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读王幸逸的五篇小说,最直观的感受是其叙述技巧上的独特性,特别是现代小说结构与古典意象的交织,展现了王幸逸既具有关照当下的当代意识,也有对古典美学的深厚积淀。
以此而论,《忽闻歌古调》的故事背景是这五篇中最接近“当下”的一篇,这使得作者写法上的浪漫倾向与故事当代情境的冲突尤为显著。《忽闻歌古调》讲述的是当代青年男女在爱情中的沮顿与茫然:即将分别的男女决定进行真正的亲密接触,而这场本该情绪汹涌的会面,却滑落向身体激情之外的一刻心灵共鸣。
在文辞风格上,王幸逸延续了其贯通现代与古典的独特腔调,而在意象的选取上,则大量采用古典要素来构成情绪基底。一方面是以女主人公她的视角,引用了大量的唐宋诗词及传统戏剧的桥段,在塑造角色个性的同时,也为结尾的情节提前蓄势;另一方面,在描写二人的身体接触时,也采用了一些传奇小说常用的语言风格,实现一种繁复朦胧的叙事节奏,创造了二人亲密却疏离的矛盾关系。若不去在意角色背后的现实情境,我们很容易把这个故事错认成一次怅然若失的浪漫告别。两人在身体激情褪去后,还能有心灵的共鸣,这与即将到来的分别构成传统恋爱悲喜剧中常见的情绪张力。表面上看,这是一场关于爱情的幻梦,是一种对于浪漫的想象。
但不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主流舆论场,反浪漫才是当代青年对待爱情的潜在共识。
近几年大受追捧的爱情故事,不再是满心奉献或浪漫至死,而逐渐转向一种现实语境下的重新审视和解读。我们在《爱乐之城》或《花束般的恋爱》中看到,因为现实境遇而走散的爱人,并没有留下刻骨铭心的叹惋,而是作为彼此珍重的回忆走向更开阔的人生。这是创作意识的一次集体转向,现实让人们认识到爱情的有限性,它当前的形态不再能应对精密理性的当代思维,是把它束之高阁作为一种幻梦的符号,还是将其重新置于当代语境下展开再造,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其实推至国内的当代处境,需要考虑的因素本该更多。在这里,我们甚至可以将性别议题、传统婚恋观、城乡阶级以及经济形势放置一旁,仅仅是将目光移回文本,回到文中的二人身上。
她关于爱情的起点源于殷教授对学生的青春激情的鼓励,而向前追溯,不过是她惊喜于殷教授对于诗词的另类解读,从而生发的兴致。这是在一点荷尔蒙的激发之后,对于爱情概念的一探究竟。她并不是想要得到爱情,而是想看看爱情背后是否牵系着她曾读到或想象过的浪漫传奇。甫一开始,爱情对她而言,不过是对于古典文学热爱的余温。
而他更是乖顺如大多数,随大流,做好好先生,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然后在社会规训下权衡沪漂和公务员的性价比,在一种人生的标准范式下推敲解题。谈恋爱于他来说,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消遣,甚至与之后成家立业的大事无关(那里由相亲解决)。他对于爱情是没有期待的。
可见他们的成长经验和环境决定了他们的观念: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它像是版本更新迭代不及时而遗留的支线任务——谁都认清其许诺的丰厚任务奖励并不会兑现。
当代社会正向着韩炳哲所描绘的“功绩社会”那样运行:人们把自我积极化,解放自我,使之成为一个建设项目,而这个项目里,爱情已从考核指标中移除。不论是她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古典文学学术路线,还是他精打细算的保守人生,都是一种试图将自我实现最大化的人生路径选择。而爱情是无足轻重的时代背景板,像永不落幕的城市霓虹一般融化成一摊无人在意的混沌色彩。
那么,现实如此,爱情是更珍贵,还是更虚缈了?结尾似乎带着希冀,却仍是犹疑的口吻。
作为王幸逸的同世代人,我太能共感那份犹疑背后的微末情绪。人们一面给自己造梦,一面给自己安慰,一面告诫自己要妥待现实。生长出的是那些按部就班的、乖学生的,却在芜杂的信息洪流中努力抓住些什么的矛盾心理。或许我们这代人会有这样的共识:志趣和理想有时候是越丰富却越扁平,天赐般的契合并不会存在于现实中,因此人们才会在一时半刻的共鸣中陷入幻梦,并如同惊醒一般自我拷问——
难道我此刻正在经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