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宝钞制度的崩坏,明代开启了白银全面货币化的进程,在这一背景下,本文试图将中国的政策变化、贸易活动和全球的白银流动结合起来,讨论16—19世纪西班牙银圆向中国的流入和使用问题。充沛的外银流入给中国提供了稳定的货币供给,刺激了国民经济的发展,中国市场经济出现空前繁荣。这种对外银的严重依赖,也为将来可能出现的社会危机埋下了伏笔,国家没有自主发行货币的能力,丧失了对经济根本的控制能力,必然导致国力的衰弱,从而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关键词:西班牙银圆;贸易;主币;白银;明清时期
西班牙银圆是一种历史悠久的货币,曾经广泛流通于全球各地。西班牙银圆是最先流入中国的外国银圆,始自明朝中期,至清朝中期达到高潮,一度甚至成为中国市场流通中的主要货币,广泛流通于中国沿海地区和长江流域。它在中国市场上的流通,对中国经济和货币历史都有重要的影响。
明初钱钞兼行,禁官民用金银交易。“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①明朝中期以后,随着宝钞制度的崩坏,白银交易在民间开始逐渐盛行了起来,白银在明朝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不断增加。英宗继位后,驰用银之禁。正统元年(1436年)南方起运京城税粮折银的决策标志着白银交易合法化。“浙江、江西、湖广、南直隶、两广、福建起运税粮每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煎销成锭,委官齎送赴京。”②赋税从征收实物向折色转变,到了成化、弘治年间,米麦课税货币化范围开始逐渐扩大。到了正德初年,各地税粮纳银解京得到准许,达到了京粮白银化的地步。实际上,成、弘以后,不仅税粮缴纳白银化,其他实物税收——盐课、茶课、关税都在向折银转变。嘉靖年间,又规定对各地进京服役的“班匠”(工匠)实行纳银代役制度。在赋税、徭役都白银化的趋势下,万历年间实行赋税改革,推行“一条鞭法”,把徭役、土贡等赋税归并在田赋中,计亩征银,“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界,雇役应付”③。明朝还通过开中法以白银为货币支付军费。在成化年间,朝廷开始向边疆地区发放年例银,之后军费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也成了户部太仓银的主要支出。财政白银化进程推动银两成为全国各地广泛流通的货币。国家税收、军饷官俸、京库岁需、民间借贷,无一不使用白银,白银成为财政收支的货币工具和民间货币流通的主导力量,不断增加的白银消费推动了白银的全面货币化。
清朝基本上沿袭明代银钱并用的货币制度。乾隆十年(1745年)时实施了对制钱流通金额的限制政策,要求“嗣后官发银两之处,除工部应发钱文者仍用钱外,其他支领银两,俱以银给发。至民间日用,亦当以银为重”④。银与钱的地位虽因时而变,地区间、城乡间也不尽相同,但白银在清代始终是我国流通体系中的主要货币形式之一。
同一时期,西班牙作为欧洲环球探险和殖民扩张的先驱,已完成了对美洲的殖民主义侵略,从美洲获得巨额财富。据统计,16—17世纪,西班牙在其殖民地采掘的黄金白银超过当时世界总产量的三分之二。1500—1650年间,美洲被西班牙掠夺黄金约180吨,白银约16000吨。同时,西班牙的海洋贸易路线,不仅横跨大西洋到美洲,也从墨西哥横跨太平洋,经菲律宾到东亚,在开启和中国往来贸易的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银币。以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为例,西班牙大帆船将34.5万公斤白银从阿卡普尔运到中国,而当时中国的银矿产量仅约为6000公斤。葡萄牙、西班牙商人拉开了西方与中国展开大规模贸易的序幕,两国每年向中国输入西班牙银元达200万元以上。正是由于海外源源不绝的银币流入,白银最终在明代中后期排挤了纸币,成为明、清两朝流通中的主要货币,形成了一种贵金属称量货币(银两)和贱金属铸币(铜钱)并用的货币制度。
西班牙银圆“PESO"(比索),使用八进位,也就是八里亚尔(REAL),相当于1元,1535年至1821年期间在西属殖民地墨西哥铸造,流入中国后,被称为“本洋”,主要有三种。16世纪至1732年,是打制的不规则的手工银币,因其币面上有一个突出的大十字图案而被称为十字币。1732—1771年采用螺旋压印机铸造,币面为盾形徽章图案,另一面为双柱双地球图案,被称为“双柱”。由于这种银币外沿增加了一道滚边工艺,有形似麦芒的百合花纹饰,所以又有“花边银”的名称。铸有国王头像的西班牙银圆制造于1772—1821年,人物为卡洛斯三世、四世和斐迪南七世,被称为佛头,此外还有大髻、小髻、老头、公头、鬼头、新头或番面等别名。这类银币存世量较多,狭义角度的西班牙“本洋”,实际指的就是这一类银币。
西班牙银圆是最早传入中国的外国货币之一,流入中国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明代。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葡使东来,葡萄牙人绕过非洲的好望角,发现了通向东方的航线。西班牙美洲殖民地铸造的银币从吕宋(菲律宾)通过贸易的方式输入中国,明万历十四年(1618年)张燮记载:“东洋吕宋,地无他产,夷人悉用银钱易货,故归船自银钱外,无他携来,即有货亦无几。”⑤这种银币为西属美洲的手工铸币,工艺粗陋,币缘不规则,大小、轻重、厚薄不一,只能称量使用。⑥此时随着中国国内白银货币属性转变的进程,白银作为法定货币,国内供应量严重不足,万历末年的总体货币需求在1.25~1.80亿两白银之间⑦。明代国内白银产量估计仅有1 500~2 500万两⑧,大量海外白银的流入填补了这一缺口。
嘉靖后期,对外政策转变,官方在福建漳州月港开放海禁,准许中国商民由此前往东西二洋贸易,月港的海外贸易开始勃兴。官方又在广东澳门开埠,允许外商入华经营海上贸易。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允许葡萄牙人到广东进行正常贸易;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允许葡萄牙人入居澳门经营海外贸易。新的海上贸易模式开启后,中国商民和工匠“趋者如市”⑨,中国以丝绸为代表的众多商品和各国之间的往来贸易铺陈出明代海上“丝银之路”。从此,以澳门为中轴,与海外建立多条国际贸易航线:澳门—果阿—欧洲;澳门—日本;澳门—马尼拉—美洲;澳门—东南亚。日本是中国外来白银最早的来源地。17世纪末,日本的银产量占世界的1/4。至于从日本流入澳门的白银,据记载,仅1636年即达235万两,而历年从日本流入澳门的白银可能达到了1亿两⑩。这些白银绝大多数流入中国,用以购买中国生丝和丝织品。澳门到东南亚的航线,也有少量白银输入中国。澳门兴起后作为海上国际贸易网络枢纽,推动了海上丝绸之路极大地延伸。澳门成为中欧贸易的中轴,中国的生丝、丝绸、瓷器、药材等商品经果阿驶向欧洲,其中生丝、丝绸是销量最大的商品。根据1635年的记载,每年经澳门运往果阿的中国丝大约有6000担,利润率高达100%~200%?。葡萄牙人也利用这条航线运由里斯本经果阿运送白银到中国。据统计,万历十三年至十九年(1585—1591年)每年自果阿运到澳门的白银约二十万两。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有三艘葡萄牙船自果阿来到广州,“舟各赍白金三十万,投税司纳税,听其入城与百姓交易”?。白银自欧洲运到中国购物,有70%以上的升值?,在利益驱使之下,大量白银被输入中国。美洲白银,是中国外银的另一个来源地。中国丝货经吕宋(菲律宾)输出到马尼拉,然后在马尼拉搭乘西班牙大帆船向东直航,横跨太平洋到达美洲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由此,这条航线将太平洋上的国际贸易网络连接起来,大量美洲白银流入了中国。1585年以前,每年向中国运送白银大约是30万比索;1586年增至50多万比索;1590年变为100万比索;1602年这个数字到达200万比索?。在澳门与马尼拉贸易的兴盛时期,即自1620—1644年的24年间,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当局每年派遣的大帆船从1艘增加到4艘,1627年一年多达6艘?。1571年至1821年间,从美洲运往马尼拉的白银货币共计4亿比索,其中1/2流入了中国?。中国的丝绸通过这条航线享誉太平洋之上,这就是著名的“太平洋丝绸之路”。
中国在这一时期的制造业水平远超其他国家,尤其是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因此中国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有强大的竞争力和吸引力。中国凭借这种绝对优势,在海上贸易中始终保持出超的地位。随着明代贸易的飞速繁荣发展,中国商品换回了大量的外部白银。参考全汉升、万志英等学者对其规模的估算,1550—1650年间输入中国的白银达到2亿两左右?。西班牙银圆连接了不同大陆的商品和资本市场,形成环绕全球的白银旋流,而中国正处在世界白银旋流的中心,白银从日本、美洲和欧洲涌入中国,形成了一个汇聚了全世界白银的最大归宿地。充沛的外银流入使中国国内货币白银化的庞大需求得以满足,促进了明代社会和经济的繁荣。
这种对外银的严重依赖,也使明政府丧失了对国家经济的根本控制能力。十七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各国通货膨胀,世界白银价格大幅度下跌,这场“价格革命”的危机大大影响了中国。崇祯年间,国内银贱物贵,一片萧条,明王朝在内忧外患中覆灭。
18世纪,标准化的机制外国银币流入东南沿海地区。荷兰、英国、法国、美国等欧美国家先后加入了与中国的国际贸易交往中。欧美商人带来各种银圆购买中国的丝茶等产品,如西班牙银圆、荷兰马剑、法国皇冠、威尼斯杜卡通、里克斯银圆等,但西班牙银圆最受欢迎,18世纪末,它已是中外贸易的标准货币。英国凭借其强大的海军、工业和殖民地统治,开始崭露头角,逐渐成为对华贸易的新秀。明朝崇祯十年163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船只首次到达中国,“没有卖出一件英国货,只是抛出了8万枚西班牙银圆”?。1699年,英属东印度公司取得在广州开设商馆的权利。英国与中国的贸易规模逐步扩大。康熙四十九年至乾隆二十四年(1710—1759年)的50年内,英国东印度公司向东方输出了26,833,614镑白银,主要都是西班牙本洋。嘉庆二十年(1815年),两广总督蒋攸在奏折中提到“每年夷船带来之洋钱,或二三百万元,或四五百万元,亦有数十万元者不等”?。西方银圆流入数额持续增加。
外商当然不满意于做贸易中出超的一方,为寻求暴利,18世纪末开始向中国非法输入鸦片,鸦片的出口量每年都呈急剧增加的态势,19世纪初已成为西方向中国出口量第一的商品,中国对外贸易发生逆转,产生巨额贸易逆差,白银大量外流,经济急剧衰退。从1828年到1836年,有大约三千八百万元白银从中国流失。1834年向中国输入鸦片21885箱,1838年40200箱。1820年清人包世臣痛陈“鸦片耗银于外夷”?。同样发生在19世纪初的还有拿破仑战争和拉美的独立运动,致使美洲白银产量下降,能流入中国的白银自然减少,外部经济环境的变化使清廷经济状况的稳定性受到了破坏,此消彼长,从而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危机。
西班牙银圆流入中国后,按照中国人使用银两的习惯,最初是被熔化后改铸为中国银两或是进行切割使用。非标准化的银两有先天缺陷,使用银两必须鉴定成色,度量轻重,在不同重量、成色的银块间进行折合换算,要熟悉不同的平砝,能分辨出百分之一二的成色 差异,难免“有剪凿分析之耗,有称等低昂之争,有成色高下之殊”,可见用银折算的繁难。如果进行跨地区贸易,用银兑换的损耗则更大。“客行赉千金,驰万里,稍不留神核记,南北往返,数月后,囊中物无事而坐耗其半矣。”?西班牙银圆有固定的成色、重量、图案,授受方便、难以造假。约18世纪70一80年代开始,西班牙银圆逐渐在中国“计枚核值”,凭个数流通。《粤海关志》有载:“伏查洋银一项,来自夷船。内地因其计枚定价,不必较银色之高低,又无需秤分两之轻重,远行服贾,便于携带,是以东南沿海各省市廛通行,而粤东为夷人贸易之所,行用尤广,大商小贩,无不以洋银交易。”?西班牙银圆因使用简便又致其在中国的流通范围日广 ,从最初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使用,后发展至江苏、浙江、安徽、直隶等省,鸦片战争前已成为两广、江浙、闽台、皖、赣等东南沿海及沿长江各地区的主要流通货币,洋商、华商、农户均偏好使用洋银。丝、茶等大宗贸易将西班牙银圆作为结算货币,也就是“结算本银”或“本位银洋”,因而西班牙银圆在中国又被称为“本洋”。“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洋钱的应用有超过银两的趋势,而且得到了某些价值尺度的职能。“番银之用广于库银”。西班牙银圆成色一般为89%~90.3%,含银量在24.192~25.56克,具体数值可能因不同类型的银币和铸造年份而有所不同,在实际流通中,却等值于中国近乎十成的银两。计枚流通的西班牙银圆因受到市场的普遍接受而对银两溢价,以超出其实际含银量的价格流通。甚至在与银两汇兑时,还出现10% ~15%的升水,外商在看到这一巨大利益后,向中国疯狂输入银元以交换到高于其实际价值的银两,进行套利。
1821年墨西哥独立,西班牙银圆停铸,虽来源已竭,但仍行用数年后,才被墨西哥银元所替代,但西班牙银圆并未因停铸而消失,它在中国市场仍然深受欢迎。“本洋在长江流域一带的势力,一直维持到19世纪末,尤其是在安徽,直到1900年,每枚还值白银九钱以上。”? 停铸近百年后,西班牙银圆才逐渐退出流通领域。
中国人从1500年前后走进了一个持续了几百年的白银时代。在这一过程中,白银在中国从被禁止流通的货币转变为合法流通的货币,白银开始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两朝,白银是以称量货币银两的形态进入流通并始终受到这一形态的困扰。以铸币形态和符号货币形态进入中国的西班牙银圆,逐渐取代了称量货币,计枚流通,甚至溢价流通,这一异于银两的新式货币成为中国市场上流通的主币。西班牙银圆在中国流通的历史,几乎见证了这个东方古国由盛而衰的全部历史。明朝起,中国以和平互惠的贸易方式获取了大量的西班牙银圆,不仅充实了国库,而且让社会经济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海道大通后外银大量的流入,给中国提供了稳定的货币供给,刺激了国民经济的发展,中国市场经济出现空前繁荣,中国成为当时国际贸易的中心国家。同时,西班牙银圆在内的大批西方银圆的流入并广泛流通使用,也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消极影响。它打破了专制政府的货币垄断权,17世纪以降,中国的货币供应和金融体系与世界贵金属的生产流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每一次世界银价和白银供应的大幅波动,都会对中国的经济和社会产生重要的影响,国民经济严重依赖外银的流入,国家丧失了对经济根本的控制能力和财政调节能力,必然导致国力的衰弱,从而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品目繁多的外国银圆充斥在中国市场,加剧了中国币制的混乱。西方银圆与白银的不等价交换以及鸦片的输入,造成了中国白银的外流,社会变得动荡不安。
作者简介
朱敏,女,江苏南京市人,馆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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