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良,原《文学报》社主任记者、副编审。长期从事文学理论研究,先在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后在少年儿童出版社从事文艺编辑工作。在《文学报》工作期间,开始进行赛珍珠和丁玲研究,为丁玲研究会会员,著有《论丁玲著〈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与赛珍珠》《赛珍珠〈大地〉三部曲之现实意义》《赛珍珠与〈排外法案〉的寿终正寝》以及《赛珍珠小说里的中国道路与命运》等数十篇研究文章。
赛珍珠的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早在我国广为传播,193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更是誉满全球,而她的短篇小说创作人们却相对陌生,为此,最近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心归故里:赛珍珠短篇作品选》,很自然地引起人们的关注和莫大兴趣。
赛珍珠的短篇小说创作,在其文学世界中当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学者专题长文介绍过她的四本短篇小说集,即《原配夫人及其他故事》《今日和永远》《远与近》及《十四个故事》,另据镇江赛珍珠研究第一人刘龙先生所编“大事记”载,赛珍珠先后出版短篇小说集多达十本,其数可观。在我国民国时期的中文译本亦有两本,1930年由唐长孺翻译、启明书局出版的《原配夫人及其他故事》,继之由常吟秋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结发妻》,1934年初版,又于1935年再版。近日笔者被告知:镇江赛珍珠研究会专家裴伟先生查对核实,北京新出版的这本赛著短篇选的译者范童心为北美墨西哥某大学执教的学者作家,入选的九个短篇,选自英文原著《原配夫人及其他故事》有六篇,即《返乡》《老母亲》《难民》《王龙》《阴雨天》《争吵》;从《今日和永远:关于中国的故事》中选出三篇,即《教学》《天使》和《心归故里》。这本新出版的赛著之所以引人注目,当然首先关乎其所写内容。
在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为帝国主义对外扩张,把我国封闭的国门冲得稀里哗啦,西方思潮随之蜂拥侵入,并且在各个方面无不引起持续不断的动荡、革新、改良,乃至改革和创新。赛珍珠的前半生在我国生活、学习和工作,而且身处中国心脏地区长江中下游的镇江、南京,并多次进出大港上海,对当年中国社会的一切,当然亲历其境,耳闻目睹,深受感触,也不可避免地引起她的深深思考,而且也为她所热爱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丰富资源。这里值得注视之点在于,中国进入了大动荡和大变化的新的历史时期。新,就在于其间进入了种种眼花缭乱的外来因素,并且日趋旺盛,简直到了势不可挡的地步,如同洪水猛兽。由此,中华传统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莫大冲击,这便是中西两种不同文化的交流、碰撞、互鉴和融合。赛珍珠文学创作取材,便是正经历中西两种不同文化交流频频、无处不在的中国,在长篇或短篇创作中概莫能外。这本新出版的《心归故里》,也足以见证。
《心归故里》所收集的九个短篇中,除了《难民》《王龙》和《争吵》三篇所写的是尚未卷入中西文化交流狂潮的中国农村最底层的农民生活。而其他六篇,则写中国大城市中上层人们的生活,这就无不涉及中西文化的交流,而且集中而激烈。西方文化来到中国,表面上来势汹汹,有权传教办学等,但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韧性和自信,又缺乏平等尊重的态度,因此要想在生活和事业上取得成功,根本不可能。《返乡》和《天使》所写就是两个老外来华后所经历的尴尬生活和可悲遭遇。《返乡》中的那一位法国女青年马蒂尔达爱上中国留法学生,婚后来到上海定居三年。她故步自封,坚持法国那套生活方式,无法适应中国环境,夫妻之间裂痕日深,不得已被迫返回法国。这种遭遇还算不差的。在《天使》中,那位英格兰籍老姑娘巴丽小姐则更为可悲。她在南京一所教会学校独善其身,孤傲自赏,只关心她精心培育的小花园,与身边其他一切格格不入,最终去了扬子江边登高跳崖,自杀身亡。这两位外国女性来华后难以立足,无从取得成功,表明在中西文化交流中败下阵来。而另一方面,中华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也难以为继。最常见的景况是坚守阵地,顽强抵制,或力不从心,一败涂地。这便是《阴雨天》和《老母亲》两篇所描述的内容。《阴雨天》中所写的那个海归青年李泰盛,在家中经受一场传统文化的“围剿”:逼婚又要还债。之后的所见所闻所遇,又无不表明他面临学非所用,报国无门,走投无路,痛苦不堪,私吞鸦片,自我麻醉。李泰盛所处的困境和肩负的重重压力,足以衬托中国传统文化力量之强大和无可动摇。而《老母亲》中那位老太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生活方式,在西方文化冲击下的遭遇更为可悲,竟然到了自杀上吊的权利也被剥夺的地步。作品写这位老太当老伴离世后,便进城与儿子、媳妇、孙辈共住豪宅,三代同堂,本可安享晚年。难以想象的是,儿子媳妇均为海归,收入不菲,生活方式全套西洋化,对老人的生活习惯却百般挑剔,嗤之以鼻。老人出于爱心,给小孙女吃了一颗零食,居然闹成不可饶恕的“事件”。当晚儿子找老母亲个别谈话,无异于私设公堂予以审问,并且把老人声称要“上吊”宣判为有损他的名誉罪而不准许,最终宣布要专聘女佣“服侍”她,实际上是如同将老人打入牢狱,予以监禁,剥夺人身自由。
以上所述诸篇表明,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只有碰撞和冲突,没有交流和融合,中西双方两败俱伤,没有赢家。赛珍珠对这些不合理、不公道现象的揭露和批判,辛辣而深刻。那么,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有没有正常而合理的交流和融合,双方互相尊重,取长补短,共同发展,创造新的人生境界呢?对这个美好理想,赛珍珠在创作实践中亦有所追求探索。
在那篇《教学》中,写那位只有10岁光景的小女孩,在一所教会学校中长达八年,几乎什么知识也没有学会,却不自觉地对外国牧师夫妇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有所窥察,牢记于心。17岁那年回家成婚,从新婚之夜开始,便照搬牧师夫妇的那一套,居然心满意足享受新的生活。这般照搬照抄,囫囵吞枣,并不可取。但这里所写的“教”与“学”、“中”和“西”,双方态度平等友好,作品又写小夫妻帮助牧师夫妇在当地扩大教会活动,表明中西双方和平共处、合作互利的可能性。当然这般中西交流尚失之简单。赛珍珠比之更进一步的追求和探索,也正是这本新书的压轴篇《心归故里》的所写内容。
《心归故里》所写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篇幅也不长,不足万字。写一对同为海归的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全过程。男的叫林大卫,在其父亲创办的印刷公司当经理,女的叫菲莉丝,在上海以外的学校任教。两者在女方上海家庭举办的舞会上相遇。在林大卫的眼中,菲莉丝是舞厅所有女宾中最漂亮的,身穿旗袍,不施粉黛,头发也没有夹子,没有波浪,只挽成发髻垂于脑后。林大卫一心想邀她跳舞,苦于没有机会。直至舞会将终时,机会来了,他与其他三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几乎同时向她伸手,而菲莉丝居然站起身来对大卫说:“您是第一个,对吧?”二人立即共进舞池。开头艰难,收获成功。由此开端,大卫疯狂追求。又因时不我待,一个月的寒假将结束,菲莉丝又将离开上海去外地上班。在多次约见中,大卫施出现代社会流行的多种招数和手段,意在取得菲莉丝的欢心。但在相处中总感觉到双方之间有着无影的隔膜而难以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一直到寒假将结束,机会终于来了,菲莉丝主动相约大卫到家中,采用中文母语,敞开心扉讲了一番真心实意的话,宣告她是个挺老派的人,真名叫明心,明亮的心。又声称不喜欢这些洋习俗,不喜欢跳舞,不喜欢外国糖果,不喜欢亲吻。原来,林大卫也非他的本姓实名,他同样对她告白:“我叫永安,勇敢和安定。”“以后我们就说自己的话,我要把身上这些洋玩意儿都脱下来,穿回长袍,我们一块去过舒服的老日子吧。”就这样,原本在这对青年男女的海归身上,中西两种文化兼而有之,在相处中深感这般真与假、表与里、传统与现代的不协调状态,有碍于将恋爱进行到底。转折点在于双方坦诚相告:抛开西方那套生活方式,把爱融合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呼唤回归传统,如同“心归故里”。
赛珍珠在近百年前,在中国动荡不定、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捕捉到这般题材并赋予鲜明的主题。直至当今,读之仍有艺术的新鲜感和现实意义,堪称艺术的历史画卷。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赛珍珠,毕竟是赛珍珠。赛珍珠无愧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美国罕见的中国通,不带偏见的国际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