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活内街
你想要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不要的东西都在,我经常遇到这事儿。某年某月某日,我将雄心画成地图,加上附注,夹在一本书中,并告诫自己挣够一笔钱后,就去山水间按想要的比例放大,随后我去了南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想起,那地图还得加入边疆,翻遍藏书,就是找不到那一本,心中烦郁,便骑车去一个老地方。
它是个旧村落,村前一条小涌,水质不坏,中有石阶,可停靠小船,也可浣洗衣物。上岸是广场,被一株大榕树遮去半边。稍偏右,一条纵巷深入村里。我将自行车置于不碍眼的角落,步行十来米,转入一条横向的铺满麻石和地砖仅能容纳一顶轿子的内街,平时行人稀疏,此时更安静。房高两层,青砖墙嵌有不大的方形窗户,磨砂玻璃,从外看不到里,只是偶尔打开一条缝,让窗棂不被虫蛀。有一段还嵌着蚝壳,个别地方长出青苔、石蕨、榕树幼苗。门楣灰塑残旧,深锁于寂静中。门口随意摆一盆山茶或杜鹃,证实老房子生气尚存。这里的人,似不愿与外人交流,也不轻易泄露自己生活的秘密,平静得像村前小涌。我从灰白带黄的石灰中,取出一段时光,慢慢放大,直到它像灰色的阳光把整条街笼盖。于是,我看到,我刚到南方。
方言晦涩,实在难懂。我常思如在纽约,至少能听一些短语或单词,本地人同样也不明我口音,没得交流,又无熟人,孤独就像深山老林中的石块。我对当初的决定产生了动摇,而一个消息让我坚持下来。家人来信,说城边某村西头有个余非木匠,是我们当地人,来此多年,学会了本地话,我要实在无聊,周末可去那里玩玩。当年见到老乡如同亲人,我自然要去找,记得他在我家做过衣柜,也还熟络。那村距我所在不是很远,骑车四十分钟可到。西头一个木工坊,三面是粗糙的红砖墙,正面用木板挡住,屋顶是镀锌铁皮瓦,为隔热,里面加了一层彩色条纹布,一把落地大风扇呼呼地吹。余非正在开木料,电锯声使他一下没听见呼唤,直到连喊三声,才抬起头,露出稀少的笑容,锯完,才招呼我茶水。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就和一个被称为民工的故人混在一起。路上,我会买点肉食,我们都喜欢韭黄炒蛋、冬瓜焖鱼、辣椒炒猪耳,青菜就直接到村西头买。在巷口与荷塘间,有块空地,左边榕树同样占据半边,右边交错着洋紫荆火焰树,直到荷塘边才稀落,可以清晰看见一条发白的小路通向菜园。这是个很小的集市,有人拉着板车,贩卖五指毛桃、鸡骨草、绵茵陈、牛蒡、地胆草、土茯苓等煲汤药材,我那时不爱喝汤,也不懂如何煲,故不多看,也有卖豆腐蘑菇之类的,等等,一般中午收市。榕树粗大的板根上,一位卖菜的四十来岁妇女,双膝缩在胸前,担子一头是时令蔬菜,一头是时令水果。一位和她年龄相仿住在村东头的妇女常4b73cb6fe745f9555a9c28b1a847322b704554a0982842bb4693f9c22fc772d3来帮衬。买菜阿姨很仔细,会悄悄摘掉几根她不中意的叶子。卖菜阿姨瞧在眼里,不作声,过秤时,会有意无意抽出一两根。她们的交易就在这微妙中达到平衡。我也买她的菜。
余非做活,我搭不上手,除了我问他答,甚少言语,即使这样,我依旧觉得比闷在那个单身宿舍好。他实在没空闲聊时,我会翻出《读者文摘》《家庭医生》一类杂志看看,直到他说做饭了。我知他有一段感情意外。若干年前一个体面女生,和他处了对象,女家嫌他兄弟多,家境不好,被逼嫁给了另一户殷实人家。自此余非的言语和他的心思一样闷在肚里,沉默得像带树皮的木头。他说通了乡企业办,拿到外出搞副业证明,来到这个南方都市,挣钱或者说争气。有时晚了,我也懒得回城,用木板搭地铺;有时也会去村东头宵夜,吃田螺炒粉,喝啤酒,但一瓶就醉。
早晨醒来,买菜阿姨探进半个头,把我当成木工,和我说事,我不知所云。余非比画着用生硬的当地话和她沟通完毕,拉上我一起去她家。她要做一张抽拉沙发,先要看房间大小才能定尺寸。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村里人家,或是城市人家(后知他们称自己城里人,城里人说他们是乡下人)。买菜阿姨打开房门,室内光线暗淡,要过一会才能看清里面。入门一扇屏风,上雕两只白鹤,一只引颈向天,一只低头觅食,周边配有松枝祥云等纹饰,油漆已旧,刻画还清晰。其后一间长方形房子,木板墙壁上有神龛,下设长条香案,应是正厅。买菜阿姨把我们带进左厢房,有主卧及客厅两间,地板是水磨过有点内凹的方形红砖。她要做的抽拉沙发准备放在客厅左边,两把年老的弧形靠背木椅想挪一把到间壁边,一把紧挨左边的当头。余非在计算,我打量房间陈设与正厅一样都有旧时光味道。客厅不大,为显开阔,餐桌餐椅等物件全部折叠,用品不多,甚至无电视。我初进城时,隔着若干距离关注过城市人家日常,他们厨房小巧,做饭缩着身子。做好后,一家人坐在小凳上,围着茶几吃得很欢。虽然局促,却比乡村好,它一度成为我城市生活的标准,我希望未来如此。
打此我和买菜阿姨熟悉,照面会打招呼。我从港台剧中努力学习当地方言,加上本市开始倡导普通话,交流障碍逐渐消弭。余非去另外地方谋生后,我遇上不顺心或闲暇,依旧会来这条内街走走。它如同一根导线,一头连接荷塘、菜地、果园和一个下坠的太阳,一头连接高楼和昼夜喧哗。它输送一缕清幽,导出我内心燥热,我因此慢慢变得平静、从容。
也会时常遇到买菜和卖菜阿姨,不,都应称阿婆了。买菜阿婆从喧闹的那头喝完早茶,在大榕树下仍旧用老伎俩买豆角茄子,样子没大变,只是头发白了不少。卖菜阿婆依旧会拿掉一根豆角,她要苍老许多。买菜阿婆抬头见我,就邀我去她家喝茶,我不推辞。她有一把老式烧水铜壶、三个鎏金窑变茶盏,茶叶是英红或滇红,茶点是印尼花生、水果。花生看似小,但果仁饱满,她常说生活也如此,似小而大,空间不够就要将一些东西折叠。余非做的抽拉沙发开始变旧。她的三口之家另两个始终不见。“你见着也没见着,没见着也见着”,她说得奇奇怪怪,而且每次聊着聊着,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十一点二十五了,或者说十七点过八分了,该做饭了。她没任何钟表,也没时间参照,我不知她为什么把时间说得那么准确,我捋起袖子看看腕表,一分不差。
“我懂得时间秘密”,她的笑诡谲。
我将那段时光重新塞回石灰缝里。这次西头大榕树下,没有卖菜阿婆,而是另一个四十来岁妇女替代。我在内街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碰见买菜阿婆,决定上门探访。门是虚掩的,似乎在等我。
“您喝茶吗?”我看她无力地垂坐在抽拉沙发上,关切地问。她摇头,指着那把铜壶,已裂开一条缝隙,三个鎏金窑变茶盏、积满灰尘。
“您不舒服?我打电话通知您家人或我直接送您去医院?”她还是摇头,说家人和她是一体的,她就是三人。
我好生奇怪,觉得她糊涂了。她叫我坐,听“嘀嗒”之声。我屏息细听,什么也没有。她张开苍老的嘴笑了,说我听不到,是因为我缺少必要的吝啬、选择,就如买菜,有虫的,不喜欢的叶子也一并买下。“少一根两根有什么重要呢?我们要的是精致,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吝啬的,它给予我们的实在有限,必须吝啬地使用。时间是可以选择的,应尽量抛弃虫蛀的时光。时间是可以挪动的,可以把现在一刻退回过去,也可把过去一刻拉回现在。我们就在两头张望、来回走动中安排好自己的心情,直到最舒适为止。”“另外,你不懂折叠,在逼仄的内街,只有折叠,才见空间,这就是你心里拥堵的原因。”
我震惊。我们一直和时间交易,得到的却是很多垃圾时光,我们只是被动拥有。我们一直想扩充生存空间,却始终被挤在一角。“吝啬。选择。折叠。”真是六字真言!
过了一会,她说:“十一点二十五了,该做饭了。”
我抬起腕表,是十一点二十八分,这次她慢了三分钟。她苦笑一下,说体内零件老化,到了修整的时候。
然后,她颤巍巍走进内室,拿出一本发黄毛边的书给我,说年轻时细读后,就在这非城市非乡村的地方琢磨时间,摸透时间的脾性后将此书赠给了她爱惜的人,现又回到她手上。世上仅存一本,问我能否替她送去图书馆收藏。我接过书,翻开一看,几近魔怔,这竟是我丢失遍寻不着的那本。
书的最后附加了很多纸,记录了它奇特的旅行经历:
某年某月,湖南某某阅,转赠上海某某
某年某月,上海某某阅,转赠吉林某某
某年某月,吉林某某阅,转赠山西某某
某年某月,山西某某阅,转赠新疆某某
某年某月,新疆某某阅,转赠云南某某
某年某月,云南某某阅,转赠台湾某某
……第一页,写满了国内省份读者的签名。第二页是北美读者,第三页是俄国读者,第四至六页是欧洲读者,第七至十页是亚洲读者。然后是南美、非洲、大洋洲等读者阅后签名。签名除中文外还有英语、俄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瑞典语、阿拉伯语等等,还有一些小语种,甚至还画有一只南极的帝企鹅。
在最后,有一行文字:“这本《时间与生活的秘密》已完成世界旅行,现捐赠给图书馆。捐赠人:白驹。”
而当年我将雄心画成的地图依然夹在书中,我怔怔地看着,那幅地图只是我随手画的一个点——生活的原点。
二、病房对话
脱下海风与盐,换上不知多少人穿过的条纹病号服,他愣了一会,才不情愿地接受护士提问,机械地配合称体重量身高,测血压和体温,然后躺在床上,抽了十几管血。一位着紫色工装的医护随后进来,帮他登记了午餐晚餐,又顺口问他要不要请护工,他摇了摇头。完成这些基本程序,才细细打量了一下房间,两张病床,各有一道可转弯的布帘,拉拢就成一个独立空间。他是37床,36床人不在,被子潦草地撂在床上,中间床头柜有一个漂亮花瓶,他伸手想拿。
“小心,瓶子太光滑,很易失手。”36床病人回来了,手上捧着一束洋桔梗。
“哦,我以为您出院了,留下这瓶子给其他病人用,我正想这人多有爱心啊!”
“我下楼到医院门口取花去了,我每周网购一束鲜花。可是,”他露出一丝愠怒,“回病房要经三道检查,遇上一点麻烦,耽搁了好一会。”他没说什么麻烦,37床病人不问也知道,这是普遍的麻烦。
“严管是对病人爱护,我刚进来就体会到这家医院有较高的护理水准。”
“嗯嗯,正因如此,我才选择荣民医院,它是我们海岸区最好的医院,医生医术不错,相信能治好你的病。”
“我没病,是我们岛主说我有病,硬是派船把我送到你们海岸区来治疗。”
“咦,我与你恰好相反,我有病,他们硬说我没病,赖着不出院,浪费医疗资源。”
二人惊讶地看着对方,仿佛一个正角一个反角,分隔在毫不搭界的地方又被奇巧地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注定要展开一场辩论。几句简单对白,就放下了陌生人当有的戒备,彼此急切地想在对方身上一探究竟。36床病人将洋桔梗插入花瓶,侧身床上首先发问,一场以病为中心的对谈就如此铺开。
“你来自孤岛?”
“是的。我们孤岛距你们海岸区最近,只有一百二十海里。岛主说孤岛是妈祖赐给我们的。当年第一任岛主捕鱼遇险,绝望之时,妈祖显灵,丢下一片绿叶,海面升起一座绿岛,一船人就此扎根这里。”
“你们岛主关心岛民,还亲自安排你来治病,我要敬佩一下。”
“我们岛主仁爱智慧,像沙滩得到潮水的拥护。”
“你细细说来,看我认同不。”
“那三天三夜讲不完,我挑紧要的。我们岛主有野木薯的仁慈山谷溪水的胸怀,海鸥一撅屁股就知往哪个方向飞。他教我们如何寻觅鱼群,只要看到海鸟盘旋,我们驾船过去,定有收获。他教我们看云识天气,知道台风在哪里逗留;观月辨潮汐,何时出现高潮低潮;用鼻嗅出洋流,在悬崖上找鸟蛋,地下挖可食的块茎。我们岛居民共一千多人,分十个片区,我是中心片区长。每天收获由片区长报告岛主,他统一调度分配,人人都有食物淡水。我们是一个公平小岛,消除了差异。”
“这只是基本生存经验,也不见得啥智慧。”
“哥哥,你听我讲。岛主还写了一本书,这是我们岛唯一的一本书,叫《适应》,全岛居民每天学习。该书内容丰富,除了刚才说的生存之道,还规定了我们如何与动物共存。譬如捡鸟蛋,哪些蛋可捡,哪些留下,写得周详,这保证了鸟群数量并每年按期飞回。哪些鱼在什么地方何时产卵,捕鱼时如何避开都讲得像海水一样透彻。有违反者就罚他们上身赤裸坐在密林深处的树上,让蚊虫帮助反省。这保证了我们在自然的平衡中获得平衡生活。我们爱看岛主的书。”
“嗯,这点我认同,人类对自然过度掠夺会反受其害。但凭这些,也不能说明岛主智慧。你们为什么只读这一本书呢?”
“岛主不断丰富这本书。去年他增加了孤岛文化发展章节,包括历史、祭祀、建筑、舞蹈,等等。历史刚才大致说了。过去我们只祭祀妈祖,现在还祭祀树神。我们岛上有棵大树,是造独木舟时岛主祖先种植的,岛主说这是神木,每年要给它披彩,祈求它不断开枝散叶,保佑我们特有的木屋不被十二级台风刮倒。岛主还亲自编排了舞蹈,夜晚,我们在海边疯狂地跳,歌颂岛主像一截船缆,系牢了我们漂泊的生活。”
“除此呢?”
“今年,全岛大会,岛主用白海雕一般的眼光,规划了孤岛的未来。他要在山谷筑大坝蓄水,发电,养鱼。要围海造田,种香蕉水稻,既解决我们的食品结构单调问题,也让我们女人大胆多生孩子。岛主还不无忧虑地说,某一天我们这个岛可能会被海水淹没,必须有忧患意识。要加强与海岸区合作,保持友好,这样当我们被迫撤离孤岛时可以向海岸区移民。为此他决定,向海岸区出售我们珍贵的鱼干。”
“海岸区很大,容得下你们全部岛民。但孤岛没有滩涂,如何围海造田?”
“哥哥,你不晓得,这正体现了我们岛主的智慧和勇毅。孤岛西南有潟湖,可在礁盘上吹沙造岛,再向海岸区购买泥土,将大坝的水引入灌溉。岛主说,这将是妈祖赐给我们的息壤。”
“唔,但愿梦想成真,可你们为什么只读一本书呢?它的用处真那么大?”
“你们海岸区不是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吗?这本书涵括了岛主智慧,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特别凝聚人心,多读多悟,受益匪浅。譬如第一章亦即总纲,有一百个规定,是全岛居民的行动规范,也是孤岛法令。我就不一一跟你细说,只挑紧要的。最核心的,用岛主简单易懂的比喻,就是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指挥,不能两个。岛主是我们的主心骨,事无巨细,都要听从他安排。岛主裁决的事必须执行,不得犹豫、质疑,违反就要坐到密林深处的树上,赤裸上身,让蚊虫帮助反省。”
“我有点头皮发麻,但还是想听下去,你再详细点,最好举些例子,说说读了对你们有何帮助。”
“作用可大呢。岛主站在礁石上一吹海螺,只需几分钟全岛居民就集结海边。我们走路跑步姿势一致,衣服发型一致,吃饭方式一致,说话腔调一致,哭笑样子一致,睡觉时间一致……这让我们减少了选择的烦恼。更重要的是我们情感与岛主一致,他快乐我们快乐,他不开心我们坚决不开心。曾经第七片区一位岛民的九岁独子,悄悄一人划船去悬崖上采燕窝,这是违反第一章第五十七条规定的,孩子不幸从悬崖上摔落,被海浪卷走,尸身也找不到。那天恰逢岛主捕得一条大鱼,非常高兴。我们安慰他,他说他高兴,因为岛主高兴。还有第三片区一位岛民,没有在规定时间下海游泳,违反了第一章第二十六条规定,被食人鱼咬住,刚好岛主带人在该片区检查,率众把他救起。他被咬掉一条腿,鲜血直流。问他痛吗?他感觉不到痛,因为岛主不痛。你看,我们省却了多少思想的事。”
“天啊天啊……我全身又开始痛了。不行不行,我要吃止痛片……嗯嗯,现在缓解一些了。我不愿听这些,还是说说你们家庭吧,譬如女人。”
“男人二十岁结婚,娶谁由岛主指定,但结婚前必须流利地背诵一百规定。曾经一对男女,偷偷地自由结合,违反了第一章第七十三条规定,受到惩罚,双双跳海了。岛主命令不得收尸,他们就喂了鱼,岛民还集中学习了一天。女人不出海,当海平线茫茫地像树脂点燃的灯盏,就要起床去礁石上割紫菜,捡贻贝,挖沙虫。太阳在椰树顶上时,就要晒鱼干,然后制椰子油,收集鸟粪,在木屋边用废弃的独木舟种蔬菜。她们心灵手巧,懂得用海螺贝壳制作各式工艺品,你们海岸区很喜欢。”
“我大致清楚了孤岛的情况,还是别说了,我怕我全身又再痛。刚才你说你没病,岛主说你有病是怎么回事呢?”
“这要从岛主的新规划说起。为加强合作,岛主派我运鱼干去海岸区。我第一次离开孤岛到陆地,看到很多新鲜东西,兴奋莫名,准备写一份考察报告。为收集资料,我去买书,在地摊上,看见一本《如何羞耻地生活》,很好奇,就翻开看看。这本书第一句,吸引了我。坐在车上的人谁也没有察觉开车者是一个盲人,在深夜,车子正朝群星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我当即买下,带回孤岛,躺在椰子树的渔网上阅读。一口气读完三分之一,闭目休息,思考孤岛带给了我们那些羞耻,如何用海岸区的方式修正。恰好岛主过来找我,发现了这本书,岛主很生气。”
“然后呢?”
“岛主撕碎了书,要罚我。可我是中心片区长,岛主最信任的部下,处罚我有损他的尊严,更何况一百条规定中也没得这条。他想了三天,说我有病,须去海岸区治疗。我哪有病呢?我体内的海浪可助我下潜十五米,屏气五分钟,用鱼叉在珊瑚礁里捕鱼。但岛主说,不听他的话,就有病。”
护士进来,安排37床做心电图、彩B超,安排36床做PET-CT。二人的对谈暂时中断,因做检查人较多,整整耗费一下午。晚餐后,洗澡洗衣,忙碌一阵,吃了药,昏沉沉就睡到第二天早晨。在例行检查后,对谈才继续。
“哥哥,昨天都是你问我,现在我问你,你有病为什么他们说你没病呢?”
“我全身痛,又找不到痛点,茶饭不思,身心疲惫,这不是有病吗?医生检查,说我无器质性病变,血液尿液唾沫检测正常,神经检测也正常,找不出原因,故说我无病。有病医生发现不了,哀莫大于此。”
“是不是你过度关注身体,心里过激反应?譬如你思想集中身上某处,认定此处痛,过一会,就真痛了。”
“你懂得还不少,但与此无关。”
“这是我们岛主教的。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
“嗯,不排除。我原在海岸区最大的正规企业工作,是个关键部门的头儿。我有才华,做的事却得不到上头认可。唉,上头除了喜欢玩弄人事,将下属一年挪三个窝,彰显他的权威外,就没其他本事。他管理企业漏洞百出,亏损严重,本该早退下来,但海岸区行政首长信任他。有什么办法呢?海岸区其实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圈子组成,我没圈子,也厌恶圈子,有时又想进入圈子,但总被他们冷冷地推开,我有找不到白乌鸦的孤独,内心是个中药罐,每天被生活中的黄连枸杞煎熬。最后,我选择离职,搞策展,做自由职业人。可是,我运气坏到了极点,一跳出来,就遇上普遍的麻烦,门路都断了,好在有点积蓄,啃老本还能扛一阵子。”
“看得出,你是个有想法的人,你眼里有我们岛主那种闪烁又游离的光,每当他坐在礁石上想大事,我们就能从跳跃的海浪上察觉。哥哥,你应该朋友不少,找他们帮帮,把背的运气反过来。”
“我朋友不多,就一个最好的朋友,还自杀了。”
“呀,听得我心里一麻。是什么事想不开呢?要是我们岛主在,一定会用他流水对落叶般的情怀开导他。”
“他儿子顽劣,正上初中,早熟,在学校招惹女同学。班主任获悉,教育他。他觉得没面子,就处处留心,把班主任在课堂讲海岸区一个历史人物的真实事迹录音,重新剪辑,向有关部门检举,说他歪曲抹黑历史人物。班主任受了处分。事件曝光,引起轰动。子不教父之过,朋友单位疑心他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慢慢疏远他,调岗,降职。他忧郁,涣散,工作中出了点事故,受了很大处分,就……唉!”
“哥哥,这么说来,海岸区远没有我们孤岛单纯,我们没自己的想法,也没这么多烦恼。那么家庭不能缓解您的压力吗?家是港湾,海上的星星。”
“平时家里就我和妻子,小孩住校。我妻子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她霸道,在家自称女王,强迫我把她作为唯一爱的对象,每天用最好的词语赞美她,否则就说我怀有二心,想找别的女人,要在网上曝光,让我身败名裂。我像驴围着她的磨盘转。她每天下达错误指令,错误结果全由我承担。她有试错的癖好,一次两次错了坚决不改,要一错到底,直到不可收拾,再用新的错误纠正旧的错误。她的信条是错误的事情要用错误的方法解决,在错误中找出错误才是真理,只有一点她不认,我说我们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不能叫你或她的亲人调和吗?”
“我老家在海岸区小地方,他们老实本分,几代人中就算我有点出息,也因此亲人有困难有麻烦都会找我,在他们眼里,我对他们负有神圣义务。我若有事找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妻子娘家也一般,她顾娘家,我不反对,可在她眼里,她娘家一只蚂蚁也比我家一头猪大。纵有诸多不是,她兄弟姐妹都团结在她身边,一切都成了我的不是。我想我是个偿债人,今生就是来还前生债的。”
“哇,哥哥,你这是羞耻地生活。”
“你干吗捂嘴?你们岛主不在这里。我细细检查过,病房无监控。妻子横蛮是对我身体伤害的原因之一,但还不是全部原因,她有时也很温柔,会给我磨咖啡,喂我吃小蜜橘。”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昼思夜想,我的病根到底在哪里?如若没病,为什么我会全身痛?痛时我看窗外都是破碎的,空气中总有发霉的味道,每人脑后都长有红色眼睛,天空伸出黑色的扭曲的舌头。我去精神病院测试,他们说我正常,到荣民医院进一步检查,也说我正常,正因为他们都说我正常我才不正常。”
“哦,哥哥,你说得有点玄乎,我一下子对不上你的频率。让我想想……嗯嗯……嗯嗯,似乎是,似乎我也不正常,似乎……我真……病了。”
“你忌讳吗?我一直在思考死亡问题。假如某天死了,我愿做一根枯枝,被鸟衔着,做成巢。你呢?”
“我想过。假如那天来到,我愿在孤岛变成铁,做一把鱼叉,握在岛主手里,继续捕鱼。”
36床病人无奈地看着37床病人,知他有深刻的岛主情结,很难改变,而自己海岸区又好到哪里去了呢?身上又开始痛,借故休息。
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二人均未发现异常,检测还须继续。时间一页页撕碎,二人聊尽了该聊的话题,再也掏不出新鲜可辩之事,言语渐渐稀少,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也无人探望。36床定时给妻子打电话,说来说去就一句,我的女王,我的鲜花,我每天把你插在床头,最多在鲜花前篡改几个形容词。37床因岛主规定不得与孤岛有任何通信,只能回忆。他怀念孤岛细软的沙滩,牛奶一样的浪花,挤在一起的峭石,林中的野兽,海上的飞鸟,玫红的日出,香槟色的晚霞,渐渐,他听不见体内的潮水,而他不知道他们岛主又颁布了第一百零一条规定。
医生也渐渐不来查房,只吩咐护士每天给他们量一下体温,发点海岸区抗二号、维生素等安慰药。当瓶子插上梅花时,二人就像蚁穴边长出的白蘑菇,就连床头的病历卡也没有更换过,病症一栏,一个写着不明炎症,一个写着无症状。
三、1768生态园
如果设计师看过《时间与生活的秘密》或与买菜阿婆交流过时间属性,断不会将时光隧道设计得如此粗鄙。站在边境的顶层办公室平台上,眺望城市景观,我和政委驾车经过的时光隧道,烈日下像若虫向成虫蜕变时的白色节肢,它仅仅疏导车辆,给驾驶者瞬间幽暗的体验。
边境的创意园现已更名为1768生态园,我和政委依约而来。这里原是一家中型机床厂,生产普车、数控切削机床,因技术更新慢、装备陈旧而逐渐停产,靠出租厂房清偿历史改革成本。边境租下了这片厂区,投入巨资,采用“筑巢引凤”模式,将这里打造成环保产业集聚区,吸引了一批头部企业和创新创业的年轻人。他的办公室在南边靠近一条小河的顶层,办公区域实际只有一半,另一半是露天咖啡区。顶层的设计十分生态,墙边用木槽种植黄金碧玉竹。西边有一座小小假山,生长了一些草和蕨,一线流水通过水池导入覆盖了玻璃的水槽,锦鲤缓缓游动。中间又用芬兰松防腐木搭建了花棚,几根常青藤缠绕其上,所以顶层在烈日炎炎时也感到清凉。办公区外间很大,进门左边是一个吧台,吧台后面的酒柜有高档的酱香、浓香白酒,洋酒和红酒。吧台左侧是喝茶的地方,摆放着六件套的福建某地红木沙发,铺有黄色丝绸软垫,华贵高雅,自动煮水茶几上一套紫砂茶具,散发幽幽茶香。南面即临河一边,有长条桌,配备了纸墨,供来客发挥雅兴。墙上一幅水彩,画的是山水,作画人错落有致地将山顶点染成红色,整体似一锭元宝。西墙圆形高脚花架摆放着两件稀罕物,是云南姐告的虫化石,我和政委辨认了一会,也不知是什么昆虫。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中华黄玉打磨的玉琮。北墙有一副字,写着“元亨利贞”,隶书,政委细看后指出了其中用笔不到之处,回头看向长条桌上的纸笔,有跃跃欲试之态。这里是接待室,也是餐厅,中间有一张可坐十五六人的圆形餐桌。我们敲开里间边境的办公室,他正打电话,作势叫我们稍等。趁此当儿,我扫描了一下他的办公室。门口一株发财树,枝繁叶茂;左侧是博古架,放着小摆件、花草;边境面北而坐,抬头即见园区的规划图;大班台上,除了电脑,显眼的是一尊紫水晶,身后一排柜子,有书、证照、奖杯奖匾,以及和一些有头脸的人的合照等。边境打完电话,热情与我们握手,把我们拉到喝茶的地方,自己拣个下座,开始煮水泡茶,并问喝普洱还是单丛。“普洱吧。”政委说。“那好,我有十年的老班章,试试。”
茶自然没说的,喝到要换茶叶时,我提议去参观一下生态园,政委附议,边境便带我们下楼。下午四点多的太阳,仍然毒辣,地面热气扑面,走几步就会流汗。河边上,一群人正在讲什么,我们靠过去,为首的向我们点点头。边境说我们隔开点,莫打搅他为客户讲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这段河实际是一条内涌,过去水体脏臭,办公室都不能开窗,政府治理过,成效甚微。刚才这家企业培植一种特殊的水草,让水草吸收污水,改善水质,正要找一段小河示范,入园后他们找到我,我找环保部门,获得支持。他们就实验了,一段时间后,水草长成,水质明显改善,河变清了,真是神奇。他边说我们边看,河床上水草暗绿,随水起伏,状似海葵,水草里的小鱼清晰可见,真不敢相信之前是一条臭水沟。我耐不得热,催边境往园区里走。园区拆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旧建筑,空间更开朗,两侧及中间道路重新铺整后,移植了很多树木花草,如同花园。八栋主楼,外墙用了很多元素改造,使原来灰暗呆板的车间有了灵气。边境带我们走进主楼,空调给力,人舒爽多了。大楼首层隔出一部分做前厅,正中一组版画,叙述了这个厂从机床生产到生态园的历史,一盏大型吊灯从屋顶垂下,有进入星级酒店的感觉。左右侧有加装的弧形楼梯,我们从右侧上楼。边境说,他采用Loft模式加层,车间从一层变成了两层,也可以说是三层,因为每个单元租户都可以视需要再加阁楼,使用面积比原来多出一倍。他说,旧厂改造,不但要改造外表,还要增加使用功能,空间是可以叠加的。他这一说,买菜阿婆讲过的话忽然在我脑中闪现。
“园区的入住率达到了95%。你们看这家是研究污水治理的,这家是研究除臭的,这家是研究噪音减振的,这家是研究土壤修复的,这家是研究碳排放和碳回收的,这家是研究环保新材料的……”边境一路数过去,“我不是做简单的物业出租,租金只能维持园区的基本运作,我更看好这个产业的前景。每一个入园企业,我跟他们都签有跟投协议,一旦可以上市,我可将园区之前给予这些企业的优惠再加一定的现金折股。为此,我还引入了两个风险基金,我是有限合伙人之一。园区还提供增值服务,我们建立了网上环保图书馆,企业只要缴纳一定年费,就可以查到全世界所有的环保资料。我们通过策展等多种形式为他们推广,嫁接外部资源。走,去看看会议中心。”
这是第二栋加层的第二楼,可容纳四百多人的会议中心,成阶梯式,有投影、音响、LED等设备。一人正在拖地,抬头看了看我们,又迅速低下头去,故意将背朝向我们,我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沧生,你拖完地后,去仓库领些洗手液、消毒水送去公寓,我今天例行巡查时发现洗手间没有了。”“好的,好的,老板。”他回过头来,真是沧生,并腼腆地叫了我一声叔(他年纪比我大,按辈分叫我叔)。
边境和政委见我们是熟人,借故走开,留下我和沧生单独聊几句。我问沧生怎么会在这里。他说黎元死后,家就废了。他四处打工,经人介绍,在这个园区找了份保洁工作。“叔,我没文化,力气小,年纪大了,做保洁蛮适合的。这里老板人不错,提供食宿,工资准时发,有保障,我在这干了好几年了。”“有什么困难吗?”他摇摇头说:“我现在也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有一点积蓄,除买棺材板外,还想过两年回去,把那旧房子修修,人终究还是要个落脚处的。怀儿说,他到时也助份力。”“是哦,怀儿现在怎样了?”“长大了,不再鬼舞十七。”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在会议中心后边的收藏室找到边境和政委,他们正站在一块背景板前。背景板上方喷涂着深蓝的海水,往下渐渐透明。一位渔民穿着沙滩裤,没有任何潜水设备,用一把原始的鱼叉在珊瑚礁上捕鱼,构图简洁,无甚特别。边境说,早两年园区组织了一个生态论坛,参会参展的企业很多。在主题发言时,一位来自海岸区的策展人士上台交流,这是他演讲的背景板,题名“未来的生活”。会议结束后,他走了,我因他发言有深意而收藏了它。我至今记得他说的一些要点:“人类在孜孜不倦探索未来,破译未知,确实取得了长足进步,但也牺牲了环境,再过若干年,我们将会耗尽子孙后代的资源,留下荒漠和死亡。”“我们对未来的种种过分要求,导致了现在的人慌乱、焦虑和情绪失控,这种病态,随时会演变成对立、暴乱、战争……不要无限地破译未知,神不想我们知道它的真面目,一旦我们摘下它的黄金面具,人类就会毁灭……未来生活是什么?我想这样描述,未来的生活就是人类回归大海。因为在大海中,巨兽可撄犯,万物在大海中有限地获取并保持长久平衡。而人也只有在海底,才能恢复辨识力,才是真正的智者。”这位参展人后来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的近况怎么样。
边境在接待室为我们安排了晚餐,作陪的有杨助理、财务总监冷小姐和他另外几位干将。他和政委军人出身,也不问谁就直接开了酱香。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西装笔挺,在一边指挥服务员斟茶倒水、上菜。一切齐备后,向大家一躬身说:“边总,各位贵宾,菜上齐了,你们慢用,有需要随时召唤。”说完就退出去了。政委说:“边境,你们两个有点像啊,只是他单瘦一点。”边境微微一哂:“他是我弟弟边界。”“哦,就是你经常跟我提到的亲弟弟,他不在你老家吗?”“我父亲死后,我觉得太惯弟弟了,他对我依附太强,像个二世祖。我断了和他的来往。过了很久,他心里明白了,就找我,要份事做,我就安排他到园区综合部打杂。通过培训学习,慢慢长进了,现在是总监。我觉得这样才是真对他好。”
酒喝得差不多时,政委手痒,按捺不住要写字,大家一致叫好。他铺开宣纸,蘸浓墨于笔,用擅长的行草写下:“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落款是某年夏末录老子《道德经》句赠战友边境。大家鼓掌,政委谦逊了一回,说下次带印章过来。然后,他不忘夸我两句,说我写诗,要我朗诵一首。我口音重,怕他们听不懂,听懂了又未必明白诗的意思,就说我最近写了几篇非散文非小说的东西,不如发给大家看看,给我一点意见。大家都觉好,马上面对面建群,我将《告示作废》《水中捉鳖》发到群里。
喝茶时间,边境、政委和我继续闲聊,另几个在看我的拙作。
“老师,您写的长二爷,左臂膀上是不是有条蜈蚣一样的胎记?”杨助理不知是喝酒过敏,还是激动,脸红红地问我。
长二爷怕热,夏天基本一个赤膊,他左肩上的蜈蚣胎记,我记忆深刻,我们都说他是毒物变的。杨助理这么一问,我很诧异:“正是,你怎么知道?”他向我深深一揖,眼睛潮湿,说道:“可算找到了!”“难道你和长二爷还有什么渊源?”“是的,渊源很长,您听我慢慢道来。”
“我祖上留下遗言,子孙后代一定要找到长二爷报恩,即使长二爷不在人世,也要去他坟上磕头,尽量找到他的后人转达我们的心意。我们没忘记这份遗言,一直在寻找长二爷。想不到在您的文章里找到了,这真是祖上有灵啊!”
接着他说起这个遗言的来历:“我老家在沅江边一个叫荷花塘的地方,祖上有些薄田,兼做山货生意,家境也算殷实。每年种完油菜,祖上都会去湘西收山货,再雇船运回老家,转给二道贩子。那年秋种后,祖上一如既往,在湘西收够了好多上等山货,装了满满一船。或许货太多,又或是冲撞了河神,一阵大风吹过,船翻了。船工生死不明,我祖上抱着一块船板,被急流冲往下游,怎么也靠不拢岸。夜里,只听得水鸟子在头上飞,漩涡在身边转。漂浮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竭,他心想死定了,却又不甘心一句话都没交代,就这么喂了鱼。当他顽强地抬起头,想看看天,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时,看到一个天神一样的人,正奋力摇着桨,向他驶来。那人真有力啊,一桨下去,船就飞出丈把远,很快就到了祖上身边。他把祖上救起,喂了几口白酒。祖上缓过来,才看清这人身高有一米九,光着膀子,左臂上有一条蜈蚣胎记。他把我祖上送上岸就要回转。祖上苦苦求他到家住几日,要好好谢恩。但天神说什么也不肯,只说在江上救人是顺手的事,绝不肯上岸。我祖上见他态度坚决,就要他留下姓名,说日后有缘相见,好称呼。天神说,老老少少都叫我长二爷,你也这样叫好了。说罢,摇着船就消失在芦苇荡里。祖上站在岸边,长久地向那船打躬作揖。有恩必报是家族传统,祖上四处打探长二爷的消息,走遍了沅江两岸,硬是没找着。没几年,他因病去世,留下遗言。我爷爷也没停过,他去世后,我父亲继续努力,希望实现祖上遗愿。没想到长二爷被政府劝上岸,离开沅江,回了老家。当年事出匆忙,我祖上并没问长二爷是哪里人,想打鱼的,必是岸边人家,只是沿岸打听,一无所获。我爷爷探得一些消息,说长二爷回了老家种地,但无人知晓他老家在哪里,因而一直未寻着,这成了我们家族遗传的心病。”
我告诉他长二爷儿子儿媳也不在了,他孙子在长三角一带打工,很少回家,可能在那边落脚了,我没他联系方式。我把长二爷老家地址写给他,至于他坟头在哪,我不清楚,他若去了可问当地人。他细心收好,说一定会去,还要给长二爷打一块墓碑。
此时冷总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这篇《水中捉鳖》是在揭伤疤。”我说我只是记录一下卑微人物的生存史。她说:“我一直强迫自己忘记童年的挫伤,却被你再次揭开。我就是你写的招招。”我惊讶得差点将茶水吐出来。她没理会,继续说道:“我补充后来的事吧。那个风雨如晦之夜,我背着盼盼,无目的地一直走,嗓子都哭哑了。第二天,差点晕倒在一户人家门前,盼盼发起了高烧。那户人收留了我们,等盼盼退烧后,他们把我们姐妹转给了另外一户人家,后来又转让了几次,盼盼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我被转到某省一偏僻山村,一对无儿女的夫妻真心实意收留了我。我也从此断绝了找父母的念头,有时偶然想起,不是思念,是恨。这愈发让我尊敬养父母,他们待我如亲生,供我读书,渐渐我就认定他们是亲生父母。”
“你后来真没有找过你父亲?”
“没有。即使他活着,我也不找不认。他为什么非要男孩呢?他要没得那些陈腐观念,也不会造成那么大悲剧。现在我改了名,换了姓,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平等地憎恨那里的一切。”
“你也没找过盼盼?”
“找过,用心找过,但一直没找着。虽然现在寻人的手段多了,有宝贝回家之类的网站,但我决定不再找了,我怕再找回一场悲剧。”
“你家悲剧的祸因是主任执行强制指令导致的,可他也由不得自己,后来他很不幸。法师作法后,他依旧神志不清。见到怀孕的女人,要么说男孩,要么说女孩,次次说中。村里人说狐狸精被法师赶跑了,现在他仙姑附体,但凡有怀孕的都来找他,哄他,要他判定是男是女。某次,他抱着猫,在公路边疯疯癫癫,一辆卡车疾驰而来,猫受惊从他手中挣脱,他去救,被压在车轮底下,当即毙命。你……还是不要恨吧。现在也过了不惑之年,学会宽容,学会与自己和解。”
说到后来我有点说教了,但是招招坚定地摇摇头:“我到现在不结婚,就是怕结婚后,有了孩子,让我忘不了我那悲伤又尴尬的童年。”
政委也想说点什么,边境用另一个话题岔开,我隐隐觉得招招可能还有更多的隐痛不愿说出来。
夜色清凉如水,我和政委起身告辞。在送我们上车时,边境说,趁我和杨助理冷总监说话当儿,他也扫了一眼我的作品。“你要我们提点意见,我就直说吧。我平时也读点小说,特别是实验小说。我感觉你写得太传统了些,就如未改造前的老厂房,没点先锋性,你再好好修改一下。”
先锋与传统到底哪个好呢?我没做过比较,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旧物更新,除了改造,还有另一种方式。”我说。
“是什么?”
“修旧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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