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古——陈介祺与道咸以来的金石鉴藏及复古艺术

2024-07-31 00:00:00袁迪
收藏与投资 2024年7期

摘要:本文以陈介祺的金石鉴藏活动为研究中心,通过其著作编录及书信往来郄视清末学人在金石藏古、鉴古、传古领域的文人雅趣与尚古情结,探赜陈氏鉴藏、传拓活动的人文情怀,剖析其金石鉴藏对复古艺术的推动意义。

关键词:陈介祺;交游;鉴藏活动;复古艺术

一、传古:金石鉴藏风尚与学者心态

乾嘉以来,金石考据之学蔚然成风,而山左地区尤盛。陈介祺素有古文字之好,常与当时好古之士书翰频传、赏奇析疑。凡三代、秦汉、六朝金石及片瓦零甋,靡不搜罗。其鉴别之精、考证之确、收藏之富,殆古今所罕见。《清史稿》称“介祺积学好古,所藏钟鼎彝器为近代之冠”。江标《簠斋藏器目》记陈氏藏器263件,所录皆是三代古器(未含毛公鼎)。此外,另有权量诏版、古玺陶文等,亦不可胜数。

有别于“好事者”之流,陈介祺崇古、藏古,非为玩物之心,而是欲藉此以“传古”。他在致吴云的信中曾说:“窃谓今日当首以传三代为第一,考释次之,文字传然后人得有以考订。”古器铭文,信而有征,具有“考制度,正文字”的传古功能。“存古留真”正是陈氏鉴藏取舍之大旨,他认为“夫多不如真,真不如精,古而精足矣,奚以多为?”①不耽溺于“玩物”“恋物”之欲。吉金之好在当时成为一大风尚,古人欺世射利,赝鼎纷出。时人则往往不辨真伪,蔑古尚奇。陈介祺曾致书鲍康感慨道:“窃谓徒玩色泽,则名为古物,与珠玉珍奇何异?”在他看来,古器鉴藏一事,应究其以文字,衡之以学术。世兄叶志诜虽嗜金石,而不甚重于学,以至于后来藏器赝品甚多,对此簠斋亦多有微辞。

“传古首在别伪”,亦即一个“真”字。对于古器辨伪,陈介祺尤为审慎,曾致书吴云告诫称:“不可不慎,亦不可不辨。”陈氏每得一器,必然勾稽文献,考其流传。如出土时间、地点及尺寸等信息,也为其所重。关于如何考辨真伪,则可谓是簠斋与友人书函往来的重要内容。大致可总结为以下几点,即一是潜心笃好,“不可自是,惟用心以求其真”;二是知古可以传古,“识得古人笔法自不至为伪刻所紿”;三是多见自能知之,“以真者审之,久自能别”。

藏而不传,与未藏通。考释器物铭文,若不求精拓(包含印本),则所见实多隔膜。陈氏曾一再强调“拓与刻之功与藏器并大”,认为“以精拓传世方是己物,不然何以信今传后,岂可虚此一藏”②。陈介祺在金石传拓方面研究颇深。以厚值延请拓工,教示椎拓之法,讨论传拓技艺。对各工序细节,如剔字去锈、纸张质地、扑墨时机等,至为矜慎。关于他就金石传拓之法的种种讲求,可见于《传古别录》(图1),从中可见簠斋之苦心孤诣。拓工于椎拓一事尤为重要,为拓得精善之本,陈氏在致友人信中多次谈及要沿用好的拓手。此外,簠斋之金石事,非为传一己,而在于传古人。其每有所获必寄一拓,以馈金石同好。对于未能得藏原器的,则孜孜以求精拓善本。关于全形拓,陈氏持以“古器存真”的理念,将之作为考据与鉴定古物的参考,其举亦不同于玩好之奇。如鱼父癸方鼎等所拓彝器,以图取形,讲求透视原则,施以分纸拓成。构图更趋准确合理,各部分过渡自然(图2)。

金石之坚,不如楮墨之久。青铜古器椎拓往往不易,难以复制,因此多是借著录以广布流传。同时,考释、评述也是为治学的一种途径。其意义重在昭明古物的意蕴,以裨益经史。同光时期,对于刊刻要求最为严格的是陈介祺。陈氏以摹刻为传古的第一要义,如其所言“刻摹精审,则天下后世皆得借吾刻以考证”。因此,对于古器传拓、钩摹及刊刻,必须精严且不失古法。光绪元年(1875年)四月初一,陈介祺在致王懿荣的信中谈及传刻标准,称:“所摹刻吉金……书能毫发不失而有力即是佳刻,方足传古,非易易也。”可惜,唯一阙如的大概就是簠斋“顾平生撰述矜慎,至老无成书”。但他亦曾在至交殁后,为其遗稿积极寻求付梓以传。如刘喜海的《长安获古编》未刻竟之书,曾为其在都中坊间得之,予以校定、刊行。此外,在陈氏敦促之下,《海东金石苑目跋》《论泉绝句》等皆刊于鲍氏出版的“观古阁丛书”中。此皆是欲使“斯文之绝者少有所续”之举,非为私也。

二、文字:陈介祺“传拓”思想关捩

有清一代,考据之风大盛。是其时,诸儒相率以考文、知音之功夫治经明道。流风所被,寻求拓本、研治金文之事在士林中蔚为极盛。陈介祺少时随父在京求学,耳濡目染之下,博综经史及金石文字。弱冠之年,从吴式芬游,与其考订金石,始稍稍有吉金之蓄。年逾冠,因襄翟云升编纂《隶篇》而获交好古诸家,与许瀚等往来甚密,时相过从。后见称于阮文达,阮氏“知祺好古文字,以‘天机清妙’为譬”。

金石研究,以“鉴古”“传古”“释古”为旨归。其中,文字考释是为关捩。虽然如器物形制、纹饰等,亦可考经证史但究不及文字所重。簠斋传古,以传、释三代文字为第一。其之所以重古文,是因为“三代所存,莫重于六经,尚不免有脱简传讹之处,吉金虽古文字之一种,而真切莫过于是,何能不深系学者之心”③。陈氏思想学问,启自阮芸台。清儒唱“古训明则义理明”之说,自居为解字者。这个风气一直延续下来。阮氏论学,守以古训发明义理之旨。其言曰:“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④文字训诂,是圣人之道门径之所在。补许氏说文及秦燔之憾,实为时人金石传拓的本心。陈介祺同治十一年十月十四日致鲍康书称:“今人论书必推许氏,然许书已非真本,岂能如钟鼎为古文字庐山真面?”吉金彝器文字乃是后世所宗《说文》之本,且无许书传刻之失,可究六书之源流正变。既而,圣贤之真义可传。因此,簠斋每思以古器所传文字正形订正、补充许书。曾言:“当以今世所传金文千余种,合古书帖,编增许书。钟鼎之外,惟古刀币及三代古印耳,是当并补许书中。”[5]其多次致信友人,谈论金石著述。建议诸同道以《说文》为本,摹吉金古文附于后。虽本人卒以愿宏未就,不过陈氏之想后为吴大澂所成,即《说文古籀补》一书。其宗旨、体例皆依陈簠斋最初所定。

簠斋一生孳孳以传古人文字为急务。不余遗力蒐集文字之器,时代愈早,求之愈切。曾致函苏忆年,称:“天地间唯以字为重,字以古为重,时代愈晚愈轻”“零铜残字……勿以零星弃之。”陈氏本着“收器宜重文字”的理念,只字片瓦皆极珍视。其所藏“齐太宰归父盘”及“董山夫臤喌鼎”只剩残铜一片,而“秦始皇二世诏铁权”则为块然顽铁,有见之而大笑者。秦中自古帝王州,铜器时有出土,而无款识者居其半。自刘燕庭宦秦,纂《长安获古编》,不收无铭器,晓以文字多者为贵。好者日多,值亦得以日昂,而效尤者日众。故作伪者多藉真器加刻伪铭以谋高价,从此古器几无完肤。陈介祺就文字辨伪之法多有阐发。其总论在博学笃思,知圣人之心。簠斋论学,尤重义理,所考事物均以理衡之,认为:“学问之事,全在分析”。古人之不可及,即是因圣人之学、先王之政贯乎于一事之中。故欲求古人文字之真,需博以事物,而约以理义。“古人之文理文法,学者真能通贯,即必能辨古器之文,是谓以文定之。古人有古人笔法,有古人力量,有古人自然行款,书者真能用心得手,亦即必能辨古器之字,是谓以字定之。”陈氏之论不啻溯文字之源,证文字之义,亦追求文字之美,体现文字之文化蕴涵,以此确立了书学的文化属性,扩展了书法的审美空间,同时,加强了金石学与复古艺术的关联。

三、话语权:鉴藏家与复古艺术

金石学,由考证而及审美。好古诸儒之所藏,经由传拓、付梓可嘉惠艺林。碑学之兴固而是趁着帖学凋敝,然金石文化活动所带来的观念变革却是根本。无论是治学还是为艺,陈介祺所要追寻的还是“三代”。陈氏认为:“古文字浑厚者,其中之真精神至坚至足,至朴至臧。其清刚者,其中之真精神至奇至矫至变,不弱不纤。”⑥由于考释隶定古文字、表达形义之需,其书札楷字有些付诸篆字构形,是成一新体者(图2)。然而,这独特的书写趣味,未尝不是有着审美方面的考量。通过信札往还互动,关于吉金文字的审美认同得以确立。对古法的崇尚,可谓是晚清金石圈中的共识。吴大澂在与金石学界友人互通书信时,亦常是以古、籀文为之,这种书写方式或是受到陈介祺的影响。潘祖荫曾盛赞吴氏书札:“老弟古文大篆精妙无比,俯首下拜,必传必传,兄不能也。”新出土金石文字,洵为可宝之资。吴大澂在同治十三年致信簠斋,即称:“接三月二日手教,所寄秦金石拓本素册五六十幅。斯相书如此富有,前人所未见,展玩十余日,自觉篆书稍进。”古典艺术,其所循行的是一种向“上”追踪的理路,即复古倾向。新出土材料由学术研究而补益艺术。可以说,前人所未见,即时人藉以出新之处。

专就印章而言,其是以篆书为主要表现对象。其宗旨即“印宗秦汉”。这一理念既是传统,又是桎梏。因为越是追摹古物,越难免重复。求新求变,即需要挖掘新出土的文字材料。无论是“印从书出”,抑或是“印外求印”,在整体上就是“求异”的要求和表现,以图神明变化。善刻印者,如晚清四大家等皆得此意,有博涉之功,而后初见创意,别有一格。或取于秦砖汉瓦;或取于镜铭碑额。从艺与治学自古便是相通的,金石学可使治艺之道学有根底。在晚清之际,金石考证之事处于学人游艺、游幕的特殊生态之下。如赵之谦、黄牧甫等艺术之创变,皆是得益于幕主丰富的庋藏。游幕活动对于构建新的社会关系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印人在游艺、游幕期间建立的人际网络,形成了社会认同的文化资源,亦不可谓不重要。值得一提的是,幕主和幕僚之间属于从属关系。印人对字法的斟酌、选择以及风格偏好,在一定程度上亦受制于幕主的影响。曾经幕于簠斋之门为其拓字、钤印或料理金石文字之事者如王石经、陈佩纲、何昆玉等人皆善治印,而王石经尤工,陈氏所用印章多出其手。陈介祺常向王懿荣、吴大澂等诸金石至交予以推介,极力宣扬。乃至于印石大小、质地和润资酬值等方面均细细商酌。陈氏往来书札中多涉印事,如光绪元年(1875年)乙丑正月夜致潘祖荫书,称:“‘南公斋’印今促西泉刻出。‘斋’字乃弟影《齐侯罍》写之,尚相合,二人已费数日力矣。”陈氏虽未执刀参与刻制,然为之集字、篆稿,实为刻印活动的主导者。

道咸之际,陈介祺集藏古、鉴古、传古于一身,悉所不凡。其鉴藏意在传古,志在为国。视古文字为治学的途径,有意识地区别于“玩好之奇”。古董文玩之物不再单纯以器玩的意义呈现,而是他对理想追求的一种物象的假托。陈介祺既以“传三代文字”为第一,对于金石集拓、摹刻之事务求其精。其思想学识亦延益诸艺,常有灼见真知。簠斋论玺印篆法、刀法,常于古人精神命脉处所寄,可谓洞见症结。考索其思想、行迹,实即牵动一个群体,亦可透视晚清复古艺术风尚之转变。

作者简介

袁迪,男,汉族,河南新乡人,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书法史论、美术教育。

注释

①陆明君:《陈介祺年谱》,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年第235页。

②(清)陈介祺:《簠斋尺牍》,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

③同治十一年五月二日致吴云附笺。

④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出版社,1997年第529页。

⑤同治十一年十月十四日致鲍康。

⑥(清)陈介祺:《簠斋鉴古与传古》,陈继揆整理,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