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是巧合(中篇小说)

2024-07-31 00:00李治邦
作品 2024年8期

算起来李重有三十七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一米七八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玉树临风的样子,眼睛很好看,像是女人的丹凤眼。他的样子有些像欧洲人,说准确点,像是北欧人。可问他没有一点儿遗传,朋友说他该漂亮的地方都漂亮。李重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副总,说着好听,其实这家广告公司才七个人,就是做场外视频广告的那种。老总是他叔叔,他多少次想走,都被叔叔拦住了,说,你父亲去世得早,要没有我带你长大,你没有今天。这句话,叔叔第一次说的时候,李重的心沉甸甸,说多了也就懒得再听了。因为他为公司每年赚了不少钱,给到他头上也就是仨瓜俩枣的。他看着叔叔三年换了三部车,最后是宝马了,可他还是开着一辆二手迈腾。公司其他人都说,你被你叔叔利用了还替他数钱。其实,最后那次,两个人都剑拔弩张,互相都不退缩。特别是李重,因为他找到了很好的下家,薪金远比公司给的多,而且是副总,老总常年在外国,基本上就是他在公司掌权。最后叔叔使出了杀手锏,说,你就是我从小抱大的,你母亲身体不好,都是我在照顾你,我不照顾我儿子,我照顾你,你是不是得讲讲良心啊?一说到良心两个字,李重就有些气瘪,他叔叔确实这么照顾他长大。他几次想说我的良心已经足够对得起你了,但就是张不开这个口。李重知道自己的短板,就是重感情,他被感情两个字纠缠着,在叔叔那被紧紧束缚着。

李重从大学期间就开始谈恋爱,算不清谈了多少个了,可没几个他印象深的。但大多数都是人家回了他,也没有一个理由。他觉得实在想不通,自己帅帅的样子,怎么就被对方婉拒了呢?后来叔叔点拨他,说,你找的都是漂亮女孩,你想想你有什么呀,人家就跟了你?你那张漂亮的脸能值几个钱?现在男人漂亮不是资本了。李重想想也是,自己每月挣不了一壶醋钱,吃了几次饭就觉得囊中羞涩。房子一个偏单,跟母亲住在一起,卫生间小得可怜,放一个屁就能熏半天。有几次,女人上他家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其中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两个人聊了几次,都互相有了好感。女孩子上他家一趟,再打手机就不接了。李重是一个固执的人,每次人家跟他完了,或者不说完,就是不来往了,他都想找人家要一个理由,可每次都回复没什么理由。有一次,他就死磨着人家非要一个理由。因为他与这个女人恋爱谈了一年,睡了几次,彼此都觉得亢奋。因为在做爱的时候对方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反复说着我爱你,说得李重热泪涟涟。后来,这个女人看他总是纠缠这个理由,就模模糊糊告诉他,你的房间太小了,特别是卫生间,放屁都转不过腰。那一张床就占了大部分,而且这张老床还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做爱的时候都嘎吱吱乱响,极为影响性欲。李重被这个理由说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这也是理由吗?既然爱了,还要管什么房子小,还管什么床吗!这个女人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喃喃着,是你非逼着我说的。女人分手的时候很坚决,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当时,李重的心很难受,他书生意气十足,他觉得房子小也算是一个理由吗?两个人相爱就够了。房子小以后可以买,但爱情是任何物质都不能代替的呀。叔叔说,现在还有你那么天真的男人吗?以后你不要把女人带到你家。一间屋半间炕的。在宾馆开一个房间不就得了吗,把女人带到家就等于打你的脸!李重觉得叔叔讲话就这么开门见山,拨云见日。那次,也是他跟他叔叔吵架的第三次。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涨点工资?现在人家都问我挣多少钱,我都说不出口。叔叔的反驳很厉害,说,凡是问你挣多少钱的女人都不能要,那都是物质的女人。叔叔说完,李重的脸涨得跟茄子一个颜色,憋了半天气才喘匀。

李重的房子确实小,也就二十多平方米,除去一间卧室就是一个逼仄的过道,还有一个卫生间。这间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因为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父亲就把这间房子给了他和他母亲,告诉他,你要是有本事就别住,你住了就说明你小子没有本事。给他房子没有两年的光景,父亲患了胰腺癌撒手人寰。母亲恶狠狠地告诉他,这种病就是他心胸狭窄才造成的,说白了就是小心眼儿。父亲为什么和母亲离婚,李重一直认为是个谜。因为两个人一直恩爱,出去以后都是父亲拉着母亲的手,那种感觉不是装的。李重曾经问父亲,父亲生气地说,你问你母亲。李重再问母亲,母亲伤心地说,他是看不上我了……

李重觉得这都不是理由。

在李重三十四岁那年,母亲得了子宫癌。李重逐步放缓了找对象的速度,因为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照顾母亲,所说的照顾就是给母亲做饭,陪母亲聊天,睡觉时给母亲按摩。母亲就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什么都不干。那年,李重谈了一个对象,是一家文化馆的舞蹈干部,比他小六岁,人看着就像二十三四岁。这个舞蹈干部好像不在乎他的小房间,也愿意在他的老床上躺一会儿。母亲很乖,哪次他带女人来,都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出去。那张父亲的老床都让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总是小声地跟他说,这是给你小子弄的。李重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舞蹈干部条件很不错,家里的父母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本人不说是沉鱼落雁吧,也算是美丽动人。那天,两个人在一家咖啡店消磨时间,李重问舞蹈干部,我就是这个条件,还有母亲在家,子宫癌晚期,有今天没明天了。我每月工资也就是五千多块钱,一辆开了二十多万里的二手迈腾。舞蹈干部开心地笑了,说,我喜欢你的羞涩,那天一见面,吃饭时候,你找服务员结账问多少钱,服务员告诉你四百六,我看见你朝我羞涩了一笑,然后背身去掏钱。现在男人能羞涩,已经很难得了。李重笑了,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就带了四百六十块,当然羞涩了。舞蹈干部问,你怎么不用微信结账呢?李重说,我还是喜欢现金比较痛快,看得见摸得着。舞蹈干部抿嘴说,知道羞涩的男人就知道喜欢女人,就知道怎么专一地喜欢女人。有你这条我就足够了,你有没有房子不重要。

当晚,李重带着舞蹈干部去了自己的家,看见母亲喊着他去掏大便。李重说,您可以自己去卫生间解决,为什么非要我去掏呢?母亲恼怒地说,我要是能去卫生间,还喊你干什么!李重想让舞蹈干部离开,可舞蹈干部没有办法离开,因为母亲的房间只有一间,再就有卫生间。舞蹈干部只能这么看着李重给他母亲掏大便,掏到了一半,李重的母亲与其说在呻吟,不如说在幸福地哼哼着。等到李重掏完了大便再回头,舞蹈干部已经悄然离开。李重母亲在笑,李重痛苦地说,为什么非要当着她面让我掏大便呢,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交女朋友呀?李重母亲点点头,说,你今天带女人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走啊?那就是怨你,正好我要解大便,还解不出来,只能让你掏。她走了,说明跟你没有诚心。李重较真,说,那等她走了你再让我掏也行啊,为什么偏要在她面前逼着我掏?母亲喊着,我憋得慌,我就得马上掏。我不能为她在面前就委屈自己。说着母亲叹口气,等我死了吧,我想快点死,但又死不了。你就得好好伺候我,我也想有一天死了,你好交女朋友享受生活。李重说不出话,他觉得天下所有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可以牺牲,为什么自己摊上的母亲却是让孩子牺牲?

李重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于是他问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母亲看着电视,对他说,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不行,你没看见她还没怎么的就承受不住了吗?其实我这是考验她,懂吗?李重哭笑不得,但再给这个舞蹈干部打手机,回复的声音是关机。三天后,这个舞蹈干部回了微信:我看见你给一个老女人掏大便,我觉得恶心,也觉得你恶心。李重愤怒了,回复:她是我母亲,你应该为我这么孝敬老人而感动。舞蹈干部没有回复,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李重前前后后给她发了十几条微信,反复就是一句话,你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

没人理睬他。

他母亲奄奄一息了,李重在抢救室看着母亲的胸脯一起一伏,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使劲儿睁开眼睛,对李重有一种召唤的意思,李重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母亲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和我离婚吗?李重眨巴眨巴眼睛,母亲的眼角溢出泪水,酝酿了许久才说,我就把这个谜带到地狱吧,在那我找你父亲理论。李重恍惚了一下,母亲艰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是应该结婚了,我的存折还有四万块钱,算是留给你的念想。说完,脑袋一歪,李重看见搭在母亲身上的白布单在小腹那一瘪,心电图慢慢拉成了平行线。李重才发现自己始终跪在母亲病榻前,于是慢慢地站起来,觉得膝盖骨生疼。大夫走过来,李重才意识到母亲最后那句话,存折在哪呀?还有即便知道了存折,密码是多少呀?李重伺候了母亲整整六年多,母亲叨叨了无数句话,都是没有用的,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但都没有答案,李重觉得自己要疯了。父亲为什么要跟母亲离婚,理由是什么,都让母亲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问过父亲,父亲不说,问过母亲,母亲不讲。两个人好成那样子,怎么就嘎巴一下离了呢?

李重拿出自己储蓄的三万块钱,在郊区给父母买了一块墓地。墓地不大,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重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觉得心酸,他想,你们生前不能复婚,我就让你们在天堂聚会吧。舞蹈干部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帮助李重重新收拾母亲的房间。李重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回来的理由?舞蹈干部嫣然一笑,你总说理由,我能说你母亲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你自己了,我觉得你孤单就回来了,你信吗?李重想了半天,突然有些感动,于是就拥抱了舞蹈干部。他觉得虽然舞蹈干部的骨骼有些单薄,前胸挤在自己肋条上,居然没有任何肉的感觉,但还是亲吻了她。李重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个存折,没有找到。舞蹈干部说,你妈妈也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快死了才告诉你,还告诉了一半?

李重白了舞蹈干部一眼。

两个人在家里吃饭,舞蹈干部一直在忙活着,她来的时候就拎着一个兜子。半个小时后,舞蹈干部端上来两个热菜,一个是茭白炒肉片,很新鲜,一个是清蒸白鲢,味道也很香甜,还有一个鸡蛋汤,鸡蛋在汤里像是一个个的白蘑菇,那么漂荡着。李重说,很久没有在家吃上这么好的饭菜了。舞蹈干部说,我以后就这么伺候你,像你伺候你母亲那样。说完她就咯咯地笑着,震荡着这个小房间。李重纳闷地说,你一个跳舞蹈的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舞蹈干部说,我喜欢美食,也喜欢美男子。说完,在桌子底下突然用脚钩住了李重的脚,没有穿袜子,脚面滑滑的,像是象牙。

叔叔打来电话,质问,谁让你把你父母合葬了?李重不理解地说,我做主了,这还要谁同意吗?叔叔说,你混蛋,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后就对我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母亲。李重不高兴了,说,在公司你是老板,可在家里你就是我叔叔,我有权做主父母合葬,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叔叔骂街了,你他妈的混蛋,他们在阴间也会骂你。说完叔叔挂断电话。他没有在意叔叔的那顿骂,而是忽然意识到母亲做了什么就让父亲这么狠心。他仔细回想着给母亲下葬的时候都有谁来,似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拿着一束白色的康乃馨。但那天他的情绪很不好,没有想到母亲下葬会来了这么多人。那个陌生的男人放下康乃馨就走了,走得很仓促。他想,这个陌生男人是不是跟母亲有染?想完了就否定,因为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舞蹈干部对李重说,你把你的房子卖了,再买一个两间房子一单元的房子,我看了还双卫呢。李重纳闷地说,你看了?舞蹈干部说,八十九平方,一间卧室十八,一间客厅三十,两个卫生间二十多,还有两个阳台。过道也很宽敞,可以再装修一个餐厅,我们俩吃饭足以。你的房子能卖到九十多万呢,还有我的公积金,加在一起一百多万。装修的钱我出,估计十几万。李重说,你挣钱也不容易,怕不合适。舞蹈干部说,合适,这是最合适的。装修公司我都联系好了,价格也合适。我设计的装修图纸,比较现代,我想你也同意。看着舞蹈干部踌躇满志的样子,李重有些发蒙。他在回忆,母亲去世后,舞蹈干部并没有跟他联系,先去了解和观察了房子,连装修都安排好了,把一切都料理停当,再找他摊牌。舞蹈干部不理会他,而是去把母亲的床单和枕头都敛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大塑料袋装在里边,很快就下楼,再回来两手空空。她就像是在跳舞蹈,似乎是华尔兹,舞步欢快轻盈,腰身婀娜多姿。李重像是看一场演出,舞蹈干部回来就开始朝房间里喷香水,喷得李重一直打喷嚏。他觉得母亲那点气场都让舞蹈干部喷没了,这种香水很浓。

转天一早,舞蹈干部领来两个看房的,她在介绍这间房子时眉飞色舞。李重在旁边都被感染了,觉得不买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两个看房的在谈价格,舞蹈干部不断地插话,说这是学区房,马路对面就是第一小学,全市的重点学校呢。两个人已经互相抬到了一百二十多万了。舞蹈干部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人,似乎很纯真,只有李重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就在这时,一个律师走过来,问李重是不是房主人的儿子?李重有些愕然,律师当着这些人的面宣读了母亲的遗书,这间房子赠送给一个叫黄天楚的人。李重没有明白过来,舞蹈干部已经上前利落地揪住了律师的领子,吼叫着,李重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房子跟姓黄的没有任何关系。律师很冷静,说,我宣布完了,你们不信可以到公证处去印证。说完就要走,李重过来喊道,黄天楚是什么人?律师说,你母亲遗书上写得很清楚了,赠送给朋友黄天楚。我可以告诉你黄天楚的联系方式,但不会改变这个遗嘱。律师走了,李重闷闷地坐在床上,他闹不清楚黄天楚是什么人,于是他就按照律师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接了,是一个很苍老但有磁性的声音,我是黄天楚。李重直接问,我母亲为什么把房子给你?黄天楚说,你母亲为了我和你父亲离婚,但又为了你没有和我结婚。她为了弥补我的感情,就答应把她的房子给我。李重呵斥道,凭什么呢?!黄天楚那边抽泣着,我把我的所有感情都给了你母亲,我和我闺女断绝了关系。你母亲看病花了这么多钱,都是我给的。你母亲以前炒股,三十多万都裹进去,你父亲跟她要死要活,是我卖了我一处房子给她填仓。李重听不下去了,这一切都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发生了。他对黄天楚说,我母亲那天下葬是不是你去了,送了一束康乃馨?对方没有说话,吭哧吭哧的,最后说,你没有看见我在你父母面前下跪吗?李重说,房子给你,我住在哪呀?黄天楚说,房本的名字是我的,房子你继续住。我只是要一个名分,我没有赶尽杀绝。

李重放下电话,才注意看四周,买房的和舞蹈干部已经不见身影了。

李重来到墓地,看着父母合影的微笑,他上去死命用手拍着照片,撕心裂肺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说,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欺骗我?那天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却一直不停。李重在墓地四处乱走着,任凭雨滴在他身上滚动。叔叔打来电话,说,这回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你房子吧,他不给你,你和你母亲就会流浪街头,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把你父母合葬了吧?你父亲在阴间会骂死你小子。李重问,为什么你才告诉我,为什么父亲不直接跟我说?叔叔不耐烦地说,你活着太犟了,这么多蛛丝马迹你不看,你就只顾黑着眼睛。我给你钱少那是帮助你,是你父亲让我少给你的,让我给你存着。李重冷笑着,你就是抠门,你少拿我父亲说事,你给我存着,那你马上给我。叔叔骂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扔了电话。李重走出墓地,雨好像小了些,但看不到太阳,其实正是黄昏。他坐在汽车里,摇开车窗,看见墓地一片冷寂。雨滴慢慢地在车玻璃上滑行,像是泪水。他想不通母亲为什么给他设这么一个局,而且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他想起母亲生他时费了好大的劲儿,那年她毕竟快四十岁了。李重生下后不久就得了软骨病,胳膊腿总跟面条似的。母亲就天天让他吃鱼肝油,吃得他一见透明的药丸儿就哭,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也陪着哭。那时,他父亲为了治疗母亲的急性肾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的存款。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母亲为了父亲和他,把油腥的东西全给他和父亲吃,而自己则吃不饱,竟然得了浮肿病,大腿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在过春节吃肉时,因为父亲吃了李重碗里的一口肉,李重哭得死去活来,又是母亲把唯一的一块肉悄悄塞给了他。

李重不敢想,也确实不能理解母亲会把房子给黄天楚。他找不到理由,母亲和父亲本来好好的,黄天楚施展了什么巫术引诱了母亲,最后让母亲非跟父亲离婚不可,而且又把房子给了他?母亲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李重不知道的,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知道了。雨终于停了,李重启动车的时候,发现一缕阳光费劲儿地顶出了厚厚的云层,然后渲染了周边的颜色,李重觉得那是母亲的脸,她要出来看自己一眼,或者想告诉自己答案。李重哭了,一边淌泪一边开着车,在路上艰难地行驶。因为下班了,城市街道上都是行人,都着急奔回自己的家。李重没有家,也不会有人在等他。他就混在车流里,像一条虫子慢慢在蠕动。李重下意识拧开了收音机,听到里边传来歌声:“我在阳光下等着你,让被冻伤的心痊愈,过去总有天会过去,快乐靠自己。我在阳光下望着你,让你的笑灿烂我眼睛。乌云散去不下雨就放晴,会有彩虹般惊喜,脚踩过昨日阴影,心渐渐清澈透明……”

晚上,他试图给舞蹈干部打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发微信才知道拉黑了他。他不理解这件事还没有怎么着就断了关系,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跟死鱼一样。

李重叔叔接了一单大活,给一家新上市的汽车公司做一个视频广告,价位一百多万元。叔叔对李重咂咂嘴说,你干好了给你提成。李重眯缝着眼睛,这句话他听多了,真的引不起他多大的兴趣。叔叔看出李重的心思,郑重地问,你要多少提成吧?李重说,我要十万,你能给吗?叔叔笑了,你是我亲侄子,我能亏待了你。李重转身走了,用背影对着叔叔,说,你一直亏待我。叔叔似乎不担心他,因为李重就是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主儿,何况拍摄这样的视频广告是他的最爱,能迸发出很多拍摄的火花。这家汽车公司的经理助理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叫黄黄,李重觉得像是一只狗的名字。两个人一见面,李重就觉得黄黄不怎么稀罕他,当然李重很有自尊,女人不用正眼看他,他就绝对不会垂涎三尺地上去。李重按照对方的要求,提了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去了汽车公司,跟黄黄谈。谈了几分钟,黄黄把他带到那辆新款的汽车跟前,说,你拿摄像机拍找几个角度,咱们现场看好吗?李重知道这就是叫板,于是他拎着摄像机,上下左右拍摄了几个镜头,然后回放给黄黄看。黄黄看了几遍,诧异地问,我这也没有光,你怎么能拍摄出来光感呢?李重戳了戳一个窗脚映出来的光,说,那就是一种光感,如果再晚拍摄,那窗脚那光过去了,我就拍不出来了。黄黄扭头看了看那窗脚,果然那光在慢慢地朝外移。黄黄抿嘴看着李重,问,你这么一把好手,怎么会待在这个烂公司?李重看着黄黄那隆起的胸脯,还有鼻尖上划过的一缕橙色,笑了,反驳道,既然是烂公司,你们还找我们干什么呢?黄黄说,你们老总太认真了,我们老总就是拿你们开玩笑,你们就举根棒槌当针了。李重火了,你们开什么玩笑,不是合同都签了吗?黄黄说,谁说签了,那是你们老总自己的美梦。我们这款汽车,让你们拍广告,卖不出一辆去。李重变脸了,说,耍人呀,告诉你们老总,给我一千万也不会拍了,爷不伺候!说完,李重抓起摄像机起身就走了,他听见黄黄在后边吃吃笑着,你还得找我,信吗?

天色暗淡下来,李重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家里就像是一个被废弃的仓库。他在昏暗中打开卧室的灯,在靠近墙角有一张小书柜,那是母亲的。他看见上边有一个锁头,那说明母亲不想让他看见。因为家里只有他和母亲,母亲的防备让他有了想打开的欲望。他拿了一把钳子拧开锁,发现里边都是一摞摞的东西,其中有一个铁盒子。他打开,看见一沓照片整齐地摆放着。翻开都是他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两个人洋溢着一种温和。还有就是父母的合影,偎依着,幸福的眼神。每一张照片都是父母的手互相攥着,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李重想象不到母亲怎么会因为黄天楚跟父亲断了感情,而且那么决然。铁盒子有一个夹层,他看见了黄天楚和母亲的一张合影,黄天楚的目光有些凄楚,母亲还是那一副和父亲合影的样子。他再翻那一摞摞的东西,都是母亲的日记,怎么也没有找到和黄天楚的故事,都是记载着她和父亲的往事。本想找找存折,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简单洗了一个澡,就躺在床上。这张老床是他和母亲睡觉的地方,每次都是母亲面对着他睡,半夜他经常能听到母亲的叹息声。他多少次问过母亲为什么会叹息,母亲总是回答,习惯了,觉得也是舒舒气。他把母亲和黄天楚的合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他不理解,父亲死了,为什么黄天楚一次也没有上家里来过,至于母亲是不是瞒着自己和黄天楚约会就不得而知了。母亲为什么,为什么瞒自己这么死?

那一夜,李重无眠,看着窗外的月光心神不定。

到了公司,李重与叔叔的一番激烈对话是必不可免的,叔叔狡黠地告诉李重,我不告诉你,不是我故意隐瞒你,是想激励你把这单活拿下来。李重悻悻地说,那你也不该耍我。叔叔说,我们前面有三个竞争对手,都比我们有实力,问题我不是有你吗?李重冷冷地,你不是用提成来诱惑我吗?我问你怎么提成?叔叔掉下脸子,你不该这么威胁我,我不喜欢你用这强调。李重动火了,你给我什么了我就这么给你卖命!叔叔拍了桌子,我是你叔叔,你父亲欠人家二十多万都是我替你偿还的!李重惊住了,叔叔说,你父亲是个赌徒知道吗?输给人家二十多万还不起,让人家逼着知道吗?你父亲怕你知道真相,就找我求我甚至给我跪下知道吗?李重也拍了桌子,谁能证明?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父亲是赌徒的事情?你总跟我编故事,就是要欺诈我的血汗。李重把心里话抖出来,他这么想的必须就这么说出来。因为他不知道父亲出了什么事,也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和父亲分手与黄天楚好上了。这一切都是叔叔在跟他讲,不知道哪个是真相。叔叔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东西摔给李重,说,你父亲死的时候你才上大学,这是你父亲给我写的欠条。李重哆哆嗦嗦地看完了这份欠条,上边有父亲的手印,红色的手印像是一摊血迹。李重转身走了,他觉得父亲临去世前他一直守着,医生说他是心脏病,无法挽救了。那时,他带着大学一个女朋友守候着父亲直到去世。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的女朋友说,你嫁给我儿子,是你的福分。李重想不出来,父亲和母亲都这么走了,都没有把该告诉他的告诉他。他找不出理由,父母这么做为了什么。

叔叔看到的李重眼神是绝望的,他拍了拍李重的肩膀说,就算你帮助我这一单,你也知道咱们公司的日子不好过了,这一单就是咱们公司的救命稻草。李重不说话,叔叔说,只要你拿下来,怎么提成都可以。李重阴沉着脸,哪次你都这么跟我说,哪次你也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叔叔掷地有声地说,这次绝对会这样。李重对叔叔说,你知道我母亲在遗嘱中把房子给了黄天楚吗?叔叔惊讶地说,不知道,你母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李重逼近叔叔,你跟我说说我母亲和黄天楚?叔叔说,具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母亲知道你父亲好赌,就跟你父亲断了关系,说为了你也不能原谅你父亲。

从叔叔那回来,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吃晚饭。天色很快就暗淡下来,风有些凉。于是,他开车出来找了一家喜欢吃的饺子馆,要了三两羊肉西葫芦馅儿的饺子。他坐在那吃,觉得想不起来陪自己守候父亲的女朋友究竟是谁。他觉得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毕竟是人家一心陪着自己,毕竟是父亲对她说了那一句你嫁给我儿子是你的福分。他觉得自己太悲哀了,爱情一团糟,要不就是自己不认真,要不就是自己太认真。其实他记起一个人,只是忽隐忽现地在自己身边。

夜有些深了,饺子馆已经没有多少人,只有他还在窗口那坐着。李重发现饺子早已经吃完了,看见窗外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他默默地看着窗外竟然恍惚起来。人生如天气,一会是雨,一会是太阳,一会刮风,一会灿烂。在雨中能想很多有人生况味的事情,这时候,李重想起母亲,因为下雨后总是母亲在他身后喊着,带着伞,冻死你没人管。现在没人这么喊他了,李重想到这一幕眼眶潮湿了。他觉得自己恨不起来母亲,尽管母亲把房子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黄天楚。他也恨不起来父亲,他想父亲为什么会赌博,是不是他失去了什么,或者失去了母亲的孤独?没有谁给他理由,所有的答案都是他自己这么想着。他很想和一个人聊聊,把憋在心里的话抖抖。他给舞蹈干部打电话,一直是不在服务区。

转天上午,他鬼使神差地去了文化馆,在舞蹈排练室,见到舞蹈干部正在上课。舞蹈干部看见了他,也没有理会继续上课。李重觉得自己没有意思,转身走了。他听见舞蹈干部在身后喊他,转过身,舞蹈干部冷冷地说,我不在乎你的房子,我在乎你在欺骗我。李重喃喃着,我不知道。舞蹈干部说,不可能,你母亲把房子给了别人你会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李重说,我也不跟你解释,我连自己都解释不了。舞蹈干部笑了笑,你跟那男人说了吗,他答应把房子给你?李重摇摇头,说,只是说让我住。舞蹈干部走了,说,谢谢你来看我。她回过头,李重发现舞蹈干部满脸是泪,舞蹈干部哽咽着说,你打破了我的梦想,我就是这命。几个男人都跟你一样,我觉得作为女人我很悲哀。

走出文化馆,外面又下起了雨。

雨是一层层地下,溅到地上有了一团团的水花。

叔叔打来电话,说,三天后竞标,你一定把这一单拿下来,就算我求你了。李重开着车在雨中行驶着,他遇到的总是红灯,他觉得后面不断地有人给他按喇叭。

三天后的下午,四家广告公司高手汇集在汽车公司的销售厅。主持竞争的是黄黄,穿着一身黑色职业套装,这次李重得以从容地看清楚了她: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脸上的皮肤仿佛洗过水,那么干净而清纯,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透着自信和融合。她的嘴唇薄而红润,但不是那种硬抹上去的,而是自然形成的。黄黄与四位竞争者一一握手,李重握着她纤细的手,柔软,无骨,攥在手里像一团烂泥。黄黄小声地说,你还恨着我吧?李重没有理会,他按照抽签是最后一个演说。李重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回头看见叔叔紧张的表情。轮到他了,他没有按照前三位的把文案给黄黄递过去,而是打开投影,画面上出现了一轮弯月。李重侃侃而谈。他说,他设计这辆新款车在都市夜色里行驶,所有的路灯都是绿灯,驶过立交桥,驶过夜色里的湖畔,驶过已经灯黑夜落的商业街,驶过一片片闪烁着家庭温暖的小区,最后下来的不是妙龄女郎,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微笑老人……画面在李重带有表演性质的演说结束后,也定格在那一轮弯月中。镜头很美,衔接得也很流畅。李重说完了,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安静地看着黄黄。黄黄问他,你的文案呢?李重递过去一份文案,笑着说,文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在卫生间,叔叔凑过来殷勤地问李重,你觉得怎么样?李重说,我哪知道?叔叔塞给他一个信封,说,里边有一万块钱,你是不是请黄黄吃顿饭?她可是汽车公司策划部的经理,这次的主持人。李重说,让我出卖色相?叔叔笑了,人家有老公,据说在美国,现在闹离婚呢。李重吁了一口气,等待吧,其实后面的竞争比现在厉害。叔叔紧张地问,你这句话什么意思?李重说,听说另外三家都使出杀手锏,不就是关系加金钱吗?叔叔点点头,李重问,你给了老总多少钱啊?叔叔摇摇头说,洒洒水,算下来能净赚六十多万,不是很肥,但对咱小公司已经不瘦了。

晚上,黄黄出乎预料地约了李重喝咖啡。

李重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店,因为它坐落在高档商业区的四十三楼。李重进来就发现四周都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窗,站在玻璃窗跟前能鸟瞰整个灯光灿烂的城市。咖啡店里人不多,都是两个人的座位,充满了暧昧的味道。黄黄问,你喝什么?李重说,蓝山吧。黄黄有些兴奋,说,我请Espresso。李重有些茫然,黄黄得意地说,没有喝过?李重说,没有听过。黄黄说,世界极品,全市只有这能喝到,但还不知道今晚有没有。说着,黄黄把服务生喊过来,说出这个牌子。服务生想了一会,我给您问问今晚有没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货了。李重不喜欢黄黄这种显摆,于是很快就涉入主题,问,我们的怎么样?黄黄笑着,你就这么着急。李重说,我不是怕我们落选,是我关心你们对我这个创意的态度。黄黄说,为什么从车上走出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呢?李重说,你这款新车不是流行的,是适合普通人开的,而且价格在十五万左右。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就说明谁都有可能享受这款新车,而且会开到你的家门口。黄黄笑了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漂亮女人?李重说,漂亮女人在汽车广告里看得多了,也就腻了。黄黄跷起了腿,很修长也很润泽,在灯光折射下显得很性感。李重没有再说话,他经历这种场面太多了,最后都是自己乖乖付费,然后让对面的女人折磨一顿后才离开。黄黄说,听说你至今还是单身。李重笑了,说,我就想知道你们的最后态度。黄黄笑着说,这就对你这么重要?说着,一个着装考究的人端着两个小杯子走过来,服务生在后边介绍着,这是我们的咖啡制作师。黄黄缓缓站起来,把对方精致的小杯子接过来,其中一个递给李重。李重觉得那杯子小到了手心这般大,他吮了吮味道,很快就喝完了,慢慢地回味着什么。黄黄问,你怎么喝得这么快呀?咖啡制作师对黄黄说,这位先生做得对,必须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变了。

重新坐下,黄黄不高兴地说,你喝过?李重惬意地说,喝咖啡是很讲究的,去年我去荷兰阿姆斯特丹,跟一个有钱的朋友喝咖啡,他也是喝刚才喝的Espresso,喝完了以后陶醉了许久。黄黄点点头,这就跟蚊子喝血一样,因为这一小杯也就是三毫升。李重说,喝咖啡不都是慢慢喝的,也有这么快速喝的,但关键是喝下去慢慢品味其中的滋味儿。黄黄说,看来你对我是研究过的。李重笑了,谁都知道你爱喝咖啡。黄黄说,你是我少见的男人,告诉你吧,你们落选了。李重问,给我一个理由?黄黄说,没有理由。李重烦躁地说,这算什么回答啊。黄黄说,我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李重站起来,走到柜台付款,回答是三千九百六十。李重对这个天文数字也不诧异,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个信封,打开仔细数着。黄黄走过来不悦地问,你就想甩下我这么走吗,不给我一个理由吗?李重付完款,回身微笑地说,没有理由。黄黄厉声道,你就不会问问我的态度吗?

李重说,这还重要吗?

李重在夜里开着车,遇到的都是绿灯,他觉得自己有些失落。他跟他叔叔不一样,他在意这一单是想看看自己的设计能力。就这么被淘汰了,而且没有理由。舞蹈干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喝咖啡,而且是很贵的一种。李重说,那你也肯定跟一个男人喝咖啡,不知道这次结果怎么样?舞蹈干部说,太胖了,我喜欢的男人就是你这种深沉的。李重好奇地问,谁掏的钱?舞蹈干部说,我掏的。李重问,为什么?舞蹈干部说,他是一个老板,很有钱。越有钱的,我越主动掏,我不想让对方认为我是一个物质的女人。李重哼了哼,说,难道你还不物质吗?舞蹈干部说,不许你这么说我,你没有权利!

晚上,李重睡觉总是留着旁边的那部分,觉得那是属于母亲的。记得在一个夏天,屋里的空调坏了,他在闷热中睡着,总觉得有风在吹着,那么惬意。后来才发现是母亲一直在给他扇扇子。他对母亲怎么也恨不起来,他只是想不透母亲为什么会对黄天楚那么好,却没有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这得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母亲不想伤害自己。

不知哪位好事者把李重和黄黄喝昂贵Espresso咖啡的镜头上了热搜,一下子跟帖子的几万个。叔叔找到李重,不满地说,人家耍了我们,你怎么还跟那女的勾搭上了,谁结的账啊?李重说,我,拿着你的一万块。叔叔火了,你吃饱撑的,那黄黄没说咱好话。李重觉得跟叔叔对话很累,摆了摆手走了。叔叔在后边喊着,人家给了咱一个小广告的活儿,二十几万,算是赔偿你的才华策划。李重蔑视地回头看了一眼叔叔,走进自己办公室意外碰见舞蹈干部在等他。

两个人进了屋,李重觉得舞蹈干部打扮得很妖艳,化妆也很浓重。李重笑嘻嘻地开着玩笑,说,是不是你看了我和那女人的昂贵咖啡,发在网上了?舞蹈干部说,我想咱们继续吧。李重问,两次离开我,怎么也给我一个理由吧?舞蹈干部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当时不高兴就迅速爆发,过去就完了。李重说,你完了,我没有完呀。舞蹈干部说,你喜欢那个黄黄了?李重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黄黄呀?舞蹈干部嫣然一笑,微博上不都说白了吗?李重说,我这个男人没有意思,三十几岁一事无成,父母都死了,房子和车子都是不能再老的东西,你就别打我的算盘了。舞蹈干部坐在他办公桌上,跷着的二郎腿显然不如黄黄优雅。她说,我不在乎你的物质,我看重你的灵魂。李重沮丧着说,都是人家甩我,我还不习惯甩别人。舞蹈干部笑了,你骨子里是软的,这就是我喜欢的男人。李重不好说什么,再跟舞蹈干部交往,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可他就不好意思说不。或许是自己太孤单了,需要一个人陪伴自己。舞蹈干部最后说了一句,你不想我,你的胃也许会更想我。

晚上,李重接到黄天楚的电话,说他一定会去一趟家里。李重问,你上这来过吗?黄天楚笑了笑,说,来过,你上班的时间去的。李重说,那我就不告诉你地址了,晚上吧。黄天楚说,就在家里随便吃点儿,行吗?李重觉得这些要求都显得很唐突,但又不好拒绝,就敷衍着,我不会做饭,你凑合着吃。李重在家做饭,就是老一套,下挂面放鸡蛋搁葱花滴点儿香油。他不会做饭,曾经问过舞蹈干部会吗,舞蹈干部得意地回答,我是烹调能手,将来能跟你结婚就指望我了。李重心思很重,觉得命运怎么总是捉弄他。三天不理会舞蹈干部,她也没事,据她说一直在看房子。她告诉李重,自己也有一个单间,二十多平方,现在找一个八十多平方的算是满意的,那就必须李重把房子卖掉,还差二十万装修要李重负责。李重觉得舞蹈干部始终纠结在房子上面,好像她找的不是李重,而是李重的房子。他告诉舞蹈干部一句话,现在的房子可以住,但母亲的遗嘱里把它已经给了黄天楚,他没有资格去卖这个房子。舞蹈干部说,那需要你跟黄天楚好好谈谈,可以给他一部分钱,给多少我再想想。李重觉得自己像一个房屋中介,特别可笑。

李重今天回到家迟迟没有开门,因为这扇门以前都是母亲开的。有次他拍完广告马上收拾行李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母亲,开门。后来,母亲对他说,你给我发的短信我留不住,但只留着你一条短信永远不删,那就是母亲开门。李重知道母亲走后已经没有母亲再开门了,于是手臂觉得很沉。他刚进家门就有人在敲门,李重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眉宇间流露着一种文化气质。老人伸出手对他说,我就是黄天楚。李重让开路,黄天楚轻车熟路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自己从沙发旁的小柜子里取出茶叶盒然后自己倒水,发现暖水瓶没有水,就径直地走到厨房去煮水。黄天楚说,每次来都是我煮水给你母亲倒茶,茶是绿茶,飘起来的味道很香。以前你母亲不爱喝茶,在我的影响下也开始喜欢喝茶。屋子里很沉寂,只有水的沸声。黄天楚自己沏茶,又给李重沏了一杯,递给他说这茶叶是我朋友从杭州寄来的,你母亲不喝,就等着我来喝。李重接过来,觉得自己倒像一个客人。黄天楚发现房间没有任何变化,就说,还都是你母亲在的样子。我习惯坐在沙发上,你母亲给我削苹果吃。你没有发现你母亲后来躺在床上没有褥疮,那就是我过来经常给她翻身。说着,黄天楚走到那张老床跟前看了许久,不住地哽咽。

李重做了两碗鸡蛋挂面汤,黄天楚吃着,说,不如你母亲做的好吃。她把西红柿炒得很烂才放水,所以西红柿的味道很香。吃完饭,黄天楚递给李重一个存折,说,那是你母亲给你留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850525,也就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你可以到银行修改密码,毕竟我知道了。李重接过来揣好,回答,不用了。他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或者我母亲怎么把给我的存折给了你,但都没说出口。黄天楚问李重,我看你不怎么喜欢喝茶,那就喝咖啡吧?李重说好,咖啡。黄天楚去了厨房好一阵子,李重吮到了一股浓香的咖啡味道。黄天楚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李重不知道厨房还有咖啡,他太粗心了,没有留意黄天楚会在家里有这么多埋伏。这时,黄天楚从门外拎过来一个纸箱子,里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书。黄天楚抿嘴喝着,说,这些书都是你母亲的,也都是我给她买的。后来,她非让我拿走,说看不了书了,卖废品又舍不得,你拿走得了。碍不住你母亲的话,我把这些书拿走了,今天来是物归原主。黄天楚又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件旗袍,红色的,说,这是你母亲爱穿的旗袍,也是我陪着她一起到裁缝铺做的。黄天楚把旗袍抖搂出来,说,腰身很合适,其实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应该穿着这身旗袍走,才符合她的心意。李重慢慢走过去抱住了这件旗袍,那是母亲爱穿的旗袍。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穿给他看,问他,好看吗?李重情不自禁地哭了,他听见后边也有抽泣声,看见黄天楚也是泪水涟涟。黄天楚说,我知道你对你母亲把房子给我很不满意。李重没有说话,他手里一直攥着那件旗袍,他曾经听母亲说过,这是一家裁缝铺亲自给她量身定做的。母亲去世后,李重曾经寻找这件旗袍,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还惆怅了一段时间。黄天楚说,其实我和你母亲很早就恋爱了,后来我经济出了问题,被劳教两年。出来后,你母亲和你父亲结了婚,我不怪罪你母亲……黄天楚说不下去,李重没有松开抱着母亲旗袍的手。黄天楚哽咽着,你父亲去世后,我也为你母亲离婚了,可你母亲就是不和我结婚,怕失去了你。可我离婚却失去了女儿,她不再理睬我了。李重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黄天楚这么叙述是在折磨自己,因为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外边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窗棂。

李重说,时间很晚了,你该回家了。黄天楚拦住了他说,我女儿你认识,我在热搜上看见你们一起喝咖啡。李重惊诧地说,是黄黄吗?黄天楚点点头,说,我今天叫你来不单是为了给你存折,是希望你跟她说说,让她回到我身边。我没有了你母亲,不能再没有我心爱的女儿。李重觉得世界这么小,都在手心里攥着,就看怎么攥了,攥不住就溜走了。他对黄天楚说,我可以说,但我说了她也不听。黄天楚有些失望,问,为什么呢?李重说,你女儿自认为比我强,我跟她就是高攀了,我接受不了。所以我也不说,我说了她也不会在乎的。说完,李重扭开门,对黄天楚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黄天楚说,你能做到的。李重说,我做不到,我不会强迫一个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黄天楚失望了,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漆黑的楼道里回响,这时候他渴望听到一个女人在喊着,你小心点儿走,二楼拐弯搁了一个筐……

舞蹈干部一直要让李重去看房,说是挺好的。李重磨不过就跟着她去了新房,舞蹈干部像是一个导游,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一平方。到了卫生间,舞蹈干部模拟方便坐在了马桶上让李重看不过眼,嚷着,你这是干什么!舞蹈干部哭了,说,我不是让你喜欢这个家吗?李重无奈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这房子就比你还重要吗?舞蹈干部站起来扑进李重的怀里,说,我真的喜欢有这么一套房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哥哥挤在一个九平方的小房间里边,看着他手淫。舞蹈干部的手在痉挛,李重抱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熟悉的陌生口音问,你还记得我吗?李重有些懵,他觉得这个人肯定跟他有很深的关系,但确实说不出是谁。那人咯咯笑着,我是高莹啊。李重的心脏被重重打击了一下,就是这个高莹说自己卫生间小得连放屁都转不过腰。他想得很远,想起来就是高莹陪着自己去医院守候着命悬一线的父亲,三天三夜没有怎么合眼。在大学,是高莹陪着自己度过了后两年,两个人那时已经憧憬着婚后的生活。但最后的分手,是因为高莹这句话。但奇怪的是高莹就这么走了,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李重好奇地问,你在哪呀?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高莹说,你的手机号码始终没有变,一直在我的手机晨保留着。李重呃呃着,高莹笑着问,你身边有女人吧?李重看了舞蹈干部一眼,舞蹈干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李重问,你怎么想起跟我打电话?一晃都十年多了。高莹调侃地说,想你啊,就觉得你好啊。李重有些尴尬,他已经不适应女人这么挑衅的语言,就问,你现在怎么样啊?高莹说,在热搜上看你和漂亮女人对饮咖啡,好家伙三千多两杯,比人血都贵啊。李重想象不到热搜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就说,那是一次商战。高莹说,我也想和你喝咖啡,但仅仅是咱们一起常喝的蓝山,你定好时间地点联系我吧。

李重开车送舞蹈干部回家,他看出舞蹈干部想在新房里和他做爱,因为两个人真的没怎么认真做过,但被李重以有事为由推辞了。舞蹈干部闷坐在他的旁边,叨叨着,女人就不应该这么贱,一贱了就让男人看不起。李重也没有理会,天空下起了雨,打得前窗玻璃不断地需要清理。舞蹈干部说,我这个月没有来例假……李重恍惚被击中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舞蹈干部做的爱,于是下意识地问,是在车上那次吗?舞蹈干部点点头,李重想着那次在车上,舞蹈干部给他扒光了衣服,喊着,我真没做过车震,就尝试一次。李重记得自己被挤在后面,脖子被顶在后窗上,两只脚伸在车窗外张牙舞爪。他记不清楚车停在哪里,就觉得在湖畔,那是一个不大的湖泊,但就是在城市的中间。他听到有水鸟的嘶鸣,但好像又是舞蹈干部的呻吟。舞蹈干部问他,怎么办?李重的脑袋沉甸甸的,舞蹈干部不悦地说,你别成负担了,不行我就做了。李重问,那要不做呢?舞蹈干部笑吟吟地说,结婚吧,新房你也看到了,你我赶紧把房子卖了,人家只给我一个月时间。李重说,我给你说了,那房子是黄天楚的,我妈妈遗嘱写得很清楚。舞蹈干部自信地说,我不是说你跟他谈,可以给他一部分钱做补偿?这部分钱,你出一部分,我出一部分。

李重觉得车头顶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车追尾了,前边的车停下来,跑下来一个男人气呼呼地站在他车窗前。李重摇开车窗,那男人戳着李重的鼻子说,你下来呀!李重下来,那男人指着自己的车说,你看看你撞了,我那车是宝马。李重过去看了看,一个小印痕,就说,找保险公司吧,不就是一个小印痕吗?那男人愤怒了,说,我开的是宝马懂吗?不是你的破车。李重恼火了,说,你开宝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说了找保险公司吗?那男人斜着眼睛问,你撞我干什么?李重没好气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不就是跟你紧了些吗?那男人盯着李重看了一会儿,你不就是李重吗,跟我老婆喝咖啡的那男人?李重不由问,你老婆是黄黄?那男人笑了,对,还没离婚呢,你也别想等着了,等着的人太多了,你排不上前十名。李重哼了一声,我从来不排队,我女朋友就在车上坐着呢,要不看看。这时候,舞蹈干部走下来,那男人挥挥手,别废话了,说怎么办?李重说,找保险公司呀,我说三遍了。李重打着电话,那男人在一边也打电话,舞蹈干部也回到车里。好一会儿,那男人过来把手机递给李重,阴笑着,我老婆对你不错呀。李重接过手机听到那边的黄黄问,没想到咱们在热搜上成了红人,听说那家咖啡店生意火爆呀。李重问,你打算怎么办?黄黄问,撞得怎么样啊?李重又看了看车,一般般。黄黄说,他就是这么一个矫情的人,我正打算跟他离婚呢。李重追问,我怎么办?黄黄说,你开走吧。李重把手机还给那男人,扭身上车就要开走。那男人追过来,斥责着,你怎么着也得跟我赔礼道歉吧。李重哼哼唧唧的,要不你就等着保险公司,反正也不是我掏钱。那男人说,是你追尾,你应该跟我说对不起!舞蹈干部在旁边打哈哈,算我们错了。李重开车走了,他听见那男人在后边怒吼着,我现在还是她丈夫,你别以为你怎么样了!就你开这辆破车,看出你就是一个穷光蛋。

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

李重心情很乱,舞蹈干部在旁边继续催促,要我不做了,看你这么乱七八糟的真受不了。李重踩下刹车,说着,做了吧,我也受够了!舞蹈干部又抽泣起来,对他说,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哪点儿不好?李重找不到理由,他看见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顽强地显露出来,而且光彩照人。

李重给那家汽车公司拍了一个小片,他不愿意送去,是不愿意看见黄黄。叔叔低眉顺眼地说,我去吧,钱不多但也算不错了。李重跑到公司对面的一家饺子馆吃饭,没想到刚坐下就看见高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李重有些惊讶,竟然没有说出话来。高莹十年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秀气,就是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高莹笑着说,不是偶然碰见的,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是我看见你了,你在楼里徘徊了一下,被我扫了一眼,于是我就跟着你,一直跟到了这家饺子馆。高莹问他,你是不是也在那栋楼啊?说着指了指,然后叹着气,我也在那栋办公,但就是阴错阳差没有看见。李重问,你在哪家公司呀?高莹说,海关一家报关学会。李重问,你在几楼?高莹说,我在二十层,你呢?李重笑了,我在你上边二十二层。高莹坏坏地一笑,你从来都在我上边,我想在你上边你都不愿意。两个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着,高莹问,你要的是不是西葫芦羊肉馅的?李重点点头,回道,你要的是不是茴香猪肉馅的?高莹哈哈大笑,都是老样子。两个人就这么聊天吃着,高莹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结婚了吗,离婚了吗,有孩子了吗?李重手机响了,一接是黄黄。黄黄问,你怎么不来送片子?不愿意见我吗?李重说,不是,我不愿意去你们那受辱。黄黄说,那是我们老总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还是力挺的。李重说,你爸爸说了,让你回到他身边。黄黄那边怔了许久才问,你怎么认识我爸爸?李重喊着,你不会不知道你爸爸跟我妈妈的关系吧!黄黄那头停顿了半晌,才说,我爸爸喜欢的是你妈妈呀,真见鬼了。李重说,你说我妈妈是鬼?黄黄连忙解释着,我没那意思,我是说我爸爸是鬼。李重说,你爸爸一个人也不容易,他喜欢的女人也就是我母亲走了,你就是他唯一的依靠。黄黄笑着,你那房子听说是给我爸了?李重不高兴地说,你不都知道吗?黄黄说,那好啊,我正需要一笔钱呢。李重说,你说得轻巧,那我住在什么地方?黄黄说,那我就不管了,遗嘱也是一种法律,咱俩打官司吧。李重说,好啊,就打,看谁能赢。说完,挂断电话。他看见高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欣赏着窗外人来车去。

两个人都说要走走,就走到了那一片湖。

高莹说,这地方是咱们在大学期间总来的,在这里接吻,你抚摸我。记得我们有次在这被人围住,他们说是治安队的,让咱们交罚款。李重说,当时要给二百块,可我们都是学生。高莹说,你就拽我朝外跑,他们就追,最后咱们跳进湖里。我不会游泳,你就托着我游了好远,到了对岸。李重说,我父亲在医院你陪着我。高莹笑了,你父亲要大便,你不在我就帮助弄,两只手都是你父亲的大便。李重想起了舞蹈干部,低下头。他想自己怎么想不起来是高莹陪着自己守候着父亲,那一段关键时刻失忆,为什么呢?他不好意思跟高莹讲,觉得讲出来高莹不定怎么说他。一群水鸟从湖面上空飞过,落在地上追逐,嬉戏着。两个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水鸟也不惊慌,友好地在他们的脚下吃食,那种安详感让人陶醉。李重终于问了,当初你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呢?高莹说,给你留一个空白,有时候说了会觉得很无趣。李重问,你现在什么样子?高莹说,一个人呗,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很淘气,大夫说他是多动症。

两人离开那一片湖,李重不住地回头望。原来秋天来了,湖畔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层次和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真可谓层林尽染。高莹攥着李重的手说,你家那张老床还在工作吗?嘎吱吱的像个摇篮……高莹没说完就吃吃地笑起来。李重说,就在那张老床上你喊着爱我。高莹喃喃着,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转天是星期六,高莹说要到李重的家里看看。李重说,我家太乱了,母亲去世就一直没有收拾。高莹说,就是帮助你收拾屋子。一早,高莹穿着一身工作服到了李重家,就开始在洗衣机上洗床罩,洗李重的衣服,两个小时后,阳台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风吹进把衣服吹得乱飘,像是一群人在舞蹈。中午,两个人吃着李重做的鸡蛋挂面汤。高莹说,我不会做饭,你也不会做饭,不能总吃这个吧。李重说,以前吃母亲做的习惯了。高莹说,你受你母亲的宠爱太多了,在生活上你就是一个无能人。李重笑了笑,他突然想起舞蹈干部。高莹在手机上翻到几张照片,都是在医院照顾李重父亲的合影。李重看见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看见父亲在高莹面前一直在微笑,笑得很幸福。李重问,你怎么就忽然离开我了呢?高莹刷着碗,说,我碰到一个男人,我觉得他比你好。李重说,就这么简单?高莹点了点头,洗完碗高莹躺在沙发上,看着被她收拾干净的屋子说,我在家里也这样,看着屋子干净了,心里就很舒服。李重说,你说呀?高莹说,也很简单,他去了澳大利亚,见面的机会少了,人就远了。李重说,那你可以去啊?高莹说,都觉得各自地方待得挺好的,谁也舍不得放弃。高莹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没有想到黄黄真的要打官司,黄天楚找到李重说,我真不想和你对簿公堂,但是我闺女一直缠着我。李重说,打就打吧,我不请律师。黄天楚说,不打了,房子是你母亲遗嘱里讲的,但房子一直是你住,我不能伤了你母亲的心,不就是钱吗?没过几天,黄黄打来电话说,律师我请了,你做好思想准备,我咨询律师了,估计你要给我一部分钱。深秋了,树叶子一直在掉,李重每天都踩着厚厚的树叶子,发出咯吱吱的声响。黄天楚又一次敲开了李重的家门,然后泣不成声,说,我闺女非要打官司,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李重看见黄天楚的头发白了一块儿,就没有再说什么。黄天楚拿出一个存折,说,里边有四十万,这原本就是要给闺女留着的,我给你。估计要判你支付一部分钱,你就拿着这个钱给黄黄。李重没有接只是痴痴地看着黄天楚,他想不通母亲的遗嘱会产生这么大的风波。黄天楚留下存折走了,说密码就在存折的后面,我不想让你和我的闺女这么对峙着。

秋天的雨比较凄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下着。

在法庭上,黄黄好像是参加舞会,兴高采烈的。她见了李重很热情地说,真好玩儿,还能在你身上找到钱。李重说,你就这么热衷这件事?黄黄说,这就是天上掉馅饼,我买了新房子需要装修,正好能用上。李重说,如果你和你父亲能和好,我也愿意送这个人情。黄黄说,可以和好啊,他给了我钱,我给他做女儿的情分,这不挺好的吗?李重说,这不是交易吧。在庭上宣布,李重需要补偿四十万,房子就归李重所有。李重想,这都是黄天楚事先都跟律师商量好的,他有些心动。黄黄有些不开心,庭散了以后,双方的律师在交换意见,但好像彼此很熟悉,谈笑风生的。李重对黄黄说,你不该打官司,还得给律师钱。黄黄说,必须打,这样才显得正规。要不我私下拿你的钱就显得我欠你什么,你应该给我五十万,正好够我的装修钱。说完,黄黄笑了,对李重说,你是不是心疼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追求我,然后把你的房子卖喽,住进我的新房。李重用鼻子哼了哼,说,我在追求你的队伍里排第几啊?黄黄说,最后一个。说完,黄黄轻盈地走了,好像是踩着什么舞步。她想不到这笔钱是自己父亲的,李重替黄天楚悲哀,也觉得自己挺没有意思的。母亲天上有知,会抱怨自己吗,说我的遗嘱就这么被黄天楚辜负了吗?

冬至那天,李重没有跟叔叔请假,自己去了澳大利亚旅游。

他在广告公司呆着快要窒息了,不断地接活,但不断地觉得创作力在递减。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创意,觉得自己像是那辆自己驾驶的老迈腾,越开毛病越多。在准备去澳大利亚之前,黄黄给了他一笔单,是做另一款新车,说,上次那个方案挺好,但这次出来的别是老太太,我想上你的广告。李重说,你从新车上走出来?黄黄说,对,是我,难道我还不够漂亮吗?我已经跟老总说了,他给我十万,我就是想玩玩。这笔钱正好补齐了我的装修款啊,也算给你一个补偿,你叔叔能给你一笔钱。说完她就笑,笑得肆无忌惮。李重做的这个广告很成功,都是在夜色里进行,需要的光就特别讲究。他亲自上阵,一点点地布光。他让助手开车,自己探出到车窗外拍摄,跟着黄黄那辆车。后来觉得依然不够,又操持安排无人机去拍。当黄黄走下车的时候,有一束橘黄色的光打来,显得惊艳。黄黄看完之后惊讶地喊了起来,说,你把我拍得那么美,我真佩服死你了。说完,靠近李重说,什么时候看看我的新房?装修得很漂亮呢。李重悻悻地说,那是我给你的钱。黄黄忽然很认真地说,我和我父亲和好了,这也有你一份功劳。李重说,有我什么?黄黄说,他这么喜欢你母亲,你母亲能在遗嘱中把房子给他,说明他有情有义啊。叔叔抱怨,你这得花多大的钱呀。李重说,我要做就做最好的。叔叔给了他两万,说,应该给你五万,你把那三万都放在拍摄广告上了。

不知道是雪还是霜,地面上出现了白色,那种纯纯的样子。

李重在北京机场跟叔叔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去澳大利亚休息几天。叔叔反常地问,你身上带澳币没有,我那还有一万,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家航班是酷航的,需要在新加坡机场呆五六个小时才起飞。李重在新加坡机场闲坐着,尽管机场里有abc三个商场,但都不愿意去转。平常时间忙碌惯了,从早晨起来睁开眼开始,一直到晚上铺床睡觉,好像每一分钟都有很多工作需要急着处理。即便睡着了,白天惦记着的或者转天要办的事情都会在梦里再现。当然,在梦里办的事情都不顺利,甚至都是厄运结束。李重只得在候机室里的书店转悠,无意间看到了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的新书《浮休》。他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于是拾起来简单看看,书里的题跋对浮休有个解释,陡然吸引了他。浮休谓人生短暂或世情无常。语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后边又引证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句:“人为天地客,处世若浮休。”为了更好说明浮休的含义,作者又通俗地诠释,说,“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抓紧当下好好生活。他翻阅着,想着陪着舞蹈干部去医院做人流,舞蹈干部走出来那一张苍白的脸。他当时真想对她说就结婚吧,可舞蹈干部说了一句话,你得赔偿我,我不能这么白白地把孩子做掉了。想着舞蹈干部就忽然想起高莹,高莹那次吃饭后就出差了,说是要出去学习,起码要半年多。高莹走了,就发过一条短信,说,重新看见觉得你真好。李重这次来澳大利亚前,黄黄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解放了,我现在跟你一样都是单身。只是告诉你一件事,我跟我父亲吵架了,他对不起我母亲不能原谅。李重曾经提示她,你不是说能回到父亲身边吗?黄黄回答得很简单,我该原谅的一定会,但不该原谅的永远不会。李重说,你不是说可以和父亲和好吗,怎么又反悔了?黄黄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听我母亲的诉说,我母亲咬牙切齿的,每一桩都对我母亲血淋淋的,他对不起我母亲,更对不起我,我需要他的偿还。李重问,怎么偿还,是钱吗?黄黄说,就是钱,钱是补偿的最好办法。李重觉得黄黄太记仇了,这么一个总是刻骨铭心的女人真是不能守在身边。

飞机起飞了,李重捧着这本《浮休》阅读,大体上读完了,飞机开始颠簸。李重想呕吐,就拿起垃圾袋,但怎么也吐不出来。李重把渡边淳一这本新著扔在垃圾袋里,他不打算带走。真的并没有打动他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作者的老套路,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阿梓曾是一对恋人,但最终错过。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恋。然而正当两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焕发的情爱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对世俗观念的压力,以及所谓的家庭的责任,到底是离开,还是不再错失,该如何选择?结尾并不出乎预料,当然是符合小说的题目浮休了。看着舷窗外清凉的天空,李重在想能有多少时间能为自己生活过,让躁动的心脏安静一会。在繁杂的工作里,能有多少时间稍微停下来,呼吸一下外边新鲜空气,看看树上的鸟儿蹦来跳去的。他办公室有个阳台,站在那就可以看见一棵参天大树,繁枝茂盛。他曾经听过有喜鹊在外边叫都没舍得回头看看。这时,有同事进来惊喜地对他说,你看,外边有两只喜鹊在叫呢。李重觉得自己总在赶着办事,跑着应酬。晚上有两处朋友聚会,他为了都参加,谁也不得罪,就把两个聚会放在一个地方。结果跑到这房间敬酒,没说几句热话,又颠到另一个房间寒暄,两处的朋友都不满意,他却累得要死。有朋友不解地问他,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得这么累呢?

十一

第一站是黄金海岸,李重是自由行,住的酒店是他在网上预订的。他把行李搬进了六楼的客房,发现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大海。里边有一张硕大的床,躺在上边很柔软。他洗了一个澡,穿上夏日的衣服。他走出酒店,沿着海岸慢慢走着。这里的大海湛蓝,他看见无数只海鸥在飞翔,于是想起了自己城市那片湖,那安详的水鸟,蓦然想起了高莹。三个月了,也没再见高莹的短信,他又不好总发。有些饿了,才知道已经是晚上了,上一次还是在飞机上吃的。随意走进一家小酒馆,坐在靠窗处,依然能看见大海在翻滚着,好像海上起风了还不小呢。要了一个牛排,他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服务生要六分熟。服务生问他需不需要喝奶油汤,很好喝的。服务生比画着,可是他不知道服务生比画着什么,因为奶油还听得懂但后边多么好喝就不知道了。正当他迷惑的时候,后边传来一个声音,人家说的是奶油汤,里边有蘑菇,还有火腿,还好吃呢。李重回头,见是高莹站在后边。李重觉得真像是演电影或者电视剧,他问,不会这么巧吧!高莹说,算了,你知道我在黄金海岸学习,你不就是跑来找我的吗?高莹坐下,与服务生交流着,然后对李重说,你又知道我在这旁边学习,就知道我爱在这里吃饭,有什么巧着呢。李重本来想解释,但好像也说不来什么。高莹说,我昨天见了我前夫一面,看他活着挺滋润。他结婚了,说妻子比我好,不像我那么任性。说完高莹看了李重一眼,说,我任性吗?李重点点头,说,你离开我就是任性,而且那么迅速,一点儿回旋余地也没有。

两个人吃完饭在海滩上走,手挽手站着等着夕阳落进大海里。有一个华人跑过来诱惑他们,说去船上看落日更美,有美酒还有美人。李重笑了笑,说,很多美不能同时存在的,若是同时存在就把所有的美都消化掉了。夕阳在海面上漂浮着,然后云彩兜不住它了,便一下子就掉进海里,海水泡着它,也就是眨一下眼,夕阳就被海水拥抱在怀里。这时候,虽然看不到夕阳了,但还能感觉到那张红扑扑的脸。李重看到几个小伙子在扔飞碟,也跑过去,他扔出的飞碟掉到海水里,去捞飞碟的时候,好像把夕阳又捞了出来。

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李重和高莹做爱,高莹在兴奋中又一次喊着我爱你。李重这时提醒她说,你喊了爱我。高莹说,真的爱你。夜很深了,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泛着灯光的大海。高莹说,你给我一个理由,怎么就知道我要到那家小酒馆去?你要知道这一带的小酒馆几十家呢。李重说,没有理由,就是碰见你了。高莹深深吻着李重不能自拔,李重问,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回来又爱上我了?高莹妩媚地回答,我不是碰不到更好的人,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不想再碰到更好的……我不是不会对别人动心,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就觉得没必要再对其他人动心……我不是不会爱上别的人,而是我更加懂得珍惜你,能在一起不容易,已经选定的人就不要随便放手。世界上的好男人数不清,但遇到你就已经足够!

半夜,李重走到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一片光亮的海水。灯光是浮动着,应该是船在海面上行驶。屋子里很安静,只是偶尔高莹会有轻微的鼾声。叔叔发了一条微信,说接了一单大活儿,还是黄黄给的,你得赶快回来。李重没有说话,回复了一个嗯,就把手机关上了。他站在那想不通,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比自己遇到的更巧合了,这巧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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