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市八届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施平同志于2024年6月29日逝世。为悼念、缅怀这位上海人大工作的老前辈,征得施平同志的嫡孙施一公先生同意,本刊摘发其撰写的《自我突围:向理想前行》一书的部分篇章。
青少年时期对爷爷的印象
父亲是特别崇拜爷爷的,因为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讲起爷爷,言语之中总是充满了敬佩之情。那时候虽然跟爷爷素未谋面,但我知道爷爷是个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对爷爷的经历很是引以为豪。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我常常会添枝加叶地描述我爷爷的英雄事迹,心里颇为骄傲。
但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在延续,爷爷被关押在上海的监狱里接受改造。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里面,身患重病,情况非常糟糕。当时,父亲焦急万分,但对我们守口如瓶,不愿意让孩子们知道这些揪心而又无法解释的悲剧。
1970年,我和哥哥姐姐跟随父母,从汝南县小郭庄去了一趟上海,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看望爷爷,但爷爷还被关在监狱,未能如愿。那时我才三岁,还不懂事,对所见所闻完全没有记忆,只有在上海火车站前面拍摄的一张全家福的黑白照片,提醒我年幼时去过上海。
1981年暑假,我结束了在河南省实验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习,和在郑州九中读高中的二姐云楠一起,坐绿皮火车从郑州前往上海。当时的火车行驶速度很慢,虽然我们买的是快车票,但近1000公里的路程还是花了十六七个小时。正值酷暑,车上拥挤闷热,让人心烦意乱。我们还遇到不讲道理的壮汉非要挤占姐姐和我的座位,而姐姐又晕车……总之,一路颠簸,疲惫不堪,但我们内心仍充满着即将见到爷爷的期待和憧憬。
到上海后,爷爷仔仔细细地询问了我们郑州家里的事,特别是我大姐、哥哥、二姐和我的情况,得知我们几个的学习成绩都不错,他特别高兴,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像爸爸一样考上大学。我们与爷爷的谈话也就20分钟,然后他就回书房处理公务了。奶奶蒋炜给了姐姐和我一大笔钱,印象中应该是30元,让我们在上海好好玩玩。
这趟上海之行,我们姐弟俩愉快地玩儿了近三周,充分感受到我国这座最现代化城市的魅力。我很喜欢在上海逛街,氛围令人感觉很惬意,街边林立着许多有特色的建筑和精致的小店,摩登又复古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常常坐公交车去大姑妈家里跟掌华表妹玩儿,也逐渐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上海话。
爷爷是我的坚强后盾
2006年,我决定全职回国。没想到,亲戚朋友几乎一致反对,但爷爷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支持。他在电话中对我说:“你1995年就博士毕业了,现在都2006年了,早该回来建设国家了!”
有了爷爷做后盾,我心里感觉非常踏实。我想,爷爷的意见也可以代表九泉之下父亲的意见,我回国就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2007年5月初,妻子仁滨和我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女阳阳、雪儿从普林斯顿来到上海爷爷家里。这是96岁高龄的爷爷第一次见到曾孙和曾孙女,听到孩子们叫他“太爷爷”,他好不开心!晚餐时,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此后,每逢到上海出差,只要时间充裕,我就会去看望爷爷。
2015年,我和一群同道开始创办西湖大学,爷爷对此非常关心,对学校有很多憧憬和希望。我每次去看望他,他总要问我很多跟西湖大学有关的事情。2017年,适逢浙大120周年校庆,爷爷作为老校友录制了纪念视频,在视频最后,他特别鼓励广大浙大校友要帮助、支持西湖大学。
2019年初,爷爷给我寄来一封亲笔信,在信中写道:“我很想念你,我本想去杭州看你和西湖大学,但我从2014年就因病到华东医院治疗,说是终身的病,到现在还没有治愈的药,只能天天打针吃药,防止它发展。本来从上海坐车到杭州只要一个多小时,但医生不让我外出,所以我去不了杭州。”爷爷还说,西湖大学很好,这样一所特殊的学校得到了国家的批准,也备受大家的重视和期望,全家人都很高兴,也很兴奋。爷爷随信寄来一本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共和国老一辈教育家传略》,让我认真阅读,学习参考。
热爱生活的老顽童
和爷爷接触,常常会对“返老还童”和“老顽童”这两个词有更深入的理解。爷爷的血糖偏高,是不能多吃甜食的,但他酷爱糖果和各种饮料。叔叔告诉我,有一天阿姨没有留心,104岁的爷爷自己溜达下楼,到街上买了一桶肯德基的炸鸡和一大瓶可乐。等到阿姨发现的时候,两升装的可乐还剩个底儿,炸鸡也被吃光了。当然,后果也是有的,血糖飙升之后,爷爷不得不求助于医生,把血糖降下来。
2016年春节,仁滨和我带着阳阳、雪儿到上海过节,仁滨和我请爷爷到当地有名的餐馆吃饭,爷爷还是钟爱甜食,菜品里他最喜欢的还是松鼠鳜鱼这样的甜酸口味。午餐后外出步行时,爷爷走到一个商店橱窗前就不走了,他仔细打量橱窗里的各种纪念品和礼品。我走过去,爷爷就一个劲儿地夸里面的纪念币设计得好,一边夸一边看着我。
小平叔叔走过来告诉我:“小公,爷爷想要这个纪念币!”我才恍然大悟,马上进店把这套纪念币买了下来,送给爷爷当新年礼物,老人家笑得可开心了。一回到家,爷爷就拿出放大镜,花了好一会儿,仔仔细细地研究这套纪念币。后来,仁滨和我给了爷爷压岁钱,爷爷也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把红包里的百元大钞拿出来一张张数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再放回去。
爷爷毕竟年过百岁,身体机能开始慢慢退化。爷爷最明显的症状是双腿肌肉萎缩,直到2017年,106岁的爷爷还能自己行走,后来就慢慢依赖轮椅,现在已经完全不能自己站立或行走了。不过,即便在轮椅上,爷爷也常常请求护士推着他到医院的花园里赏花、拍照。爷爷前后一共出版过5本影集,大多数是花卉和自然景色,俨然是一位“文艺青年”。
虽然无法行走,但爷爷的头脑依然灵活,尤其乐于关注新鲜事物。直到2019年,他每天都会阅读报纸、杂志,看电视新闻,也常常问一些时髦的问题。有一次,爷爷突然问我:“机器学习的原理是怎么一回事儿?”搞得我一时回答不上来。爷爷对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特别感兴趣,还尤其希望详细了解基因编辑等生物科技。
我每次去看望爷爷,他都会问我很多专业问题。爷爷的听力很弱,一直用助听器进行交流。2018年以后,爷爷的听力几乎完全丧失,旁人大声说话他也很难听到。我去华东医院看望他时,我们会通过文字进行交流。爷爷会把问题手写在本子上,然后我写字回复他。爷爷会架起眼镜仔细端着本子看,再写下一个问题或评论。这样的交流很慢,但每次都让我记忆深刻、格外珍惜。
我特别喜欢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亲奶奶杨琳的身世。奶奶在生下父亲18天之后,牺牲在杭州的国民党监狱里。我问爷爷,奶奶是共产党员吗?爷爷告诉我,国民党逮捕她是认定她的共产党身份的,但是她从来没跟爷爷说过。按照组织规定,在革命年代,夫妻之间是不能告诉对方自己的党员身份的,因为要杀头,所以尽量不连累亲人。2020年10月下旬,我来到爷爷战斗过的庆元县,站在咏归桥上,忍不住感慨过去几十年的巨大变迁。
爷爷的一生充满坎坷,好几次经历生死攸关的至暗时刻,但他始终意志坚定、乐观豁达、不屈不挠,毕生都致力于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爷爷在他的文集里,自喻是一只“土拨鼠”:“长着一双有力的前爪,匍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东拨土,西拨土,种鲜花,去杂芜。”他用人生书写的传奇故事,他的勇气、智慧和乐观主义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向理想前行,继续勇敢地拨土、种花、去芜。
(作者系著名结构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现任西湖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