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对绘画作出解释是一件费劲不讨好的事。但通过文学表达的形式对绘画所传递的情感加以感性延伸,又能产生新的文学作品。
在莱辛的《拉奥孔》中将造型艺术与文学的特点作了区分,他认为造型艺术擅长于再现形象瞬间,而文学具有时间性,形象的再现上有模糊感,但想象空间更大。
我把文学与艺术二者的关系作为思考的起点,我认为将两种表达方式相结合又不损其一的最佳方式只有再创造。这种再创造不是改造,也不是简单的附加,而是对原作品作出欣赏后,在理性认识之上的感性表达。艺术史上很多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题材都来自文学作品,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我在实践中也做了一些具体的尝试。例如:我对所喜爱的油画家及其作品进行了多方面的学习和研究。然后,运用诗歌和散文的形式直接表达我对画作的感受。以下是一些尝试之作。
郁特里罗你是否忧郁
灰色的世界,像高贵的殿堂,住着理想和他的朋友。
色彩无需斑斓,
在永无尽头和永不停止的描绘现实中,
一颗特立独行的头脑思考着如何勾勒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所观察到的一切。
在凌乱无序的树木和肃然矗立的欧式建筑间,充斥着一种让人遐想的怪异的气味。
雪后初霁,被车马和路人踩踏的肮脏不堪的泥雪水,
让人有种闲散无趣的感觉,
不禁要伸出臂膀长长打个哈欠。
那些戴着时髦小帽,
穿着华丽裙子,
踩着皮质长靴,
高翘着臀部相搀而行的女人和静立街旁回头张望的男士构成了戏剧中的一幕。
教堂灰白的墙壁尽力去映衬浓雾中天空本来的蓝色,
延伸向上的一层层平行的阶梯,
将色彩的变幻与现实的光影混同得斑驳陆离。
整齐的窗台和一两扇半开的窗页把整个世界分划成一个个不同的单元,
每个单元里像是住着不同的幽灵,
每个幽灵像是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并把意图写在了自己的门牌号上。
古老的风车像是磨坊这张脸上横七竖八的眉毛和胡须,
不仅使磨坊被撑得扭曲了形状,
也使整个天空惊恐地变了往日的明朗色彩,
只有勇敢的小鸟才敢急穿过这里的肃穆。
院外的篱笆随意地圈起院里高矮胖瘦、姿态各异、肤色不同的房子,
以及夹杂在他们中间更加参差不齐的灌木和野草。
这一切像一个阅历丰富的牧羊人将自己的牛羊随意地散落到漫山遍野,
但又自信地掌握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中。
有些淘气的树枝会试探着伸出篱笆,
绕勾住路上行人的帽子和衣衫,
但不久就会满意地收回,
在篱笆的怀抱里张扬地疯狂生长,
相互比赛着各自的大胆,
表演新奇各异的姿态。
整个世界像是一个热闹的狂欢晚会,
但又笼罩在寂静的氛围之中。
匆匆远去的路人背影和脚踏雪地发出的音乐,
是地上杂乱厚积色彩的原因。
黑色粗犷的马车,
黑色茂盛的树枝,
黑色坚挺的灯柱,
黑色敦实的人们,和被黑线束缚的楼房,
在灰色的调子中变得色彩鲜亮起来,
稳健地述说着异样的美丽。
这里没有雷鸣,没有风暴,
却能听到阵阵巨大的轰隆声,
这沉闷的声音使所有的生灵惊醒并左顾右盼,
疑是万马奔腾,千军进发;
疑是翻江倒海,天动地摇。
我抱头瞠目,极力想找到这声音的来源。
却发现他来自我的胸膛,
有种东西引发了我平静心海的风暴,
有种东西刺激我平缓心脏的跳跃,
使它像一个红色的小鼓槌敲击我的胸膛,
使我这个简单的生灵染上一点神圣的光彩。
我心中的莫迪里阿尼
晨光照进画室,一个身影背对着窗户,光影下,瘦弱的身体显得非常强大。他刚喝完一杯咖啡,回想起昨夜的酒醉,让他有点懊悔,但那样的宣泄有助于今天安静地工作。
面对尚未完成的油画,他陷入了沉思,紧接着,开始了疯狂的工作,之所以说“疯狂”是因为他的动作很快,而且越来越快,长年作画练就了成熟的画技,让他已经习惯自己的工作。画面上婀娜的体态,杏红暧昧的面颊慢慢凸显了出来。他忘记了画布的尺寸限制,只想到如何要让秀美的手、柔软的臂膀、起伏的躯体,完美地布置在一起。他将自己对异性美的感觉全部表达出来,忘记了人体的结构,忘记了光影的变化,忘记了一切,只知他爱着这样的女人,爱着这样的美。他在自己的“爱人”身上涂上一种喜欢的颜色,然后站远了眯起眼,再然后,将自己更喜欢的颜色覆盖上去。他在反复地涂着、盖着,就像一个老妇人用一个早上的时间在市场里挑选最完美的西红柿。在其他人眼里,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完美的,但他却享受着选择。直到“爱人”显现出他满意的颜色,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中闪出了光亮。忽然,他又一次冲向画面,抬起画刀准备让前一秒钟曾让自己欣慰的颜色消失,可在画刀离画布只有一寸的地方又立刻停住了手,就这样停着,眼睛盯住那块让他犹豫的颜色,他在脑海里斗争着,希望让这块颜色更美一些。不知是这块颜色战胜了他,还是自己战胜了自己,他终于收回了画刀,最后决定用一些其他的方法让这块颜色活起来。对于他来说,作画是一种放松,真正让他感到疲累的是生活。生活简直让他的思想崩溃。他要去爱别人,还要接受别人的爱;他喜欢去喝酒,但又无法忍受自己酒后的疯狂和第二天身体的不适;他讨厌孤独的存在,却更厌烦朋友们之间无休止、无意义的争吵;他喜欢让别人来夸赞自己的作品,却无法和其他人分享对艺术的认识。家庭、社交、金钱、名声、爱人、朋友、敌人……一切都逼迫着他快速走向生命的终点。只有绘画维持着他的呼吸,只有回到画室他才算真正地活着。
他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画室,因为他不愿别人看自己的作品,只有他拿出作品给自认为值得欣赏的人看时,人们才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并不是所有作品都能找到适合欣赏的人,他的大多数作品都一直放在自己的画室中从未让人看过,就连画中的模特也不曾见到。
模特都是性格各异的人,这让他头痛,因为他不会与各种性格的人打交道。在他的思想中,任何人的性格都应该再直爽些、含蓄些、正直些、幽默些、严肃些、快乐些……最重要的是能够认同自己对艺术的看法。但这样的模特却一直没有见到过(其实这样的人也是不存在的)。不过也有让他高兴的事,性格各异的模特让他的画面呈现出不同的构图和颜色。在画布上,他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他笔下的眼睛可睁、可闭,这样的眼睛有时是一条优雅的线,有时是一个坚定的点,有时是一张捕捉情感的网,有时是一艘远航的船。他认为鼻子最能控制人面部的平衡,所以他画的鼻子修长笔直,以至于人们都嘲笑他画歪了脸。他喜欢调整人头部和身体的比例,这样让他觉得有趣,同时还能表达自己对模特的不同感觉,为此他经常把模特的脖子画得很长。他感觉模特身上复杂的装饰实在太烦琐,他去掉一切不必要的东西,让画面更加干净、清爽。但有时模特身上一两个小细节却能够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会把这些东西描绘得更加生动可爱、玲珑精致。记得他曾经将模特脸上的一颗痣重复画了十几遍,变换了七八个地方。这时的他就是这样专注于一点一滴的。色彩的变化让他快乐无比,刷子触碰画布的声音有时能让他在画室中跳舞。但让他最幸福的是自己将一条条黑线在画布中不停摆弄,他认为这些线像热恋时说给女郎的甜言蜜语,女郎微微一笑让他为之振奋。
我想他就是我心中的朋友,最浪漫的莫迪里阿尼。我想我们都是爱美之人,或许会一同去酒吧享受美味的葡萄酒,酩酊大醉后互相搀扶着在街头摇摆,看路灯的迷离,看月色的朦胧。我想他的长衫沾满了油画的颜色,他的身上全是松节油的味道,他的头发因为思考而变得稀少,但胡须却异常旺盛。然而,这些也全都只是“我想”。
我说马奈
我喜欢马奈的画已有很长时间了。我不能对大师的艺术人生和作品说长道短,因为大师马奈离我太远太远,就连马奈的油画原作可能我一生也难以看到,但是自从我在图书馆翻阅了马奈的画册,我就对那些印刷品爱不释手。于是托人将画册借回家,放在常坐的沙发旁,只要有一点空闲,哪怕两分钟都要坐下翻一翻,细细地品味一番。
我对马奈的人生和作品背景所知甚少,就连作品的名称也对不上号(我看的画册是日文版)。但我从印刷品中看到了油画真正的精彩。读马奈的作品就像躺在草地上晒到温暖的阳光,在花园中闻到醉人的花香,在树林中听到动人的鸟鸣。马奈作画就如小鱼游水、鸟儿高飞般毫不费力,浑然天成。他的走笔让我想起了中国书法,不油滑、张扬,却是在表象,随意中笔笔落实。人物的结构、动态,服饰的质感、纹理都随笔而显,笔触流畅。他笔下的形体朴实、简约、到位,他以最直接的手法表现这个世界,浑然天成、毫无造作。花卉的每一瓣花叶都是有生命的个体,人物的每一个举止都是血脉所驱。形体的边缘变化生动,虚实相间,我想这并非有意所为,谁也不能“有意”地把艺术做得这么好。他的色彩和谐亮丽,像湖水清澈见底;他的色彩温顺平易,像净身躺在羊绒之上般舒坦。他在处理画面关系时游刃有余,炉火纯青,细节与整体、细节与细节之间的自由与和谐已不能用“精细布局”“认真构图”来描述,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已超出技术和主观控制的层面,是一种心灵的外露,精神的传递。我相信他不是用眼睛看待画面,也不是用手去控制画笔,他是用心去同画布对话,是一种灵魂和自然的交融。设想他作画时就如同一个在敌营中冲杀往复、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勇将,我似乎能听到他在作画时呼出的气息,在呼吸之间完成了一张巨幅作品。
我手捧着画册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站在大师的原作前,无论是大幅的宏伟巨作,还是小幅的创作写生,肯定同看画册有天壤之别。画册已让我心旷神怡,原作那大笔刷过的地方,那小笔勾勒的局部,那油彩堆积的肌理,那色油淌过的平面会让我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像帽子一样高高地抛向天空,把四肢舒展开像小鸟一样在画幅前飞来飞去。我会像百灵鸟那样欢唱,把我的感动跑去告诉每一个我遇到的人。
大师马奈离我们的时代很遥远,看他的作品没有“新”没有“奇”,可能“过时”的帽子早有人送给了他,但我真的被马奈感动了,被马奈留给我们的这种人类永恒的艺术美所感动。
以上的文学表达方式让读者感到的是绘画中的感情气息,对作者有更深入的了解。读到的并不是死板的技巧技法概念和专业的理论分析,而是一件新的文学作品。
(作者简介:刘忱,就职于西宁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任《意林文汇》编辑部主任。青海省美术家协会理事,西宁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西宁画院外聘画家,西安交通大学研究生院外聘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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