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五篇小说注重在历史和虚构中腾挪闪转,在现实与梦境、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来回穿梭,凝结成了巨大张力。作家在较少被书写的陌生领域中将佛法经文、诗词歌赋、轶闻掌故等融入文字中,用精致古典的语言、深沉绵密的叙事呈现了青年人的生命体验和情感结构,展现了青年写作的生机与活力。
对于阅历较少的青年作家而言,从历史中选材是常用的方法,王幸逸也是如此,他将背景放在二战后的日本、1980年代的北京、千禧年的南方城镇等,小说人物往往是在大时代、大事件落幕后回归沉寂、庸常、平面化的日常生活,陷入迷惘之中。看似是“再历史化”,实际上是将大历史书写为个人小历史的“去历史化”。《登仙》的背景涉及了下岗潮、香港回归等,作品写到了男孩王磊在父亲失踪、母亲去大城市发展后巨大的空虚迷茫感,可后面现实小说却似乎变成了玄幻小说。王磊九岁生日宴时在“仙境”见到了父亲,此部分颇似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枕头下一面方镜似乎证明了仙境的真实,带有魔幻现实色彩。贾宝玉能游太虚幻境背后是希望将他规引入正的贾家祖宗的作用,只可惜贾宝玉坠入了“迷津”。《登仙》里的镜子实际上是父亲“想用它襄助我的人间事业”,但“我”却只想通过镜子“去往那个世界”。小说结尾写“我”像白石一样等待“被人唤醒”,但实际上“我”不想醒,也无力面对浑浑噩噩的现实,只愿意沉浸在仙境fXo6M/rM2EesNL40J+lHpxPNeKPsDVKuCwzomz53t+c=中。这并不矛盾,因为在“我”看来,仙境才是真实的。
与“镜子”作用类似的还有《罗马玫瑰》中的“戒指”。小说中赵红卫和老右的名字都带有政治色彩,赵红卫在当教师的铁饭碗与去南方赚大钱之间犹豫,他最终选择了后者,但似乎只是一个无奈之举。“我”与维纳斯的情感纠葛是故事中的另一条线,只是“我”心中的维纳斯实际上是有vulcan的阿佛洛狄忒。“我”与她是否有感情,“我”是否与老右聊过对她的感情,“我”是否因为嫉妒而扔掉了戒指,一切因为小说结尾戒指的消失而暧昧不清。这种叙事方式在其他几篇小说中也多有出现,使小说成为能指的自由游戏,失去了确定性。
无法向现实伸展触角的幻梦终究是无力的,相比较而言,《忽闻歌古调》更加及物而实在。这篇小说将青年人的生存状态写得极为动人,情感情绪也描摹得极为细腻,像吃了毒蘑菇一样,感官都被放大了。小说中殷教授认为现在年轻人“太乖顺”“看不见一点青春蓬勃的冲劲”,这个评价很适合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和其他几篇小说中的部分人物。殷教授鼓励学生“多出去走走,去感受生命的狂风乍起”。女主人公被教授《世间谁有不平事》吸引,荣幸成为其学生,并开始尝试爱情,前面几次经历没有结果,直到遇到男主人公。
他“软绵绵,温吞吞”,面对感情时不敢往前冲,“坚信自己不适合那种飞蛾扑火式的恋爱”,似乎被各种压力笼罩。他与她之间有着不合时宜的、坚固的疏离感,顾虑重重。她很孤独想恋爱,但不敢贸然主动出击;他为了求稳而选择考公、回老家,斗志已消磨。她终于决心在分别前和他进一步发展,但二人身体上的交流失败后反而促成了灵魂的交流。“忽闻歌古调”是杜审言的诗句,也是一个自省时刻。她想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坚持,“觉得自己不该始终不满足,反而把一切葬送掉”。她似乎是消磨了斗志,但在“歌古调”中,他们“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爱情”。小说结尾写道:“她微微‘啊’开了口,眼中跳出一两粒火星般的快乐。”虽然快乐只是“火星般”,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些许陪伴已是最大安慰。“难道我们正彼此相爱着?他们疑惑着相拥。”这个问句以及“疑惑”可以看成是犹豫或怀疑,也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不合适的,她仍在挣扎中和自己博弈,她仍未停止探索生命的意义和可能。
五篇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在现实或情感困境中迷茫不安,故事又常以幻梦结尾。进入历史、梦境可以使小说具备可贵的轻盈感,也似乎是青年作家写作的一种本能和自觉。作品在语言使用、人物心理刻画方面都已经达到较高的水平,唯独在表现虚构和现实之间的联系时力道略弱。虚构不能失去它的现实的锚地以及对肯定性力量的追寻,在现实面前长吁短叹、裹足不前、退回梦中,否则再华丽雕琢的书写也只能拼贴出时代的一抹朦胧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