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你还不走?”
前台的小洁手臂上挽着一件风衣,走过来问道。
“我再练会儿,你走吧,我会关门的。”
小洁走后,空旷的健身房只剩下他一人。他关掉了大部分电灯,室内顿时显得幽深可怖。他粗壮的大腿晃动着,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晰的回声,似乎楼板都在震动。
健身房是他的圣地。他从十八岁开始,就疯狂地爱上了健身。第一次出现在落地镜面前时,他还满脸的青春痘。当时有一颗快要爆破了,他轻轻一挤,就流出了脓血。他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开始在跑步机上热身。一会儿,头上就雾气腾腾。
荷尔蒙在身上膨胀,他的耳边荡漾着一句话:那年我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是对手。他好几次发过这样的抖音。类似的一句话是:我那个时候,十九二十岁,当然觉得自己很帅……是的,身体就是本钱,体育生的好处,就是有充沛的体力。
这时,他感到有人进来,回头看见小洁。“你怎么还没走?”小洁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Jdxlv/1gfSplYroqO+VYG5Sgg9qu4bYq0S2T6iqfhIA=“忘了东西”,走向储物柜。他疑心小洁去而复来是另有所图。当初,女友也总是玩“忘了东西”的把戏,而他却感觉到了她火辣辣的目光。终于有一天,他在做引体向上时,她说“你不用腰间挂杠铃片了,我来做你的坠子吧”,就一把抱住了他。他带着她的身体,带着莫名的兴奋和炫耀,一次次往上拉。就这样,她像一根藤缠住了自己。他既感甜蜜,又嫌麻烦。
站在镜子前,他抚了抚自己微微有点潮红的脸。接下来三个月,他有九场比赛,这几乎是疯狂的计划。今天早上,他摸着女友的肚子,豪气干云地说:“我要让你们母子过上好生活。”但是,出门时,女友突然吐得翻江倒海,他只能轻拍她的后背而束手无策。昨晚,他刚在微信里向朋友预订了药物和补剂,手头已所剩无几。他不能像海明威的小说里写的拳击手那样,因为少吃一块牛排而归于失败。当爱好成为职业的时候,他越来越感到世界的残酷。整个下午和晚上的黄金时段,健身房里人来人往,他忙着指导学员,无暇顾及自己。而此刻,只剩他一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孤独的野兽。
只有镜子,证明着自己的变化,证明自己在渐渐变大。
对着镜子,他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塞上耳机,野兽般的摇滚乐,刺激着人的心脏。身旁,是他要征服的各种健身器具,他一个一个征服,最后,站到了深蹲架下。肩上是沉重的杠铃,慢慢蹲下,又闷吼着站直,大腿如撕裂一般,一下,两下,三下……汗水在肌肉的沟壑间奔流,镜中的自己仿佛身处囚笼,而四周是更幽深的黑暗。他感觉自己终将无法逃脱杠铃和杠铃之外的碾压。这种碾压,来自上下左右和一切生老病死……高强度的训练给他带来痛苦的快感,也带来强大的幻觉,就仿佛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总是让他爱恨交加。有那么一刻,他很想放弃,因为他感到身体接近极限的痛苦。可是,一想到从冠军沦为亚军,就意味着收入也会随之骤降,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抽紧。而更主要的是,没有夺目的健美形体,没有金牌银牌的加持,谁来买你的课?他很明白,发达的肌肉是一种诱惑,他必须冲向顶峰:为儿子拼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女友肚子里是男是女。于是,一声声闷吼,重又回荡在铁的丛林中,如此痛苦,又如此酸爽……终于,两腿簌簌,一阵恶心,四周的健身器发出狂笑,他躺倒在地上……
他不知躺了多久。这时,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从他身边蹿过。莫非小洁回来了?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恍惚地看看门口。白天,他看见小洁抱着一只猫在捋它的毛。“哪来的猫?”“李姐的。”李姐是老板娘。他隐约感觉有双眼睛在窥视他。前天,也是这么晚了,他洗完澡光溜溜地出来,竟与她撞了个满怀,这让他好不尴尬。而此刻,在经历了高强度的训练后,他就像一只快烧透的煤球,已很虚弱,以至于出现幻听幻觉。“小洁……”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却只有空洞的回声。
大腿已被摧残,走路变得异常困难。
回去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内道。马路上依然车水马龙,一束束灯光,让人瞬间失明。而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在一个路口,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先生,买一枝玫瑰花吧。”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眼神,他忽然动了心。他想,不知道女友的妊娠反应好些没有。也许,一枝玫瑰可以减轻她的痛苦吧。
在这个异乡大城市,他一无所有,包括结婚证——虽然,他曾经许诺她:他要开一家自己的健身房,让她成为老板娘。
他艰难地走着,嗅了嗅玫瑰花,然后双手放到身后,试想自己出现在女友面前时,蓦地向她伸出一枝玫瑰花的情景。谁知下台阶时,一个腿软,竟一屁股坐在地上,玫瑰花来不及甩出,压在了身下。他双手托地呆呆地坐了会,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拿出花枝,玫瑰花早已被坐扁。这时,他抬头看看,四周的高楼向他压来,可是没有一个窗口的灯光是属于他的,因为他们只租着一间低低的架空层。他深切地感到,他只能扛起属于自己的杠铃,却无法扛起一个男人的全部重量。
“我站不起来了……”他喃喃自语,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