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短篇小说)

2024-07-31 00:00沙石
作品 2024年8期

贡河上下十几里地之内没有过河的桥,也没有跨河的绳索,柱子的渡船是唯一的过河工具。

柱子的渡船是只平底木船,船的中央支着一个拱形的席棚,阴天下雨时可以避雨,艳阳高照时可以遮阴。坐在席棚下的多是那些生怕风吹日晒弄黑皮肤的年轻姑娘,而那些皮黑肉壮的汉子不是坐在船头就是坐在船尾。作为船老大,柱子总是站在尾部的船板上。他手持两丈多长的船篙,粗头朝下,细头向上,离岸前喊一嗓子:“站稳了,开船喽。”随着船篙在水上一起一落,渡船便悠悠地向对岸驶去。到了对岸,乘船的人纷纷下船。柱子的脚下放着一个圆形的铁罐,下船的人都自动往铁罐里放些零钱,是五分还是八毫,柱子从不过问,也不在乎。因为撑船,柱子每天要和许多乡亲打头碰脸,时间一长,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贡河上有个撑船的汉子,叫柱子。在人们的印象里,柱子的脾气就挂在他脸上,他总是用微笑对待眼前的世界。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浓眉大眼,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年轻的姑娘媳妇坐上他的船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他几眼,还要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起先柱子还有些害羞,躲闪那些雌性的目光就像躲闪子弹一样。他要么低头撑船,要么就极目眺望远方的山影,直到有这么一天,他遇到一双目光,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这天正赶上那个月的十五,是贡镇的集日。一早从河北面的丁村赶去赶集的人争先恐后地上了柱子的船,柱子撑着船送了一拨又一拨。到了晚晌,人们又一拨一拨地往回赶。在傍晚的光线里,柱子站在船尾,手持船篙,一下又一下地撑船。船上不但载着购货归来的人,还有和人混在一起的蔬菜、谷物、活鸡、活鸭和吱哇乱叫的猪仔。一天的忙碌抑制不住人们兴奋的心情。女人们比较着刚买来的花布,男人们议论着种子的价钱,船上好不热闹。不知从何时起,柱子感觉有些异样,脸上麻酥酥的,浑身上下像是被强光照耀着一样不自在。这奇怪的感觉是打哪里来的呢?终于,他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发现了那双带着几分渴望的目光。那种羞怯、不安和要躲闪而又不愿意躲闪的焦虑是一种诱惑。目光来自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姑娘。她坐在船尾,身上穿着红底儿黄花的夹袄,一手提着一篮子蔬菜,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受到惊吓的母鸡。柱子的心被这目光搅乱了。不知不觉中,渡船靠了岸,船上的人纷纷下船,等到穿着花袄的姑娘从他面前走过时,柱子的心跳得像砸夯一样。他的脸涨得通红。姑娘手提着菜篮,怀里的母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地乱叫。她的脚步有些破碎,当她往铁罐里放钱的时候,嘴里好像嘟囔着什么,可是声音太小,柱子听不清是什么内容。柱子想用好听的词句来形容姑娘的容貌,可惜他没有那么多的学问,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墨水,他只知道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旱萝卜,而她的脖子白净得跟葱白一样。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脸蛋。他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个村子?可是这些话一直在他嘴里打转,他憋红了脸,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天夜里,柱子躺在炕头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失眠了。对他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爱情”对柱子来说,是说不出口的字眼,但是那天夜里他感到的就是戏台上才经常听到的“爱情”。睡在里间屋的柱子他娘一个劲儿地敲墙。“柱子,翻腾什么哪?还不快睡,明个一早还要出船呢,这孩子。”

从此,柱子有了心事,他话少了,脸色也阴沉了,撑船时,竹篙经常在手里打滑,有几次还险些掉进河里。以前在没人乘船的时候,他要么用猪鬃刷子冲洗船板,要么就用麻线修补船上的席棚,或者往船帮上涂抹防潮的桐油。可现在只要一闲下来,他便坐在船头,脱去鞋子,把脚泡在河里,让清凉的河水冲刷着脚心、脚背,同时感受着水流从脚趾间流过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柱子的眼睛一直盯着水面,不知不觉中船漂到了河心,沿着一个不固定的圆心转圈。

从那时起,柱子开始注意从河堤上走过的女人,观察她们的体型、她们走路的姿态,特别是她们的脸蛋儿,如果略带旱萝卜的红和葱白一样的白,他就会更仔细地查看一番。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柱子不能解释自己,也不能解释周围的世界。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这辈子不会忘记那双饱含渴望的目光。

雨后的一天,空气中飘散着清凉的湿气,贡河的南岸忽然响起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声音由远到近,一直朝河边的渡口走来。吹打声中掺杂着唢呐、竹笙和锣鼓镲,奏出的是民间送亲的曲调。本来坐在船头发愣的柱子站起身,向河堤上望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慌乱。果不其然,沿着河堤向渡口走来的是一群送亲的队伍。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军人,身着绿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格外抢眼。他的上装有四个口袋,说明他是个军官。在军人身后,走着一个女人,一看就是新娘,这从她头上围着的红头巾就可以看出来。另外,她下身穿着一条绿色军裤,面料是的确良的。就当时而言,穿绿军裤是军嫂的特征。起初,柱子只能看清她的体态,而辨不清她的面目,可当一行人来到河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柱子惊呆了,站在面前的竟然是他日思夜想的花袄姑娘。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她的脸蛋还是红彤彤的,只是她比先前显得害羞。柱子的脸涨得通红,其实何止他的脸,他的整个身子都是火烧火燎的。只见军人站在岸边,比柱子手中的船篙还直。军人转过身,面对敲锣打鼓的人们说:“谢谢父老乡亲们,大家就送到这吧,过了河,那边有军车等着我们,大家请回吧。”他说话带着很重的四川口音。

送亲的锣鼓停止了。人们又是握手又是作揖,让两个新人快上船。军人笑容满面,对柱子说:“老乡,麻烦你把我们送过河去。结婚前我爱人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就是离家前再坐一次你的船。”说着他把一张五块钱的票子放进柱子脚下的铁罐里。“麻烦你在这河上多撑几个圈子。”

二人上了船,不停地向岸上的人们挥手告别,特别是新娘,她谢了爹娘又谢哥嫂,谢了婶子又谢姑妈。不久船离开河岸,柱子撑着船篙,先向东划了一里路,回到原处后又向西划出去一里路,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新娘和军人并排坐在席棚下,军人把一只手伸给新娘,让她握在手里,放在两腿中间。

不多久,渡船要靠岸了,柱子撑船的动作显得更加忙乱,甚至有些笨拙,他手一发软,竹篙撑到河底打了个滑。等船停稳了,军人站起身,对身边的新娘说:“春花,到岸了,咱们下船吧。”柱子这才知道,这姑娘原来叫春花。

叫春花的姑娘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身子走向船帮。她的表情有些木然,可正是这种清纯的表情才让她更加楚楚动人,柱子觉得她可爱得要命。一些不安分的想法像蚂蚁一样在他脑海里爬来爬去。这时春花正好走到他眼前,船身摇晃了一下,她打了个趔趄,两手不由自主地扶了一下柱子的臂膀。她的体重和身上散发出的体温随着她的身体扑向柱子,他甚至感到了她身上柔软的肌肉和滑溜的皮肤。这是柱子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带给男人的温存,柱子的心跳得像风吹乱草一样。在那乱七八糟的情绪中,柱子突然感到委屈,甚至想要大哭一场。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相,柱子弯腰从铁罐里取出那五块钱,掖到军人手里,说这钱我不要。显然,军人被他的举动感动了。他也涨红了脸,说老乡,这钱你一定收下,我们是人民军队,不占群众的便宜是我们的纪律。柱子杠直了头说,这钱我说不要就不要,你有纪律也不行。军人搀扶着春花,上岸了,二人双双而立。春花从军人手里抽过那五块钱钞票,硬塞进柱子手里。然后她拉着军人的手,走上河堤,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沿着那条弯曲的土路向北边驶去。柱子看着渐渐消失的吉普车,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柱子回到家,没吃一口饭,没和娘说一句话。他点上一锅烟袋,一袋一袋地抽下去,还一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更,喝得烂醉如泥。

五年过去了。在这五年里,柱子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原先萦绕在眉宇间的精气头不见了,本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现在乌涂得像烧乏的炉灰一样。他时常爬上河堤,面向弯曲的土路,向北方瞭望,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直到有人喊他要乘船,他才怏怏地走下河堤,回到船上。

柱子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一天到晚哭丧着脸,不吭不哈的,还动不动就发脾气。起先人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变成倔杠头了?后来传出一个说法,说柱子看上了一个叫春花的姑娘,可人家没有看上他,嫁给了军人去当随军家属去了,这下柱子傻眼了,像掉了魂儿似的,害上了相思病。柱子他娘听了乡亲们的话,急坏了,她开始忙着给儿子说亲找对象,先是发动亲友,后来又求到乡里的媒婆,可是无奈柱子不领情,他死活不跟说亲的姑娘见面,也不看照片,只要一提相亲的事,他就像吃了火药似的大发雷霆。久而久之便没人再上门说亲,媒婆也躲得远远的。不久柱子他娘也过世了,也就更没人给他张罗亲事了。人们都说,看意思柱子这辈子非当“绝户头”了不成。

这一年的夏天,贡河沿岸响起了隆隆的机器声。一时间推土机、压道车、打桩机一并开到河边。原来县政府决定把贡河两岸的土路铺成沥青路,同时为了连接河南河北的两段路,还要在贡河上架起一座桥。消息一传开,贡河两岸的人们无不拍手叫好,唯有柱子像发疯了一样。他不要工人修路,更不让在贡河上架桥。这天一辆推土机正在河边推土,忽然看见一个人横躺在前面的土路上,嘴里嚷嚷着:“我让你轧,我给你轧,轧死我也别想修桥。”开始,几个施工的工人还上前劝说,说老乡你别这样行不?修路架桥是积德行善的事,你不让我们建桥,对得起子孙后代吗?柱子说,我是绝户头,没儿子,也不会有孙子,你们要在贡河上架桥,除非先把我轧死。施工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县里只好派来官员,是主管基建的林主任。林主任弓着腰对躺在地上的柱子说,柱子同志,你应该了解当前的大好形势,我们的建设正在快马加鞭地发展,你却躺在这里充当拦路虎。林主任耐心地询问柱子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动机?柱子说,我没有动机,我就想撑我的船,做我的营生。林主任说,要谋生这不难,县里可以给你安排工作,让你到县城的工厂当工人去。柱子说,我不要当工人,我也不去县城,我哪也不想去,就要守在贡河边上。林主任也生气了,他提高了嗓门说,在贡河上撑船有什么好的?风里来雨里去,哪比得上工厂,工厂的车间至少有个屋顶,你至少不用顶风冒雨干活。这时民兵连长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他插话说,林主任您别搭理他,他是看上了我们丁村的一个姑娘,可是人家姑娘早就嫁到城里去了,但是这个傻柱子不死心,要一直守着这个渡口,等着人家姑娘回来找他,对他这种不识抬举的人还是得动硬的。听了民兵连长的话,林主任站直了身子,用手挠了几下后脑勺,说真他妈的见鬼了,遇到这种痴情郎,就是把他头砍下来,他也不会回头。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再次蹲下身来对躺在地上的柱子说,你不是要在这贡河边上等人吗?那我就成全你。我们可以修改一下施工图纸,把桥架建在你家的土房前,让柏油路从你家门前通过。我可以做的,是让县工商局给你开个许可证,允许你在家门口开个茶棚,这样我们可以架桥,你可以在这等你的心上人。林主任的目光和柱子的目光对在一起。林主任说,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为了你和你那个等不来的人,我已经用尽了我的权限。

柱子脸上雾状的表情开始散去。他说:“你的这个条件我可以接受。”

几个月以后,贡河上立起一座水泥桥,桥的两边是一条黑黢黢的柏油路,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立在桥头的土房从里到外装修了一遍,门口搭起了一个用竹竿搭成的席棚,席棚中间放着一张木桌子,呈长方形,桌子周围放着几条长板凳。柱子坐在桌子的顶端,面前摆着一个大铁壶。遇到客人走进茶棚,在木板凳上坐下,柱子就斟一大碗茶,推到客人的面前,来一个人,就斟一碗茶,再来一个人,再斟一碗茶,他的这个动作在无限次地重复着。柱子的座位坐南朝北,他几乎每时每刻地盯住北方,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柏油路的尽头,路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遗憾的是每次发现的人和动静都与他无关。柱子感到失望,可是失望过后又继续希望,他就在这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活着。那个抽了许多年的烟袋锅成了他唯一的伙伴,苦闷的时候他就要抽上几袋。

一转眼,五个五年过去了,贡河上的桥经过了几次翻修,柱子的茶棚也已经扩大成茶亭,而这时的柱子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绝户头”,而且还要在前头加一个“老”字,叫作“老绝户头”。有时柱子对着镜子,不尽摇头发笑。他笑的不是自己的满头白发,也不是下巴上的胡须,他笑的是自己的一生。

这天,从柏油路的北头驶来一辆黑色轿车。从车的外形看来,这是一部高级私家车。轿车驶到柱子老汉的茶亭前,开始减速,慢慢地停下。当时柱子老汉正坐在房子里头,他在通过敞开的门向外张望。这些年私家车越来越多,多得让他眼花缭乱。从他茶亭前驶过的私家车多数都飞驰而过,从来没有一辆车停下过。这年头除了那些庄稼汉和打工仔,谁还喝大碗茶?

那部黑色轿车停下来以后,从车门里走下来一个女孩,看上去也就十来岁。她下身穿一件红裙子,上身是件白衬衣,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她从门外看见柱子老汉,便和他客气地打招呼。

“老大爷好。”

“小姑娘你好。你们是路过这的吧?”

“不是路过的,我们是来找人的。”

柱子老汉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进了茶亭,他习惯性地坐在主人的板凳上,同时扫了一眼路边那辆黑色轿车,可惜他两眼昏花,看不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柱子老汉问小姑娘,你们是外地来的吧?看得出来这辆汽车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程。

靠司机的车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穿深色西装的青年人。他快步走到车的后部,打开后车门,伸手扶出一位妇人。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种特殊的风韵,不是学来的,也不是故作出来的,而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高雅气度。柱子老汉端详着那张白净且又略显虚胖的脸。这张脸上的线条构成了贡河一带人世代传承下来的脸型。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眉宇间的淡定和自信带着一种强势。

“可以喝碗大碗茶吗?”她说。

柱子老汉说:“当然可以。”

柱子老汉从大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到女人面前。她低头抿了一口,说:“家乡的水泡出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

“那么说您是贡河这一带的人喽?”

“是的。”

“可是你说话都是京城的口音啊。”

“是啊,离开家乡太久了。”

她凝神眺望着涌向远方的贡河水。这是云高气爽的季节,碧绿的河水上泛着一层银白光,这光随着波浪在一明一暗地翻滚,后浪推着前浪。就是这潺潺的流水,曾经承载着柱子的渡船。

“贡河上的渡船是什么时候取缔的?”她轻声问了一句。

“算起来快三十年了。”

“那么,卖茶的生意还好做吧?”

“马马虎虎。”

“生活还好吗?”

“还算过得去。”

柱子老汉又给她满上一碗茶。这次妇人没有立刻喝,却看着茶碗里浮动着的茶叶末。也不知道为什么,柱子老汉突然想抽一袋烟。他已经好几年不抽他的烟袋锅了。他回到屋子里,取出已经老旧的烟袋锅,找到一些残存的烟叶。他回到茶座前,点燃了烟袋,变质的烟草发出恶劣的烟味,呛得他一阵咳嗽,可是他不在乎,继续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当年那个叫柱子的您老认得么?”柱子老汉把目光投向慢慢流淌的贡河水,想了一会儿才用平板的语调说,他早就死了。

“死了?”

“死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修这座桥的时候。”

“怎么死的?”

“推土机轧死的。”

妇人喝完一碗茶,就和柱子老汉道别上车走了。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