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到一个作家的作品,总难以避免地会联系到作家的性别和年龄,因为文本的叙述能够从时间背景、社会层次、细密生活、命运走向、人性幽暗等逻辑思考中,关注那些更吸引作家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在琐碎的日常中发现生活的真相,还是将思考与洞透蕴藏在素材里,抑或怀着悲悯之心关怀人的命运,当他打开属于自己的写作题材,并投身其中创作。
王幸逸的短篇小说《登仙》一开头,就是直接交代时代背景,摒弃了拐弯抹角的引出人物和绚丽的装饰性词语,将“现场”捧到读者眼前。“一九九五年八月,春谷县氮肥厂机器大修,全厂停产。氮肥厂里沉不住气的青工们纷纷传说:咱们厂这次大修,莫不是要直接把我们修到下岗?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弋江市其他县城正陆续关停地方工厂。”“我母亲在操作车间看仪表盘,三班倒,日夜盯着那些数字和上下起伏的条条。”“我父亲是钳工,整日坐在屋里,聊天,下棋,翻武侠小说。”王幸逸选择的细节丰富,人物个性很鲜明,比如:“我父亲成天在额头上卡一副墨镜,嘴上挂着几句春谷味的假粤语。”“他越玩越大,从春谷县城玩到弋江市区,赢了还要赢,头脑昏昏然,对日常生活的基本样貌也失去把握。”这种白描式的写法简练丰富,勾勒出人物性格,为后面的人生选择和命运走向备注了说明,看似伏笔,其实也是一种直白的技法,在平铺直叙的篇幅里没有要处理的太复杂情感关系,因此读《登仙》,我很快就找到了小说的入口。当我继续读“我”家的故事,立即让我联想到以前一个单位的保洁工,她是毛纺织厂的下岗女工,女儿上初中,她的丈夫当年就和小说中的“我父亲”一样,下岗发财无门,走向了外出闯荡、下落不明的道路,大概有十年吧,至少我在那个单位的十年,那个保洁大姐还在苦等丈夫归来。因此,我认为“我父亲”“我母亲”是现实生活中存在原型的。通过一个孤独的“我”的口述经历,人物身后牵涉非常具体而真实的大时代背景,比如九十年代下岗潮、香港回归,以及在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命运,揭示了时代的一粒灰和个体的一座山的对应关系。
“我的父母当时都太年轻,愿意轻信放在面前的,而轻忽掉附于身后的。他们不知道眼前再多的全景和长调,其实都无济于事,因为你所欲求的东西,总能逃到你所能够想象的广阔天地之外,成为一道无限退却的谜题。”在一个好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是对的。这样处理细节的方式,必然让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有可能得到为自己解释的理由。王幸逸没有刻意推动戏剧性的情节,反而有意控制了叙事的大起大落,通过不紧不慢的口述的节奏来细致呈现生活的原貌。同时,为了能把每件发生的事写清楚,叙述者有意让同一件事在不同的讲述语境中出现。后面的讲述并没有完全改变前面的印象,只是随着叙事的深入,我对小说人物的认识越来越清晰。比如:“家奶奶要带我去的地方叫昆仑百货大楼,三个月前在城西开业,是春谷县的第一家大型商场,我母亲就在那里当导购员。氮肥厂正式倒闭之后,家庭制造羊毛衫很快也不再走俏,我母亲索性卖掉机器,找起别的工作。”每一个普通人,都是一颗尘,尘埃的一生,无非是飞扬、飘零、落定,他们所经历的时间也无非是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瞬。但尘土亦可有喜有悲,那是属于个体的悲欢。谁的一生不经历挣扎和孤独?谁不曾遍尝欢喜和忧愁?这一切,恰恰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是活着的微尘之光。小说始终笼罩着一种随聚随散的氛围,活动于其中的人如浮萍无根,只是飘荡在某些特定的场域。生活是漂泊的,没有稳固的当下,更没有确定的未来。
随着“家奶奶”的介入,故事走向某种玄幻性,但基调仍然是现实型小说。小说空间分为内部和外部两层,内部空间是故事的人物与发生场所,外部空间则是小说的结构空间,玄幻性拓宽了人的心理空间,让原本单维度的故事有了上升的层次。“九岁那年,我看见了那个许多人终生无缘的世界,这是我比大多数人幸运的地方,可能也是比大多数人不幸的地方。父亲交给我这面镜子,是想用它襄助我的人间事业,我却为了去往那个世界对它百般纠缠。看着镜子里自己因期待而微微突起的双眼,我有时会想起我母亲看电视时的表情,仿佛电视剧里的生活是她曾经拥有而抱憾失去的。”镜子映照着每个孤独的心灵,亲人们的种种温情与不堪,现实近于残酷,生活的底色上,幻境依然缥缈。
万丈红尘,热闹俗世,正是人活着的理由,也是每一个生命的价值。王幸逸的文字从轻松的口述走向沉重的思考,过渡与铺展让小说有了闪展腾挪的空间,容纳下了情感与欲望、委屈与愤恨、悲伤与挣扎——“这样的现实还没来得及覆盖我的今天。我毕竟还在这里,像白石一样默默静卧着,等待四十年后被人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