六岁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做过理发店的学徒、服装店的导购、饭店的服务员;二十岁时嫁给一个不会挣钱只会糟蹋钱的混混儿,除了说谎行骗赌博打老婆没有其他的本事,婚姻里充斥着暴力与争吵;后来净身出户,干了一段时间的婚纱摄影,却被老板欺负;开网店做直播也是好景不长,挣一口饭吃都难,自己的那一点积蓄也快没了,只剩下一部旧相机和几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常年混迹在各种大大小小的群里,靠给店家卖点小东西过活,重点还是在摄影群,我懂一点摄影技巧,也有着不算浅薄的兴趣。我希望能遇见一个男人,改变我的一生。是相守一生的那种男人。老马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也许可以考虑他,可是现在,他连个单身男人都不是。
那个晚上之后,我经常与老马见面,有时去他介绍的各种棚拍当模特。当我穿着泳衣出来的时候,没有人认为我的年龄超过三十岁,几个玩摄影的老头子都对我表示惊叹。我渐渐被那个老年摄友群捧得有点火了,一次出场费能收五千元,老马成了我的出场经纪人。我没有想到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穿得稍稍露骨一点,做几个动作,摆些矫情妩媚的姿势,就能收获掌声和金钱。这一类棚拍大都在异地,小范围,限额专场,车接车送,服装费化妆费由组织者垫付,半个小时的化名摆拍,吃了饭拿钱走人,彼此不欠。
在老马的圈子里,我的身份是老马同事的女儿。那个晚上,他就是这样把我介绍给老杨老陈的。我真羡慕他们,衣食无忧,悠哉乐哉,可以无拘无束地放飞自我。三个老头的年龄在五十五岁到六十三岁之间,妻子孩子都在外地,孩子都是那种优秀得在大城市甚至国外都抢手的人才。比如老马,儿子儿媳在美国,生了孙子以后,老婆撂下他,远涉重洋赴美照顾,已经四年未见面。后来,我了解到老马和老婆之间存在很大的问题,前几年一直在闹离婚。老陈、老杨的孩子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深圳,也是孩子结婚生子后老伴儿去照顾,留下老头子在家看门守宅,一年全家聚个一两回。老杨平时早上五点钟起来在广场上甩鞭子,晚上跟一群妇女跳水兵舞。老陈每天拿着长鞭子打脸盆大小的陀螺,其余时间在体育场松树下下象棋,隔三岔五跳广场舞,有相对固定的舞伴。三个老友退休后常相约打牌喝酒,我成了他们的牌友兼酒友。三个人中老马最有钱,一个人住着400平米的别墅,玩的相机一套装备值二十多万,常开一辆大别克外出采风,日子很是滋润。
我去过老马的家,喝醉的那天晚上是第一次去。他们也喝得很多,却偏要送我回家。老马找了代驾,把老陈老杨送到家以后,直接载着我到了他家。车子停在他家的院子里时,我还没醒过来。老马摇醒了我,要搀我到屋子里去,他说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就在他家里休息一晚上吧。
老马想把我抱进屋里,但他抱不动我。我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二十斤;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又喝了酒,怎么能抱动呢?又不好喊邻居帮忙。老马问我家在哪里,我尽是胡扯,一会儿说纽约,一会儿说伦敦,一会儿说巴黎,没一句正经话,他只好作罢。后半夜电闪雷鸣,狂风阵阵,老马怕我有事,不敢离开车子,坐在我旁边一边拿毛巾给我擦脸,擦吐出的秽物,一边给我讲孟庭苇的故事。他那晚喝得也不少,讲着讲着自己也哭了,说如果不是孟庭苇他考不上大学。上高中那一年有一次考得很差,从班里前三落到倒数,被老师骂了整整一节课。他灰心丧气,甚至想到了死,上晚自习的时候跑回宿舍,床头有一根晾衣绳,他都打好结,准备把头送进去了,想想最后再听听孟庭苇的一首歌吧,是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他听完了,一抬头窗外正是一轮满月,月光洒下来,满世界银灿灿的,宁静的光辉里隐现生机。他忽然有了活着的勇气,解开了那个可以轻易结束生命的绳扣……一首歌,一个人,一件事,都能在那个瞬间改变你,只要你坚持,一直往前,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他在我耳边说了一整夜,几乎把嗓子都说哑了。
那个晚上,虽然我喝多了,但我知道,老马没有动过我的身体。
我认定他是一个好人,不管他是否还怀有其他的想法。他帮我接的棚拍越来越多,有时一个棚拍只有我一个模特,收费比那些专业的模特还要高。他隔三岔五带我去参加野拍群的活动,老年组的那种,都会给我费用。他有一些报纸杂志的关系,推荐我的摄影作品发表,如数转给我稿费。我渐渐买得起好的化妆品、好的衣服了。他常常问我需不需要钱,孩子的学费、房租有没有问题。他愿意借给我,时间不限的那种借。他说他一个人住,没有太多开销,可以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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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圈内混得小有名气之后,除了做兼职模特,我还在老马的推荐下,成为市内一家婚庆公司的主拍,经常去各大景点拍婚纱照。我的作品总是拍得很有创意,很受欢迎,但没人知道每幅作品都有老马的功劳。我把拍好的样片发给老马,他会给我提出意见;有时甚至约我到景点实拍,我做模特,按他的意见做各种造型,用他的相机拍出来,供我参考。渐渐地,我的拍摄能力大有长进,开始跟着他参与一些企业的商业宣传片拍摄。这一类的活儿要求不高,但收益很大。老马出面协调,签合同,收预付款,联络各色辅助人等,最后的收益基本归我。
那次给洛神照明拍摄短片,我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的副总刘东水。他是个戴眼镜有点秃顶的精干年轻人,比我大不了几岁,身形瘦削,双眼皮下有一双排满问号的大眼睛。他和他的老总父亲站在一起完全像两个阶层的人。大老总一身灰衣旧裤,随手握一个大而长的玻璃茶杯,说两句话得喝一口水,除了生意经,别的话题都没兴趣,不是打哈欠,就是揉眼睛。他儿子刘东水是留德的硕士,西装革履,身上有股浓郁的男士香水味,说话时盯住你的眼睛,一粒粒问号密集地打过来,脸上总带着亲切的微笑,话语不多,但切中要害。大概老马和他爸是老相识,我们才得以接到这次拍片的活儿,15分钟的短片,制作费20万,是一笔很好的收益。
全程负责接待引导的是刘副总,据他自己说他也是一位摄影发烧友。我看出他不太放心让联络部的一名小姑娘引导,进入到厂区后十分严谨地让大家穿好工装,戴好安全帽。我跟在老马的后面,他总是主动站在我身侧和我说话,眼神和语气都像绅士一般体贴周到。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副领队的影子。这难道是命运额外的赏赐?我像微风中的向日葵,带着金光闪亮的笑脸,散发着轻松快乐的微香。
这些日子,一切都在顺利地向前推进,我才知道生活原来可以没有阴影。见儿子的那件事,是老马给我的另一个惊喜。他要了我前夫的号码,独自与他见了几次面,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谈的,反正最后老马说服了他,事情解决了。我可以每星期见儿子一次,儿子还可以在我的住处过夜。这原本看似不可能办到的事,却让老马办成了。有一天,我收到了前夫的一条短信:你行啊,傍上个老爷子,等着继承财产?那也该有我的一份。我回他:怎么着,嫉妒了?先弄清楚你自己是谁,再谈沾光的事。我猜这家伙一定是另有新欢了,要是以前,这么一条短信足以让他拎着棍子满城追我了。
我始终不明白老马想让我在他的生活里扮演什么角色。我觉得他有时像个仁慈宽厚的父亲,有时又像个做事果决有爱心的兄长。我很难说清这种感觉。那次在洛神照明拍完片子,刘副总留我们吃饭,在他们厂里餐厅的单间,人不多。他很殷勤,频频举杯,我也积极地回应,彼此喝了不少。我留意到老马略显落魄的表情,很长时间,他脸上尴尬的笑意滞留不散。我心里隐隐有胜利的快乐,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口喝酒,一醉了之。
那个晚上我留了刘副总的电话号码,他也留了我的号码,我们约好了以后一起去野拍。回来的路上,老马沉闷地开着车,对我半醉半醒地发问不作回应。这一次,我坚定地要求去他家,他开始不肯,后来妥协了。去了他家,我先洗了个澡,请他打开二楼的摄影棚,我要给他一个人拍。这是私密的棚拍,你要拍什么都可以,老马,今晚你是导演,我要感谢你。
老马并未看出有多高兴的样子,在换衣服的时候,他喝了一大杯水,脸上汗珠细密,满脸通红。他一定是怕我酒后喊叫,惊动了邻居,所以很小心地顺从我,把摄影棚布置好,准备了器材,很认真地给我拍特写。我一定穿得少了些,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一定是被某种力量牵制着不能好好地站立。
片子拍到一半,我倒在老马的怀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孟庭苇的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好像还伏在老马的耳边说,老马,我是孟庭苇派来的,你想听哪首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只要你高兴,你喜欢,你快乐就行。
我像一团橡皮泥一样裹住老马,我要被他厚实的大手随意地塑形。我希望他宽大油亮的额头能贴向我,我希望听到他轻柔的耳语,我想要他暴风骤雨般的破坏力……我等了很久,什么也没有。这片土地肯定被毁灭了,呈现出了无生机的寂静。
我看见老马倒在沙发里,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盯着茶几上的一堆药瓶说,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药,它们把我的身体毁了……
我愤怒地向他吼道,你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还为我做这一切干什么?为什么?让我陪着你等着老死吗?让我像个负疚的罪人一样耗着青春吗?
那一晚,我真的醉了,我怎么能痛骂老马呢?他是我的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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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收到了刘东水的邀请,我们一起去杭州野拍了。两个人,甜蜜的四个星期,一生中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因为那一晚的事,我似乎在情感上和老马做了了结,真的觉得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感。那一个月,我没有和老马联系。老马也像消失了一样没有联系过我,这令我很意外,因为对老马来说,如果每天不在微信上留个言,日子就像白过了。
我回来时是个周末,接了儿子去公园里遛弯。我还想着跟老马联系一下,和儿子一起请他吃个饭。在足球场的空地上,我遇见了老杨,他正甩鞭子,大老远地看见我,立刻走过来打招呼。
你知道你师傅的那件大事吗?老杨沉着脸望着我。
我奇怪地摇头,问他,什么大事情?
老马走了。你真的不知道?
谁,老马,马老师,他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是的,他之前是好好的。老马高血压220多,二十多年一直服药,不知怎的,前些天忽然不吃药了。一定是血压一路升上来,把血管撑破了。他一星期前脑出血死在家里,三天没人发现。要不是我去找他……
老马死了,世上真的不再有老马这个人了。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里应该如何定义这个男人,但确定的是,我伤害过他。也是通过老杨,我才知道当初棚拍的酬金都是老马一个人出的钱,所谓杂志的稿酬、模特的费用都是老马在变相把他的钱赠予我。还有儿子的事,他代表我私下和前夫谈判,为了让我看孩子,他每月出一千元给我前夫,而且预付了两年的费用……
老马死后一年,我开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前厅挂着老马的十多幅作品。我想用这种方式怀念老马。我从前夫那里收回了儿子的抚养权,刘东水成了我相对稳定的男友。只是,我偶尔会想念与老马、老杨、老陈相处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我很久没有看见甩鞭子的老杨和打陀螺的老陈了。
他们去了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