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曲文学的一篇微型小说《淡蓝色的烟雾》打动了我。那时他还是一位刚踏进微型小说创作门槛的文学青年,没想到,经过多年的打磨,他的微型小说已奔驰于全国各大微型小说期刊,多家出版社的年度选编都有他的作品,并且,他被聘为东北微型小说创作基地顾问。我不禁感慨万千,深感他的创作水准已迈进境界非凡的门槛。
昆山路正玉自来
写什么?这是文学创作最先遇到的问题,许多创作者走了许多弯路,甚至至今也没弄清这个问题,于是,作品没少写,劳民伤财,没有建树。而作家曲文学不仅懂得写什么,而且写得令人拍案叫绝。
小说,是作家与生活相互碰撞下的果实,果实里包含着作家与生活两个实际。曲文学从自己的实际出发,选择了直面现实、着眼身边的创作之路。这是一条超值的千金难买的艺术之路,路旁满是熟悉的面孔,苦乐杂陈,不断地在向他挤眉弄眼。他以敏锐的视觉,在他们身上有所发现,一个个好的选题便油然而生。于是,爸妈、亲戚、同学、战友等便成为他小说的主要审美对象;亲情、友情、警情、社情,成为他笔墨飞扬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事实证明,他本身是警察,警察写警察,收获的是广泛的喜爱。
二十世纪,曾经创作了四部史诗般的文学作品的美国伟大作家托马斯·沃尔夫说:“一个人如果想要创造出任何一件具有真实价值的东西,他便必须使用他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经历。”
曲文学正是如此,所以,他的小说作品不仅善于在身边人中发现人们尚没有发现的东西,展示一个崭新的审美取向,还善于将获得的感知经过“发酵”,呈现一个短小精妙、趣味横生的故事。他的这些故事当然是人化的自然,却组织得天衣无缝,无不表现着作家超拔的天才与灵性。这些故事,是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派的有机融合,简洁精妙,以微知著,新鲜别致,独具匠心,很适合当代人的口味。
行云流水掩深宫
曲文学对小说故事的叙述别具一格,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那就是晓畅、浓缩、意化与奇崛。
他的叙述语言,毫无雕琢,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很有张力;以自然、质朴、亲和、晓畅取胜。既如跳荡的流水,飞越的白云,把故事讲得生动传神;又像一块宝石投进水中,使读者的心海立时掀起美丽的涟漪与俊俏的浪花。
浓缩非是简单的压缩,而是将可想而知的过程和细节省去,留下的想象,要比文字丰厚得多;它不是海水,而是晒去海水的盐。《大黄破案》的开头“天空下起毛毛雨。一连‘蹲’了三个夜晚,窃贼还是没有露头。贾所长鼓励战友咬牙挺住,破这案,不下一番苦功夫不行。”仅仅几句话,不仅剪去了故事的背景与前提,而且开门见山把故事情节推向了高潮。《级别》对情节的浓缩更为突出,“王一忱被‘双规’那天,还在主持召开一个干部纪律作风整顿的大会。散会后,刚走出机关大门,过来三个人,亮明证件,他就上了人家的车”“ 这个城市里,没有比王一忱再大的官”“经过一晚上的政策攻心,在大量的证据面前,王一忱不得不放下架子,低头认罪”“他的罪行一天天浮出水面,无外乎金钱、美色、利欲熏心、草菅人命……”这种通俗的表述简而不薄,所留下的空间不仅仅是可想而知,而是会在想象中长叶生花,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如此浓缩的情节表述,在曲文学的小说中,其比如栉。
意化,是以意象代替情节的一种手段。意化是传神,物化是写实,意化的文化感知,包容无穷。在这方面仅以两处为例,《大黄破案》结尾:“很长一段时间,老民警包宏心情持续低落,他开始办理退休手续了。贾所长跟包宏促膝交谈了整整一个上午。两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屋子里烟雾缭绕。走出派出所的门,包宏使劲儿咳嗽了几嗓子,重新振作起精神。”《押解》将有命案的逃犯葛文成功押回后,有这样一处结尾:“晚饭后,裴所长拽着王海沿街向东走去,那里有一处宅子,住着葛文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这种描述不仅意象化了情节,而且还采用了影视剧中的蒙太奇手法,强烈的镜头感与画面感,不仅使情节变得简洁精炼,而且内蕴飙升。
曲文学的故事叙述,虽如行云流水,但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在不经意间,奇崛突起,如同深山见庙宇,灵秀突显,令人心动芳菲和惊叹不已。他的诸多小说都具备这一特点,其中,《图侦》最具代表性。这篇小说写的是警察通过采集图像信息侦查一桩盗窃案的故事,故事情节令人津津乐道,尤其引人入胜。可是,在情节高潮到来之前,一个微信,不仅使故事戛然而止,而且小说也到了尾声。读者在大失所望中,不禁发问,一个没有高潮的故事还能叫故事吗?然而,你仔细看看那个电话的细节,会恍然大悟。“夜间,突然孙涛的手机微信响了,孙涛一愣,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瞅了一眼岳伦。岳伦心领神会,一把抢过手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忙活了半天,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岳伦用孙涛的手机对准孙涛,从各个角度给他录像,最后又把镜头对准墙上的石英钟——石英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孙涛用微信把这段视频发给了家中的新婚妻子,孙涛又很快收到了妻子的微信表情,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这时,你会心声大振,又是一个图侦。这一突转,冲出了侦破小说的俗套,创造了一个别有洞天的新境界。前一个图侦是引入,后一个图侦才是灵魂。卫士的不负使命,警嫂的鹣鲽情深,跃然纸上,深刻感人。这陡然的变数,虽顿觉意外,然回首看铺垫,又在情理之中。可谓拍案惊奇,巧夺天工。
生动鲜活接地气
尽管微型小说的特质决定,在塑造人物上,不能贪大求全,只能着眼于人物性格的某个侧面,但他能紧紧地抓住这个侧面,把人物描画得淋漓尽致。其笔下的人物,不是墙上画中的扁形人物,而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这些明亮心府,深刻感人的人物塑造,无不表现作家一种非凡的功力。
就拿《押解》来说,警察押解有两怕,一怕嫌犯逃脱,二怕嫌犯自残。从外省押解一个负有命案的逃犯葛文,要乘船过海一个晚上,安全成为首要。裴所长特意买了酒,还让老警官王海在船上陪葛文喝酒。王海不解,他刚刚上班喝酒被处分。裴所长板着脸,叫你喝你就喝,这是执行任务,少废话。灯下,王海端起酒杯一顿人性化的训导,葛文不但泪流满面,而且还交待了警方没有掌握的一桩盗窃案。酒后的葛文酩酊大醉,在床上呼噜如雷。一夜的船行,押解成功。午饭时,食堂特意加了几道菜,裴所长说,这次王海同志立了首功,大家给点儿掌声。王海借机开口:“无酒不成席,要不,咱们喝点儿?”裴所长说:“喝点儿?想得美,记住,你的处分还没有解除。”王海急了,“所长,你这不是卸磨杀……杀……”“杀啥?”裴所长脸一沉,“你家嫂子可是有言在先,在家,她管着,在单位,我管着,这次的功劳先给你记下,想喝酒,门都没有。”这段亦庄亦谐、风趣横生的文字,把原则、灵活、亲和集于一身的裴所长和把有经验、有酒瘾、却不忘使命的老警官王海,都描写得惟妙惟肖,生动传神。
至于《你是我的牵挂》中的母亲,《一板豆腐》中进城车子被扣的陈元涛,《大黄破案》中的贾所长与老警官包宏,《霸王车》中的驾驶改装车却对交警竖起大拇指的87岁姑姥爷,《光阴的故事》中的三位老同学简伟、王侠和我,等等,都是现实生活中生动鲜活的人,有灵性,接地气。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大地的丘崖,才是人们爱去的地方。
意于笔外藏俊英
意于笔外,是曲文学小说创作的另一特点,也是最为珍贵的一个特点。他的小说故事看似平常,咀嚼起来却并不平常,原因是功夫在笔外。笔外那些东西像珠玉,光彩斑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有“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感。这一特点,是一般小说所难以企及的。
其中,《烟事》最为代表。“我”为了感恩领导,到一家高档烟酒超市买了两条软包“大中华”,结果领导拒收。自己抽,舍不得,退货是不可能的,但又不甘心,就到卖家超市前转悠,竟然发现卖家超市门旁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回收名烟名酒”几个大字。“我”高兴地进去,结果大失所望。这家超市太黑心,卖给“我”时是1500元,收购时竟给800元,“我”急眼了,人家转身忙别的去了。“我”无奈,最后还是把烟卖了。这一买一卖大有文章,其中,揭露商家如何赚黑心钱是虚,实者是那块广告牌。对那块广告牌,尽管小说并没有刻意说什么,只是在情节中顺便说出来的,这正是作家的高明之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个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隐藏于无意之中。滴水折光,冰山一角,以小见大,以微观反映宏观,这绝对是一篇难得一见的精品之作。人们会想,来这里卖烟的,极少是像“我”这样的人吧,那些人又是些怎样的人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矣。
而《台上台下》也是如此,本是同一个起跑线上的好兄弟,为什么最后却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为什么台下的一心指望借台上的光,散会时台下的给台上的打电话,却得到的是关机。以近知远,浮想联翩,迫使你到人生、人间去寻找,答案必然是不同的,这就出现了主题多义的意蕴效应,这种效应只有那些精尖之作才会具备。《级别》笔外之意同样深刻,一个迷恋于职务级别的官员,不仅自己犯了罪,而且还被送上刑场。官本位,权倒置,哲理笃深,耐人寻味。
抬头望,春山高流耀瀑光。我想,曲文学尚处中年,如果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不远的将来,很可能成为一名微型小说的大家,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