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上午十一点,等我们走进病房时,九十三岁的父亲依然在睡觉。南国的冬季冷暖干湿正适宜,病房的窗户微开着,父亲睡得很香。保姆说,他现在常常几天不怎么睡觉,然后又几天昏睡。父亲一周要透析三次,一次要透析五六个小时。不透析的时候,除了睡觉,他有时坐着轮椅到医院的花园里四处看看,消磨时光。
我有点不知趣地摇醒了父亲。他看到我,有点惊讶,显然没有睡醒,不过还是坚持下了床,坐在轮椅上,沉默。和以前相比,父亲明显沉默了很多。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一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电视屏幕。不像以前,他还常常问问我工作情况,孙子的学习如何等等。他的耳朵更背了,需要我在他耳边大声说话,他才能勉强听明白。父亲年轻时有些胖,可现在高龄的他上半身已经瘦骨嶙峋,下半身已完全没有力气,需要保姆把他从床上抱上抱下。
开饭了,我们从外面的饭店买了一些好吃的粤菜和客家菜。父亲似乎没什么胃口。保姆把肉汤和米饭混合喂给他吃,吃了一半,他有点不耐烦地推走了饭碗,继续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姐姐说,透析时不稳定的血压正慢慢吞噬着父亲的健康和生命。
父亲活得通透,顽强。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失去了照顾他的人,也失去了拌嘴的对象。虽然我们一直隐瞒着母亲的死讯,怕父亲经受不住打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自然也明白了,只是嘴上不说而已,这一点,近年来从他看我们的眼神中,我就能看出。父亲的眼神,尤其是看孙子时欣喜有神,如今渐渐空洞无神,也不再关心身边之事。眼神的变化反映出他只求自保的无奈。
从病房出来,父亲衰老的模样让我心有戚戚然。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和父亲泡澡时的情景。那时父亲身体尚可,他是镇江人,好泡澡。所谓早上皮包水(指吃汤包),晚上水包皮(指泡澡)。当时父亲年事已高且腿脚不灵便,澡堂子是万万不敢让他独自去的,必须有家人陪同。于是作为家中的独子,我便成了不二人选,每个周末我得有半天的时间陪父亲在蒸汽氤氲的池子中度过。我小心翼翼地搀着他,泡够了再安排浴工给他擦背,再淋浴,一般流程走完要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扶他回到休息大厅,躺在躺椅上,再安排人给他修脚。父亲常常在修脚中途就会甜甜睡去,有时时间太久了,我会摇醒他,他会慢吞吞地穿上衣服,等结账下楼通常已到了华灯初上时分。就近再用个晚餐,我们最常去的是合肥城隍庙附近的包河浴池和刘鸿盛饺面馆。日子久了,包河浴池的浴工们都熟识了我俩。
记得有一次,我开车把父亲送到家门口后,我就一溜烟儿地走了。过不久,母亲打电话问我,老瞎子(母亲对父亲的昵称,父亲长期近视)到哪去啦?!母亲下楼一找,原来父亲还在楼下的传达室看报纸,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要缓缓劲儿,缓解洗浴带来的疲劳感再上楼回家。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懵懂的青涩少年,学习成绩不佳的我给父母带来的是无尽的烦恼。一九八九年高考的那个夏天,天气真热,高考成绩发榜的那天,我和母亲呆在酷热的家中,等父亲去取成绩单,他上午出门,最热的时候回来。我惴惴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挺高兴,甚至自豪地宣布我的高考成绩超过了本科线。当时顽皮的我在父母的期望里最多能考个大专。看着父亲被夏日骄阳炙烤得红红的脸,我不知是欣慰还是愧疚,要知道,当时父亲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父亲也越变越老了,生命的年轮在不断地扩展。回忆是代替不了思念的。但至少记录思绪和过去的点滴琐事可以让回忆和挂念更丰满些,也许这是这篇小文的一点功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