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

2024-07-29 00:00:00王宗仁
辽河 2024年7期

冯班主死了,如一间房屋撤去了立柱,冯家班树倒猢狲散。这天晚上,七彩云又收到了威胁的字条。本来,无依无靠的水鱼儿要跟着七彩云回去天津避难,可字条中声称要是带走水鱼儿,整个冯家班就会跟冯汉山一样。七彩云不敢拿整个冯家班的性命冒险,只好将水鱼儿留在了营口。

正值隆冬,风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水鱼儿最近经常到西边的入海口溜达,一是她借此躲避高达,生怕高达找到她;二是她喜欢看河海交汇的气势。要是夏天,你会看到,草灰色的辽河水像一支骑兵撒着欢儿冲进蓝灰色的海里,不过,任凭河水怎么折腾,可海水就是不侵犯河水,两者泾渭分明。水鱼儿喜欢坐在岸堤上,看海水慢慢退去,那时候海水会吐出一大片泥滩,露出赤红色的碱蓬草,如同师傅七彩云演出时披着的大红战袍。而在海的远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数银光在空气中浮动。水鱼儿觉着这银光就是母亲的目光,时时刻刻在看着自己。而在这个季节,滔滔辽河早已被严寒囚禁,冰封三尺,近海处也结了冰,白花花的一片。不过,潮涨潮落之间,海水像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冰盖一层层地推向岸边,堆积成一个个小冰山。有时,水鱼儿会站在冰山上唱一段《秦香莲》,唱着唱着,她就把自己的命跟秦香莲比,眼泪便不自觉地掉下来。

太阳从芦苇荡这边落下,又从芦苇荡那边升起。新的一天在北风的呼叫声、公鸡的打鸣声、商贩的叫卖声中苏醒了。日子就这么往前走着,不管你过得好不好,痛不痛,它自行其是地行进着,从不理会生命的卑微。

这天,水鱼儿又到海边溜达,天竟下起了雪。雪片像芍药花瓣一样大,地上很快就铺了厚厚一层。所有的丑陋不堪都被白色俘虏,没有一处逃离它的覆盖,整个世界看上去洁净而和谐。

回来的路上,水鱼儿突发奇想要去福兴成货栈找薛震山。找薛震山的目的是想通过他跟他家掌柜说说,希望自己也能到货栈帮着卖鱼挣工钱。快两个月了,自己东躲西藏躲避高达,什么也没干,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几十块铜钱眼见着一块块减少,再干耗下去只能坐吃山空。

水鱼儿哼着《穆桂英挂帅》,握一根树枝当马鞭,“策马”往西大街狂奔。雪没有停的意思,不疾不徐,飘飘洒洒。西大街的陋巷楼群,天地灰白,俱已淡入苍茫。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各家商铺门前都挑起了花灯。街上有不少人,不时有黄包车车夫猫着腰拉着车吆喝着,像条鱿鱼一样从人群中间麻利地穿过。

有锣鼓和钹的声音从天后宫对面的戏楼传出来。操办这场热闹的是世兴金店,戏班子是掌柜的花了大价钱从北京请来的。听到唱戏,水鱼儿来了精神,她就将去找薛震山的事放到了脑后。水鱼儿脚下生风,真像骑了马一样,撒一个欢儿,就到了戏台前。

台上唱的是京剧《诸葛亮借东风》。水鱼儿正听得入神,突然高达举着一张刀条子脸站到她跟前。水鱼儿万万没想到高达会出现,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高达冷笑两声,将自己的手掌在水鱼儿眼前晃了两晃,说:“就凭你,还能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水鱼儿也不说话,两只眼珠子像挤丸子似的瞪着高达。想跑是不可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水鱼儿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咽回去。她脑子急速运转,想着逃脱的办法。要想让高达中计,必须先麻痹他。于是,水鱼儿努力挤出一张笑脸给高达看,连说话的声音也软了,说:“我还去三井洋行找你了,你不在。”

高达一惊:“你找我了,找我干吗?”

水鱼儿说:“我妈死了,冯汉山死了,师傅也走了,我不靠干爹还能靠谁?”

高达像不认识水鱼儿一样,用刷漆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琢磨着她的话。

原来,这期间日俄战争爆发,高达受命去了辽阳搜集情报,近一个月没在营口。他从辽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水鱼儿。他刚去过李家窝棚水鱼儿的家,扑了个空,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她。

水鱼儿见高达不相信,将了高达一军,说:“你不相信?我现在反正是想开了,跟着干爹没我的亏吃。再说,我一个女孩子家,现在无依无靠,只能靠干爹了。”

软刀子果然奏效。高达点点头,很得意,说:“这就对了嘛,跟了我,没你的亏吃。”

水鱼儿见高达放松了警惕,趁机说:“干爹,我跟我师傅新学了一出戏,等他唱完,我想去台上给你唱两句听听。”

此时,台上的周瑜正咿咿呀呀地唱着,高达往台上瞟一眼,说:“你唱吧,我还真想听听。”说着,高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镯子,递到水鱼儿跟前,指着镯子上刻着的“世兴”二字,说:“看见没,这是世兴金店打的,唱好了,干爹奖励你。”

世兴金店以打造金银首饰为主,其打制的银镯、银船等堪称一绝,尤以簪花工艺见长。当时营口街面的富贾阔商、名媛贵妇、达官名人均以拥有一款刻有“世兴”二字的金银饰品而身价倍增。

水鱼儿的心思根本没在镯子上,她脑子里全是逃跑的念头。但她怕高达看出破绽,佯装对镯子表现出了强烈的占有欲,伸手要抓,结果高达一躲,将镯子收回了。高达斜眼笑着说:“唱完了,就给你。”

水鱼儿哼了一声,故意弄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给高达看,说:“你等着,我这就去唱。”

或许是水鱼儿走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刚走出两步,就被高达喊住了。高达说:“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别跟我耍心眼儿。”水鱼儿回过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敢耍心眼儿。”高达说:“你明白就好。”

高达还是怕水鱼儿逃跑,目光像蛛丝一般粘在她身上,盯着她的去向。水鱼儿脚下加紧,她刚到戏台下面,回头看一眼高达,见高达正伸长了脖子盯着自己,水鱼儿一猫腰就躲到了戏台后面。高达已然发觉上当,恶狠狠骂了一句“敢耍老子”,就冲戏台追了过去。

雪还在下着。雪没能阻止观众看戏的热情,人越聚越多。水鱼儿绕过戏台,躲到了人群后面。戏台上,有两名穿了红、白战袍的演员刀枪并举,正在演武戏,鼓声响如爆豆。水鱼儿的心跳得也如爆豆一般。这时高达狰狞着脸从戏台后面转出来,他的目光像戏台上红袍将手中的大刀,在人群中劈来劈去。水鱼儿能感觉到他的愤怒,若是被他抓住,不说下油锅,至少得扒层皮。水鱼儿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一横,拔腿就跑。

水鱼儿拼了命往福兴成货栈跑,她要去找薛震山。那晚回家,高达半路打劫,多亏薛震山出手相助,从那时起,她就把薛震山当依靠了。还未跑至一半,水鱼儿偷眼回头一看,不远处,高达已经追了上来。看来去福兴成货栈是来不及了,前面一家商铺门前系了一个“人疙瘩”,伙计们在挂花灯,一辆黑色的乌龟壳轿车不停地鸣笛。水鱼儿挤过人群,见商铺门大开着,不由分说地一溜烟就冲了进去。

水鱼儿并不知道,她冲进去的这家商铺叫兴茂福。

兴茂福在西大街很有名气,早在1872年便已开业,主要经营棉纱、布、茶叶、杂货、粮油等,掌柜的叫宋福山,他有个儿子叫宋之河。

宋之河正由商铺出来,他脸色晦暗,像这下着雪的天空。昨晚他一夜未眠,只因为他爹包办了他与东盛和银号老板叶文光的女儿叶玉萱的婚事。宋之河肤色白皙,五官清秀,英俊洒脱,有人称他“小宋玉”。就因他长相好,又是豪门望族,成为千金小姐追逐的目标。叶玉萱便是其中之一,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宋之河。叶文光很为难,一直打怵去宋家提亲,原因是叶玉萱长相很一般,又有大小姐脾气,担心宋家不同意,撅了面子。但架不住女儿天天软磨硬泡,叶文光只好硬头皮找到宋福山商量,提出宋家如果同意这门婚事,愿陪送一份丰厚的嫁妆。

说到叶文光,在营口绝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营口开埠后,在大批外商涌入的同时,内地巨商富贾也云集营口淘金。1885年,叶文光携带白银一万八千两首登营口,创办了东盛和商号。二十年间,他步步为营,不断扩大再生产,相继开设了船舶运输、银号、油坊、木局等联号经营,买卖越做越大。

宋福山没想到叶文光为女儿亲事能亲自登门,他想到叶家的势力,当场答应下这门亲事,并为宋之河和叶玉萱定了终身。消息传到宋之河耳里,宋之河当即炸了锅。他找到父亲,要求解除婚约,可父亲有父亲的考虑,父子俩各说各的理,最后不欢而散。

郁闷之极的宋之河今天约了朋友喝酒,他到商铺跟伙计交待完事情刚要出来,却被冲进来的水鱼儿撞了个满怀。宋之河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水鱼儿也一个踉跄,她自知惹了祸,连声赔着不是。

宋之河本来心情就不好,又无故被撞了一下,心里一直憋着的火气腾地一下着了。宋之河刚要发火,见是一个杏脸桃腮、玉软花柔的姑娘,再细细端看,目光由冰冷到温和再到惊讶,说:sCSylPxlZ4D/hBHDesBhRg==“你是水鱼儿?”水鱼儿慌乱地蹦出一个字:“是。”宋之河一下变得兴奋了,脸上仿佛涂了油彩般熠熠照人,说:“你的戏我听过,你师傅的我也听过。唉,可惜呀,可惜,响当当的冯家班……”水鱼儿根本没心思听宋之河再说下去,打断说:“后面有人追我,救救我。”

宋之河又惊讶了。这时商铺门前传出高达的声音:“你们看没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刚才跑到这一眨眼不见了。”有伙计搭腔说:“我们都在干活儿,没注意呀?”

水鱼儿脸色瞬间就白了,她用乞求的目光盯着宋之河。宋之河说:“跟我来吧。”

日子,只不过是随手拧亮的一盏灯,明明灭灭之间,水鱼儿在宋家已经躲了一个多月。

对于高达,宋之河还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他被立强镖局开除,包括他借日本人的势力为虎作伥。那天,高达非要进到兴茂福搜查,伙计们当然不让,双方争吵起来。气急败坏的高达搬出了日本人说事,威胁说商铺内藏有俄国间谍。宋之河也怕高达将日本人领来惹出乱子,况且他已将水鱼儿藏了严实,便斥退了伙计。高达搜了一圈后毫无收获,他知道宋家在营口颇有实力,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好赔着笑说了些客套话,赌着气走了。

水鱼儿又躲过一劫。在阴冷昏暗的库房里,宋之河听水鱼儿讲了自己父亲落水溺亡、高达图谋不轨、母亲受屈病死、自己拜师学艺、冯汉山被定罪斩首等一系列遭遇,这几乎是一个比这个冬天还要透骨奇寒的故事。宋之河静静地听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和同情袭击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他决定要帮帮水鱼儿。

当日晚间,宋之河将水鱼儿偷偷带到自己的住处,将她安置在了书房。宋之河也怕被高达知晓自己将水鱼儿藏匿于此,因此他倍加小心,故意放风宣称自己出了远门谈生意,包括叶玉萱十几次登门都被手下给挡在了门外。而宋之河,则整日与水鱼儿腻在书房,甚至吃饭都由手下给端过来。宋之河不像很多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生性风流、举止轻佻,他平时不苟言笑,可一旦笑起来,他的眼角微微上扬,脸上的肌肉像有微风吹过水面,不夸张也不紧绷,灿烂得恰到好处。宋之河也喜欢听戏,他是七彩云的戏迷。这段时间,水鱼儿每天总会给宋之河唱上几段,唱到激昂处,声音似乎要把书房给撑破了,每当这时,宋之河就要水鱼儿把声音往下压,免得让外人听见。宋之河听戏时喜欢眯着眼,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表情。水鱼儿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这让她想起了干爹冯汉山。冯汉山听戏也喜欢半眯着眼。想到冯汉山,高达的影子总会不合时宜地挤进她脑海,这时水鱼儿就会极力将高达从她心幕上抹去。可高达却像被用了定身法一样赶也赶不走,还冲她嘿嘿地笑。水鱼儿跟宋之河说:“他们都说我是丧门星转世,谁要沾上我就没有好下场,你不怕?”宋之河鄙夷道:“哪来的丧门星,你还信这个?”水鱼儿想把牛荷花骂她的话都说给宋之河听,既然宋之河不信,水鱼儿张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故事发生。一天半夜,水鱼儿从噩梦中惊醒。她的惊叫声像唱戏一样拖着长腔。宋之河也被惊醒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过去问情况。水鱼儿还处在梦境之中,她怔怔地坐着,木雕泥塑一般。看见宋之河,水鱼儿一下就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泪雨滂沱泣不成声。梦跟宋之河有关。小鱼儿梦见宋之河被高达以通俄罪抓了起来,要拉到芦苇荡斩首。小鱼儿断断续续地叨咕着她的梦,宋之河笑了,打断说:“梦都是反的。再说,我怎么会通俄呢,他们凭什么抓我?”

水鱼儿讲完她的梦后,依旧嘤嘤啜啜地哭着。哭声似一把软刀子,带着致命的诱惑。宋之河看着可怜的水鱼儿,叹口气,抓过一条毛巾坐到床边,轻轻撩开她的发际,给她擦眼泪。水鱼儿低着头,眼睛闭着,但她能感受到宋之河身体发出的温热的气息。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男人的气息。这气息像是一张网,将她一点点收紧,让她一点点窒息。水鱼儿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话,让她尽快找一个好人嫁了。

通过短短的接触,水鱼儿感到宋之河有正义感,心地又良善,绝对是一个托付终身的好人。

对于宋之河,水鱼儿的身世引发了他深深地同情,水鱼儿的容貌让他为之惊艳。他用手轻轻地揽着水鱼儿,颔首端详着她。他想,她是这么地与众不同。水鱼儿一直闭着眼,她不想睁开眼看宋之河。她在默默地等待着。此时的宋之河感觉怀里抱着的不是水鱼儿,更像是一个火炉,他很快就被烤热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未冒头,“砰砰砰”的敲门声就将躺在被窝里的宋之河唤醒。宋之河一个激灵,呼地一下坐起来。水鱼儿也醒了,她紧跟着坐了起来,慌乱地问:“谁在敲门?”

宋之河说:“应该是山药蛋,我去看看——”

山药蛋是宋之河的跟班。他个头矮小,脸圆脖子短,加之他爱吃山药豆,有时抓一把就生嚼了,因此宋之河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山药蛋。宋之河曾与山药蛋约定,送饭敲两下,小事敲三下,大事敲四下。宋之河不知道山药蛋一大早就来敲门为何事,他预感到有大事发生,因此裤子都穿反了。

宋之河把门打开一条缝,只把脑袋挤出去,见山药蛋满脸焦急,看样子是有大事。宋之河脸上的五官拧到了一起,冲山药蛋说:“一大早就敲门,啥事这么急?”

山药蛋晃着像篮球一样的圆脑袋,哭丧着脸说:“大少爷,你和水鱼儿的事儿,估计是有人告诉叶小姐了,她一大早就来了,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吵着要见你。我实在没招了。”

宋之河有些急了,追问道:“她人在哪?”

山药蛋说:“在堂屋呢。”

宋之河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说:“你去告诉她,说我一会儿就过去。”山药蛋答应一声,迈着小短腿跑开了。

这时候水鱼儿已穿好衣服,宋之河与山药蛋的对话她都尽收耳底。水鱼儿惨白着脸看着宋之河,她不知道下一步宋之河怎样安置她。宋之河从水鱼儿的目光中读出了她的担心,安慰说:“你放心,你在这好好待着,我不会不管你的。”宋之河重新穿好裤子,刚要出门,回头说:“我把门从外面锁上,这样安全。”

宋之河心事重重走进堂屋的时候,叶玉萱坐在方椅上正在训斥山药蛋。山药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的,低着头,垂手站在一边。

叶玉萱见宋之河进来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冲宋之河就吼上了:“好你个宋之河,你敢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出去谈生意。我问你,你把水鱼儿藏哪儿了?”

宋之河盯着叶玉萱,但他的目光是散的,他在想是谁向叶玉萱告的密。

见宋之河不说话,叶玉萱断定宋之河理亏,她就更飞扬跋扈了,一句紧似一句的质问宋之河。

宋之河没料到叶玉萱火气这么大,没等自己说什么就直接开了火,而且还步步紧逼。

他的火气也瞬间蹿到了顶梁,说:“我出去谈生意,还不兴我半道回来呀。是谁说的我把水鱼儿藏了起来,你把他叫过来,我问问他。水鱼儿到过商铺不假,可她早走了。”

两人各说一套,这样的争吵注定没有结果。最后,叶玉萱指着宋之河,“你你你”了半天,一跺脚,扭头就走了。望着叶玉萱的背影,宋之河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像火车头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最后他长叹一声,一屁股瘫在了方椅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玉萱与宋之河吵架、宋之河与水鱼儿的事很快就在宋叶两家传开了。叶文光找到了宋福山交涉,提出尽快让叶玉萱与宋之河完婚。宋福山为此大动肝火,狠狠地将宋之河骂了一顿,并让宋之河立即将水鱼儿送走。面对各方压力,宋之河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立春像一道门槛,迈过去后就变天了。刮了一个冬天的西北风开始减弱下来,东南风时不时露头了。阳光渐渐扩大着地盘,将屋后的阴影一点点往外赶。再有两天就是小年,街上的行人蓦地多了起来,人们都在采购年货为过年做准备。今天也是兴泰绸缎庄开业两周年庆典,老板在绸缎庄门前搭起戏台请了戏班子唱大戏,吸引了半条街的人在此驻足。

水鱼儿也听说了绸缎庄的这个举动,她是听早上给他送饭的山药蛋说的。之前,宋福山给宋之河下了将水鱼儿送走的最后通牒,父命难违,但宋之河又舍不得水鱼儿。为此,他瞒着父亲及叶家为水鱼儿在一偏僻之地租了新的住处。下午,宋之河在商铺忙活完刚到水鱼儿住处,水鱼儿就拉着宋之河去听戏。宋之河拗不过,只好陪着她去了。没想到的是,宋之河和水鱼儿在去西大街的路上就被高达带人拦下了。

原来,叶玉萱早已暗中派手下盯住了宋之河,当手下将宋之河与水鱼儿的行踪报告给叶玉萱,正在往脸上涂脂抹粉的叶玉萱气得一下将手中的胭脂盒摔到地上。她先骂了一通宋之河,又大骂水鱼儿,发誓非要把这个戏子千刀万剐。下人出主意说:“听说水鱼儿的干爹高达和水鱼儿闹僵了,高达正四处寻她,现在高达给日本人做事,不妨借助高达将水鱼儿抓起来。”叶玉萱听后眼睛一下就亮了,气也消了一半,她大度地赏了下人一块大洋。

高达以干爹之名要带走水鱼儿,宋之河当然不让,便与高达辩理。高达冷笑一声,说:“你要跟我讲理?我告诉你,老子就是理。有人告发你私下给长毛子送情报,我没治你罪算是便宜你了。”之后,高达冲手下递了一个眼色,说:“带走——”三个手下嬉皮笑脸地就冲躲在宋之河身后的水鱼儿扑了过去。宋之河妄图阻拦,腰上便挨了一脚,一个屁蹲跌倒在地。结果是,在宋之河的一句句叫喊声中,水鱼儿被带走了。

第四章 1904年的记忆

新年一天天临近,可日子却让人过得提心吊胆。大街上,不时就会跑过一队队士兵,有穿着深蓝色服装、绑着白色帆布长护腿、背着30式步枪的日本兵,也有戴着高筒的“满洲式”皮帽子、背着步枪的俄国兵,只要听见他们把哨子吹得嘟嘟响,就说明他们在抓人了。隔不了几天街头巷尾便有传言,说谁谁给日本人当间谍,被俄军判绞刑给吊死了;又说谁谁给俄国人当间谍,被日本人拉到芦苇荡砍了头。

一连几天,宋之河吃不下睡不香,他担心水鱼儿被高达扣上间谍罪的帽子,也担心高达构陷宋家。思来想去,他决定向父亲摊牌。这天一大早,宋之河找到父亲,让父亲托人将水鱼儿从高达手里救出来。父亲一听就火了,骂水鱼儿自找倒霉,并告诉宋之河以后不许再联系她。宋之河有备而来,他已猜到父亲对水鱼儿的态度,于是便告诉父亲要是不帮忙,他就离家出走,再也不会回家。宋福山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阁,他要靠宋之河延续宋家香火,当然不想失去儿子,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要想从高达手中救出水鱼儿,必须要日本人出面。宋福山想到了在东永茂油坊当经理的金存山。金存山为人豪爽,与自己关系不错。最为关键的是,东永茂的幕后老板赵天明在营口政商两界很吃得开。说起东永茂,在营口可谓是无人不晓。它由广东籍商人赵天明、喻景石等人集资八十万两白银筹建,赵天明为股东代表。在西大街,每一个商号的名字都有其寓意。东永茂中的“东”字,意为“广东”。“永茂”二字,寓含生意兴隆、永远茂盛之意。东永茂主营榨油和制作豆饼,还兼营银炉、大屋子等生意。这么大的产业,赵天明当然忙不过来,他便聘请山东商人金存山担任东永茂油坊经理一职。

这天,宋福山怀揣重金找到了金存山。向其说明来意,金存山满口应承下来。钱能通鬼神,也能动世人。金存山辗转找到了高达的顶头上司日本武官江木,并送上了重礼。

那日,高达将水鱼儿俘获后,便将水鱼儿带到了住处。高达让手下准备了一桌酒席,要水鱼儿陪他吃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不想死,只能任人宰割。高达端着酒杯与水鱼儿碰了一下,一仰脖就喝掉了。水鱼儿还在找机会逃走,但是,这一次高达似乎早有准备。高达在占有了水鱼儿后,他怕水鱼儿逃跑,就将她关在了屋里,并派了一个手下看管。放不放水鱼儿,自然是江木一句话的事。高达心里头虽一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照办了。

世上的事从来都处在矛盾之中,有人高兴自会有人恼怒。宋福山托人从高达手中救出水鱼儿后,宋之河高兴了,可叶玉萱却愤怒了。

叶文光带着女儿叶玉萱到宋家交涉。面对准亲家叶文光的质问,宋福山自知理亏,再三说好话。叶文光当面提出年前要为宋之河和叶玉萱举办婚礼,同时要将水鱼儿驱离营口。宋福山逼着宋之河表态。

宋之河看着父亲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本想一口回绝的他竟像一块石头扔进钢炉里,瞬间就化了。父亲已经舍下老脸费了很大气力将水鱼儿从高达手中救出来,他不想再让父亲为难。今世的姻缘前世已定,宋之河一咬牙答应了叶家提出的年前结婚的要求。对于如何对待水鱼儿,宋之河坚决不同意将她驱离营口,但他向叶家下了保证,自此与水鱼儿断绝联系。

这是1904年的年底。年关一天天临近,西大街的街面上也一天比一天热闹。

水鱼儿被救出后,就回到了宋之河为她租赁的住处。她知道自己能够虎口脱身是宋之河的功劳,她内心涌动着对宋之河的无比感激,但她又不知道怎么报答。

一天一大早,水鱼儿准备到宋之河家感谢一下他,刚要出门,山药蛋来了。山药蛋先塞给水鱼儿一笔钱,随后将宋之河的话转告给水鱼儿,让她用这笔钱买些嫁妆,找个好人嫁了。山药蛋还传话说,宋之河与叶玉萱五天后就要成亲了,希望水鱼儿不要再去打扰宋之河。

水鱼儿听山药蛋说完,她一时怔住了。山药蛋的话像一把把的刀子在割她的肉,又像一支支箭往她的身上射。

宋之河和叶玉萱的婚事举办得很仓促,但很隆重。毕竟宋叶两家在营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结婚前两天,宋家便从北京、天津请了戏班子在西大庙戏台接连唱了三天大戏。水鱼儿当然知道这个消息,要是平日她一听说搭台唱戏,挤破脑袋也要去。但这三天大戏是庆祝宋之河结婚的专场戏,水鱼儿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无望和嫉妒。而且,山药蛋曾传话,宋之河不希望自己去打扰他。她知道这不是宋之河的心里话,她相信宋之河心里是有她的。

水鱼儿的住处离西大街有五六里地远,唱戏的锣鼓声根本听不见,但她却好像听见了,铿锵铿锵的声音竟震得她耳膜疼。这锣鼓声是突兀的,也是喧嚣的;是嫉恨的,也是憋闷的。水鱼儿在家里待不住了。

街上已有了过年的气氛,不时有几声鞭炮声传来,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火药味。水鱼儿不喜欢过年,在她眼里,年是富人的年,富人可以穿新衣服,可以放鞭炮,可以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而穷人却只有为生计发愁的份。更何况,父母都没了,靠山冯汉山也死了,师傅七彩云带着冯家班也走了,宋之河也成为她人之夫,这个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虽说自己现在已虎口脱险,但不知道高达下一步还会使出怎样的损招。这样的年又有什么过头呢?

也没其他地方去,水鱼儿又到了辽河入海口处。天阴着,风也大,天空像被风刮起的床单,忽高忽低的。有一群麻雀掠过水鱼儿头顶,向远处飞去。水鱼儿的目光紧追着麻雀。灰白的天幕上,麻雀很快就变成了隐隐的黑点。世间万物都有其自然的生存法则,比如麻雀。在时间洪流中每一个生命都如同一粒小小的草芥微不足道,但他们却艰难又坚强地活着。麻雀活着的意义或许仅仅是本能性地争抢食物、交配繁衍,而人类不是。谁也不是为了承受苦难而来到这个世界上,但痛苦、哀伤、不幸总是像个魔鬼一样缠绕着你,让你深陷其中,备受煎熬。难道这就是命吗?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北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呼啸接着一声,仿佛是悲怆的长呼。水鱼儿不由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衣服。水鱼儿忽地想到了在戏台上唱戏的戏班子,这么大的风,能不能把戏台给刮倒了?这么想着,水鱼儿就觉着宋之河一下就从自己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水鱼儿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当水鱼儿肚子饿得敲起扁鼓的时候,她才往回走。路上,有一片飘零的叶子,一阵旋风吹来,叶子先是折了个跟头,而后时而翻滚,时而腾空。叶子听从风的安排,命运如风不可捉摸。她觉得这片叶子就是她自己,在风的裹挟下,有时身不由己又无能为力。

即将成为新郎官的宋之河,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对于叶玉萱,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完全是迫于压力、遵从父命。这样毫无意义的婚姻他当然没什么激情,因此他对婚前的筹备事宜也不闻不问。一连几天,他都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要么睡大觉,要么喝茶水。外面有什么信息,也都是山药蛋报给他。这天,宋之河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山药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惨白着脸说:“外面风太大,戏没法再唱了,老爷已经让戏班子把戏停了。”

山药蛋以为,宋之河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会很强烈,至少会从藤椅上坐起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宋之河根本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把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看一眼山药蛋,又合上了。

山药蛋以为宋之河没睡醒,怕他没听清楚,又补充说:“听他们说,风刮的人在戏台上都睁不开眼睛,也站不住脚,大风把鼓架子都刮倒了。”

这次,宋之河眼皮都没抬,只是鼻子哼了一下:“把戏台子刮倒才好呢!”

山药蛋有些不明白了,他莫名其妙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宋之河,好半天才明白过味了,他随即附和着说:“对,刮倒好,刮倒好。”

这几年,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水鱼儿,他就是薛震山。包括冯汉山被日本人斩首,七彩云撤回天津,薛震山也都知晓。特别是他听说水鱼儿被高达抓走后,他设想了几种方案想把水鱼儿从高达那里救出来,可最后他把方案又一一否了。他一个小小的卖鱼的伙计,无权无势,实在是没有能力办这么大的事。无奈之下,他曾向母亲牛荷花和父亲薛仁贵求助。

牛荷花一年前患了胸口痛的病,一痛起来,牙床都快被咬烂了,大汗淋漓。她一听儿子要救水鱼儿,当时就火了。她把炕沿拍得啪啪响,劈头盖脸地开始训斥儿子。因为过于生气,一下将她的胸口痛引发了,她脸涨得通红,一句一句骂儿子不听话。薛仁贵也劝儿子不要管水鱼儿的事,李走落水溺亡后,他对张素娥是抱有同情心的,但随着张素娥的死,这份仅有的同情心也化为了乌有,更何况高达与水鱼儿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薛仁贵怕高达报复,所以他力阻儿子蹚这浑水。

父母竭力劝阻,自己又没能耐,薛震山只好将救水鱼儿的想法扼杀在脑子里。薛震山就觉得命运仿佛正在冲他冷笑。命运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就拿薛李两家来说,祖辈世代交好,没想到因水鱼儿的出生、李走的死,将两家的交情顷刻间瓦解了。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薛震山喜欢水鱼儿,但只能远远地欣赏,终也无法走近。他不知道,如果命运无法违抗,自己会不会再次见到水鱼儿抑或与她同行?

历史的走向从来以它特有的方式行进,有时如脚印般清晰,有时如落英般无序。

1904年2月,日俄战争爆发。

这是一场“鬣狗”和“北极熊”在中国土地上为争夺利益而进行的战争。这场持续了两年的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尽灾难,同时也让生意人付出了惨痛代价。最先倒闭的是“天字号”商号,“天字号”老号最初设于吉林,后陆续在沈阳、营口、辽阳等地开设了二十余处分号。营口共有天合锦、天合益、天合瀛、天合深、天合达等五家,其中天合益、天合瀛为银炉,其余则经营大屋子、货栈等。商号老板囤积居奇,妄图大发一笔战争财,结果适得其反,存货亏折甚巨,在营口经营的五家商号一夜之间宣告倒闭。

一家倒,家家倒。倒闭风波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给其它商号。随后,西大街一连近十家商号倒闭。一年后,倒闭的噩运落到了“东字号”头上。

东盛和商号倒闭前一天,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闪电像一条条蟒蛇,不时从乌云中蹿出,随即雷声大作。那雷声一次比一次响,能使人想到震天动地四个字。雨大得出奇,雨线都连着,风也大,刮断的树枝落了一地。叶文光家门前埋了根电线杆子,被风刮倒后正砸在了他家门楼上,琉璃瓦碎了一地。或许在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年份,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天气来呼应。

“东盛和”在营口举足轻重,它的倒闭牵连甚广,累及的商铺和人数众多。走投无路的叶文光因还不起债务服毒自杀了。人有很强的伸缩性,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低不下的头。叶文光死后,叶玉萱的大小姐光环顷刻间黯淡了,她的大小姐脾气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改掉了。之前每次见到山药蛋,她从不拿正眼瞅他,现在竟然主动搭讪了。原本从不下厨的她,破天荒地下了厨房,为宋之河烧饭煲汤。很明显,她是在讨好宋之河,怕宋之河休了她。其实,宋之河与叶玉萱的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两人早就分室而居了。对于叶玉萱的举动,宋之河当然明白她的意图,不过,他的心已经凉透了。

岁月从不因某个家族,某个人的伤悲而止步不前。辽河两岸,沉睡了一冬的芦根,已经生发出许多青箭一样的嫩茎,拔节长出一扎多高了。昨晚落了一场小雨,早上太阳一出来像是洗过了澡,格外鲜艳。有几只喜鹊,在两棵柳树上来回雀跃,蹬得枝条像在甩鞭子。地上有一群争食的麻雀,叽叽喳喳的。沟沟坎坎、墙根的植物被雨水滋润得浑身是劲儿,现在受到了阳光召唤,它们就拼命往上长。桃花开得像焰火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气息。这就是春天,每一个细节和每一种语言都是明媚葱绿和欢喜蓬勃的。

这时候的水鱼儿已经投奔了李义生义和班。说到李义生义和班,它算得上是东北第一个评剧班社。班主李义生是河北省滦县人,从小便喜欢“莲花落”,而且能唱能演。1876年,他出关到营口,先在永茂德货栈学经商,后来自己经营祥顺栈虾米店。经商之余,他经常出入戏园,广交艺友。

十九世纪末,“莲花落”也由冀东传入营口。演员大多是冀东一带的流散艺人,演出节目短小、曲调单一,因为没有班社组织,所以只能在街头巷尾卖艺。1906年,李义生自筹资金置办了全套的行头,将流散的“莲花落”艺人组织起来,广聘关内莲花落名角,在营口洼坑甸戏棚创办了莲花落戏曲班社,命名为“李义生义和班”。

李义生听过水鱼儿的戏,知道她是七彩云的徒弟、冯汉山的干闺女。对于冯家班的遭遇,李义生也略知一二。当水鱼儿来投奔他那天,李义生愣怔了好半天。经水鱼儿讲述,李义生才知道了事情原委。李义生拍着胸脯说:“我对冯班主非常敬佩,也非常喜欢你师傅七彩云的戏。你放心,你来了‘义和班’,我一定要让你大红大紫。”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义生的语速很慢,他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水鱼儿很激动,她从李义生的话语中听到了希望,她知道要想改变命运,要想不被人欺辱,必须要出人头地,要大红大紫。

当日,“义和班”在西大街的鸿利茶馆有演出,李义生安排了名角金凤枝和白白宝搭台唱《霸王别姬》,谁知还未上场,白白宝突然闹起了肚子,最要命的是又无人能代替白白宝。别无他法,李义生只好临阵换戏《谭记儿》。

眼看开唱时间就到了,而唱《谭记儿》的几个角还在化妆,这下把李义生急坏了。茶客中有人开始起哄,场面如林中惊鸟。情急之下,需要有人补台垫场。这时,水鱼儿走到李义生跟前,说:“我唱吧。”李义生本想让尚一红上台垫一会儿场,可他见水鱼儿主动请缨,又见她目光灼灼,也想品品水鱼儿这几年戏上的功夫,于是就答应了。

水鱼儿唱的是《王二姐思夫》。人未出场,乐器先响了。板胡,咿咿呀呀,笛子,嘤嘤咻咻,琵琶也嘈嘈切切地响起。为报答李义生对自己的收留之恩,水鱼儿唱得特卖力。水鱼儿不愧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子,手眼身法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丈夫张廷秀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杳无音讯。王二姐日夜思念、魂牵梦萦。人间的思念和爱,委屈难处,俱化作了腔调。水鱼儿嗓音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低下来时如微风吹水面,月影摇动;高上去时,如穿云裂石,暴风骤雨。这与其是说王二姐孤独寂寞的心声,不如说是水鱼儿对宋之河深深的思念。

只是一出应急的垫场戏,却歪打正着。台下的茶客们不停地鼓掌,有人竟嚷嚷着要包水鱼儿的专场。水鱼儿说红就红了。

这天,水鱼儿正在往脚踝上敷药,李义生找到她说:“李长山的二少爷结婚,要大唱三天,指名点姓要听你唱《杨排风挂帅》,我跟他说,你唱戏时把脚扭了,可他非让你唱。”

水鱼儿是知道李长山的。李长山是西义顺商号的财东,主要经营银炉。李长山脑子活泛,营口开埠后,中外客商云集,经济繁荣,他瞅准时机,以其雄厚的财力一口气先后开设了义顺魁、义顺盛、义顺来等20余家义字联号。

李义生很为难,他得罪不起李长山,可是不能眼见水鱼儿的脚扭了,硬要她登台。于是,他用征求的目光看着水鱼儿,只好又说:“要不,我再去跟李长山说说,等你脚好了再唱?”

李义生话音刚落,水鱼儿一笑,说:“我脚好得差不多了,我唱。”

李义生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了,马上赔笑说:“我这就去跟李长山回复,另外,我给你两倍的钱。”

其实,水鱼儿之所以满口应承下来,她有其私心。自从离开宋家后,宋之河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而她也没有登过宋家的门。她有几次想去找宋之河,可她一想到山药蛋的传话,又想到宋之河身在富贵家,而自己只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就打消念头了。可水鱼儿内心那种想见到宋之河的渴望,须臾不曾离开。她想到李家操办这样的大戏,保不齐宋之河能去看戏,她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宋之河。

三天的大戏落下帷幕。

一连三天,水鱼儿连宋之河的影子也没看见。不过,她看见了山药蛋,一问才知道,宋之河得了痨病,喘得厉害,最近一直在喝中药。

水鱼儿的心提了起来。她琢磨着找时间应该去看看宋之河,可她又听山药蛋说叶玉萱天天在身边伺候,水鱼儿就打了退堂鼓。

在唱大戏的第二天,水鱼儿还见到了一个人,就是薛震山。这天上午没有水鱼儿的戏,水鱼儿从后台出来要去厕所,薛震山从后面喊着“水鱼儿”追了上来。水鱼儿站定,一时竟没认出是薛震山,她用一双愕然的眼睛盯着这个一溜儿小跑过来的小伙子。

薛震山先递上一张笑脸,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薛震山。”

水鱼儿恍然大悟。数年不见,发现薛震山比之前高出一大截,整个人也粗了一圈,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水鱼儿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随后也向薛震山递上一个笑,说:“你都这么高了,真没认出来。”又说:“你还在福兴成卖鱼?”薛震山说:“我去宝和堂药铺了,帮着扎药、煎药。”水鱼儿说:“那你是半个中医了。”薛震山说:“我哪会看病?不过,我们药铺有个老中医看病老厉害了,平常排号都排不上,你以后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求他先给你看。”

薛震山说得一点儿也不假。宝和堂在营口声名赫赫,所聘请的坐堂先生都是医术超群的老中医。他们自己炮制的丸、丹、散、膏均为上乘,药效独特。特别是有一剂叫理气顺气丸的药,专治消化不良。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有这样的毛病,一个药丸子吃下去,放几个响屁,立刻上下通气,百病全消。

薛震山的目光始终粘着水鱼儿,也不管水鱼儿愿不愿意听,他像个话唠一样说不停。急着去厕所的水鱼儿忍不住了,打断说:“我去茅厕,先不说了。”说完,水鱼儿扭头跑开了。薛震山已是弱冠之年,可他一直没结婚,为这事薛仁贵和牛荷花都快急疯了,薛震山就是不着急,他在等水鱼儿。不过,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薛震山眼巴巴地看着水鱼儿跑远了,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像被掏空了,生生的痛。

或许世间有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水鱼儿。

三天内,水鱼儿唱了两场戏,一场是《杜十娘》,一场是《杨排风挂帅》。唱《杜十娘》这场戏时,李长山去了。他发现水鱼儿将一个出身低贱却不屈服于命运的杜十娘演绎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水鱼儿的一颦一笑一回眸,将李长山的魂都快勾去了。三天的大戏刚结束,李长山就派了自己的管家大黄牙带了重礼找到李义生,提出要纳水鱼儿为妾。李义生吃惊不小,暗想,李长山已有两个老婆,而且他本人已年近花甲,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兴致,关键是水鱼儿一旦被李长山纳为小妾,“义和班”就少了一个台柱子。李义生知道李长山在营口商界举足轻重,不敢得罪他,赔上笑说:“水鱼儿虽然是我戏班子里的人,但像这种事我也不好插嘴,如果她本人同意,我没意见。”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大黄牙本想让李义生从中给说和说和,但他捕捉到了李义生话里的弦外之音,就有些不高兴了,说:“师徒如父子,你说句话,她敢不听?”李义生连忙说:“话是这么说,可水鱼儿脾气犟,她不想做的事,谁劝都不好使。”大黄牙眉毛一挑,说:“我家老爷就喜欢她这股犟劲儿。我看这样,你今天给她透个信,过两天我再来。”说完,大黄牙抬腿就走。

李义生赶紧要把礼单还给大黄牙,大黄牙脸就沉了,说:“你啥意思?不想给我过话?”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李义生不能不要了。

把大黄牙送走,李义生犯了难,他犹豫着要不要给水鱼儿过话。他蹙着眉头坐了半晌,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不由笑出声来。水鱼儿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既然不敢得罪李长山,索性就跟水鱼儿直说,反正她绝对不会同意给李长山当小妾,自己又何必如此纠结呢?

果然像李义生预料的那样,李义生话音未落,就被水鱼儿打断了,水鱼儿断然说:“你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见水鱼儿态度如此决绝,李义生很高兴,他趁机说:“我没看错你,以后你会更红。”

两天后,大黄牙二次找到李义生,李义生也不隐瞒,将水鱼儿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表明了。大黄牙嘴角隐着笑,目光像一把钢叉往李义生身上戳。李义生怕大黄牙跟李长山说坏话,再三解释。大黄牙冷笑一声,说:“我就是个跑腿的,你跟我说没用。”

事分两面,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当大黄牙添油加醋地跟李长山说了自己二进李义生家的冷遇后,正在喝茶的李长山气得一下将茶碗摔了个粉碎。他粗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李义生,我会让你主动把水鱼儿送上门来。”

水鱼儿拒绝了李长山之后,李义生断定李长山不会轻易放过水鱼儿,因此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李长山再找上门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多月过去了,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正如李义生所料,李长山是不会罢休的。

这天,李义生正在吃晚饭。他自斟自饮,想喝点儿酒,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要早起与戏班子去三十里地外的一个寺庙唱戏。李义生抓过酒盅喝一口,瞬间他的口腔和喉咙就像着了火。李义生吧嗒吧嗒嘴,伸过筷子刚要夹菜,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进屋,告诉李义生说大黄牙来了。李义生闻听,筷子蓦然就停在了半空中,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伙计,伙计被李义生的举动吓坏了,连喊了三声,李义生才反应过来。

李义生菜都没吃一口,急忙出了屋。大黄牙正斜睨着他,李义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里有蔑视,有不屑,还有居高临下。李义生紧走两步,笑着打招呼说:“黄总管大驾,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大黄牙哼了一声,说:“我家财东有请,走吧!”李义生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想到了水鱼儿,但他同时又希望与水鱼儿无关,因此小心翼翼地问:“黄总管,你们财东找我有事吗?”大黄牙不耐烦,说:“瞧你这话说的,没事能找你吗?”李义生就像被呛了一口水,本想再深问几句,只好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李义生被大黄牙领进书房。一进屋,他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他发现李长山正跟三个全副武装的捕快喝茶。李长山瞅一眼进来的李义生,坐着没动,而是用一种志在必得的口气,说:“李班主,今天把你请来,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李义生当然明白李长山的意思,但他仍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懵懂的样子,说:“义生愚拙,是不是三位差官要听戏?这事好办,我回去马上安排。”李长山哈哈地笑了,说:“李班主不愧是跑江湖的,油盐不进。我就直说吧,这三名差官都是我的朋友,我听他们说你李义生勾结日本人,背地里做一些不齿的勾当,他们要把你和你戏班子里的人抓起来,多亏我知道了,特意把你叫来告诉你这事。”李长山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李义生感到字字重如千斤。李义生马上意识到这是李长山在陷害他,他眼睛都红了,据理力争地辩解着,并不停地打着手势。李长山也不跟李义生争,待他说完,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你把戏班子拉起来不容易,要是散了就太可惜了。要想保住戏班子也不难,就看你的态度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其中一名捕快将嘴里嚼着的一片茶叶吐到地上,说:“要不是我大哥替你求情,今天就把你戏班子里的人全都抓进牢房。我大哥给你三天时间,你看着办吧。”

李义生脑子里翻江倒海,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戏班子的。他把自己关进屋里,沉思良久,反复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劝水鱼儿从了李长山,不仅仅为自己,也为了挽救整个戏班子。李义生找到了水鱼儿,未曾说话,先是长叹了一声。水鱼儿从李义生的面部表情上已经看出了端倪,水鱼儿说:“是不是李长山又找你了?”李义生大惊,他没想到水鱼儿猜得这么准。李义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令李义生万万没想到的是,水鱼儿表现得特别平静,她似乎连想都没想,说:“你不用为难,我同意。”李义生更惊讶了,说:“你——”水鱼儿苦笑一声:“跟了李长山有什么不好,穿绸裹缎使奴唤婢的,比风来雨去的跑江湖不强多了?”

李义生莫名地看着水鱼儿,说:“那你之前咋——”

李义生话未说完就被水鱼儿打断了,水鱼儿说:“之前我没想开,现在想开了,就这么简单。不过——”水鱼儿话锋一转,说,“我有一个条件,麻烦李班主转告李长山。”

“什么条件?”李义生追问。

“把高达抓住交给我。”水鱼儿说。

水鱼儿之所以同意做李长山的小妾,借李长山之手抓住高达是她重要的砝码。她心里很清楚,要靠她自己报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决定归决定,水鱼儿是不甘心的。

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宋之河,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宋之河。薛震山也曾闯到她的脑子里,不过只是驻留了一会儿就被她排挤掉了。水鱼儿对薛震山说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感觉。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门楼下挂了一只马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那昏黄的光就给人一种跛脚的感觉。有小虫子在叫,声音很微弱,仿佛是一声声的叹息。月亮又大又圆,整个西大街沦陷在一派明净中,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五章 戏曲人生

这一年,十八岁的水鱼儿做了李长山的小妾。

办喜事这天,李府装扮一新,院子里的树上、屋檐下挂了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李长山笑嘻嘻地,脸上有着灯笼一样的颜色,他不时用欣赏的目光看一眼水鱼儿。水鱼儿穿了一件大红旗袍,如同一朵移动的芍药花,她站哪儿,哪儿就有一团红艳艳的光。

之前,李义生将水鱼儿提出的条件转达给李长山后,李长山当即就打了包票。与其说是一桩婚姻,不如说是一次交易。虽然李长山另外两位夫人一再阻挠,但李长山定了的事,她们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喜新厌旧似乎是男人的本性。娶了新欢,李长山就把旧情忘了。为了讨得水鱼儿欢心,李长山连续三天在西大庙戏楼为水鱼儿举办了专场演出,这样一来,惹得两位夫人一见到水鱼儿就瞪眼睛,拿话呲她。要不是有李长山宠着,她俩早就朝水鱼儿下手了。

富人和穷人就是不一样。水鱼儿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再就是吊吊嗓子。人就是发贱,闲着不是一件好事,日子一长,无聊透顶的很。特别是晚上还要陪着李长山睡觉,李长山有脚气,又没有洗脚的习惯,脚臭得如烂鱼味,对水鱼儿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是孤独永恒的瞬间,又是遥遥无期的叹息。日子在一天天流逝,水鱼儿感觉无所事事的日子是这样的空洞和漫长。

好在李长山出门谈生意去了,临走时说要半个月后才会回来。水鱼儿心里一阵高兴,她巴不得他永远不回来才好呢。可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冷嘲热讽比李长山的臭脚味还难闻。李长山在还好,有他护着,至少两位夫人不敢太造次。

李长山前脚刚走,两位夫人就炸了锅,两人轮番到水鱼儿的住处挑衅,什么难听的话说什么。恶语伤人六月寒,虽不见血却刀刀诛心,这种滋味比闻臭脚还难受。有时,水鱼儿真想出去跟她俩对骂一场,但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妾,就像是裁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只能作个陪衬。这么一想,底气就没了。

不想吵,就只好忍了。就这样,水鱼儿一忍忍了十来天。这天,天气出奇的好。日头正高,把云晒得薄薄的,让人很想躺上去。水鱼儿从屋里出来,见大夫人和二夫人没在,她稍稍放松下来。抻抻胳膊蹬蹬腿,又定了几个架式,她开始咿咿呀呀的吊了吊嗓子。

水鱼儿回屋倒了一碗水,刚要喝,就见李长山笑呵呵地带了两个伙计押着一个人到了门前。水鱼儿手一抖,水洒了一身,碗差点儿掉到地上。此人被五花大绑,低着头,披头散发,脸上沾满了血,衣服也破烂不堪。他站的有些异样,是金鸡独立的姿势,另一条腿软软的,只是用腿尖撑着。要不是被两个伙计架着,恐怕站都站不住。水鱼儿急忙出屋,定睛细看,愣是没认出是谁。

李长山看一眼目光惊疑的水鱼儿,说:“我李长山说话是算话的,我把你师傅和你的仇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

水鱼儿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竟是高达。水鱼儿觉着像有人把自己的心猛地扯了一下,一股积蓄已久的委屈、仇恨顷刻间就爆发了。水鱼儿指着高达的鼻子,说:“好啊高达,你也有今天——”

水鱼儿跳过去,照着高达就踹了一脚,高达身子一颤一软,一下就跪在了水鱼儿脚下。高达以头触地,哀求说:“干闺女,不不,大小姐,我以前确实是对不起你师傅,也对不起你,可我现在啥都没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抬抬手,饶了我吧。”

“你——你——”水鱼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她张着大嘴,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两口。

高达现在确实是惨透了。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驻营口领事馆因战事关闭,高达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因之前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仇家纷纷寻上门来,吓得他如之前的水鱼儿一样,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一天晚上,他在茶园喝完茶刚走出门口,有几个蒙面人使出了像他对付冯汉山一样的伎俩,不由分说就将他装进了麻袋,一阵乱棍之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有人将麻袋解开后高达才得以逃生,可惜他的一条腿被打残了。高达怕有人再度找他寻仇,只好悄悄溜回了老家沟帮子避祸。谁知到家后,发现人去屋空,打听后才知道老婆带着儿子为躲避战事出了关不知去向。

一年后,高达听说日本驻营口领事馆再度开馆,他拖着一条瘸腿回到日本驻营口领事馆,妄求再干老本行,结果被拒之门外。迫于生计,高达想重回立强镖局找老镖头丁立强谋个差事,谁知立强镖局也已改换门庭。1900年营口至沟帮子段铁路开通后,镖业一蹶不振,加之丁立强年迈体衰,立强镖局难以为继被迫停业,他大儿子草上飞丁大发便开起了大发茶园。丁大发深知高达的为人,也将他婉拒了。走投无路的高达只好隐姓埋名,到了一家澡堂靠搓澡挣钱。

自李长山承诺要替水鱼儿寻找仇家后,他便安排伙计暗中四处查找高达的踪迹,结果一个伙计到澡堂洗澡时发现了高达,于是李长山刚出门回来,就安排人将高达擒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高达跪在水鱼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水鱼儿放过他。水鱼儿上去又狠狠踹了高达一脚,高达身子一晃险些倒地。

李长山乐呵呵地看着跪着的高达,说:“要我看,把他装进麻袋,扔进辽河里喂鱼算了。”

只见高达猛地打了个哆嗦,拖着一条残腿爬到李长山跟前,带着哭腔说:“我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你们就饶了我吧!”

李长山说:“怎么处理你,水鱼儿说了算,要是我,你早就见阎王了。”

高达又爬到水鱼儿跟前,不停地磕着头,额头上都渗出了血。看着高达撅着屁股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地上的惨相,水鱼儿竟有些不忍心了,有一种叫同情心的东西让她鼻子一酸,差点儿流下泪来。

每一个人的生命是这样微不足道,有时又要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苦,可对于本人来说,即使再难再苦,也要承受全部生命之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然高达已经落魄成这样,自己何必还要将他置于死地呢?

这么想着,埋藏在她心底的刻骨的仇恨竟一点一点地逃出了她的身体。水鱼儿说:“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高达身子又一颤,他抬起满脸是血的刀条子脸,眼睛透着惊喜,说:“你真把我饶了?”

水鱼儿说:“要走你赶紧走,等我改变主意,你再想走就晚了。”高达不再说话,他又冲水鱼儿和李长山磕了个头,踉跄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日的天空,是一寸寸抬高的,它的明达与通透,别的季节没有。在这样一个天高地阔的季节,人的心情也是天高地阔的。

这天,水鱼儿在家实在是腻了,自从跟了李长山,李长山就不再让她登台唱戏、抛头露面了。不让她唱戏,就如同把她打入了冷宫,整个人像丢了魂,病恹恹的。负责侍候水鱼儿的下人叫孙刘氏,五十多了,长得瘦小枯干,水鱼儿管她叫孙妈。一大早,水鱼儿跟孙妈说好了两人要到小红楼听戏。

说起小红楼,在营口大名鼎鼎,它绝对算得上是营口戏剧界标志性的建筑,因其舞台、门窗、支柱等皆涂成朱红色,老百姓都管它叫“小红楼”。小红楼由营口富绅王焕瀛于1905年出资仿照北京广和楼戏园的样式建设而成。

说起建设小红楼的经历,里面还埋了一段故事。有一次,王焕瀛与家人到北京办事,吃完晚饭后闲逛,走至北京广和楼戏园。王焕瀛突发奇想,要进去看戏。守门人见他穿着打扮太土气硬是没让进,王焕瀛说:“我有钱。”守门人说:“有钱也不让进。”王焕瀛又窝火又生气,对家人说:“走,不看了,回营口我也建一个同广和楼一样的戏楼,咱们随便听戏。”王焕瀛并不是戏言,回营后,他立即派专人到北京按照广和楼的样式画了图纸,在营口当时最繁华的地段建了小红楼戏园。小红楼共两层,上盖起脊尖顶,看上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的翅膀。内部面积约两千平方米,可容纳一千两百多人同时看戏,这样的规模远非其它戏楼可比。

特别是技术人员在舞台下埋置了十六口大水缸,以此增强共鸣效果。小红楼作为当时东北最豪华最著名的戏园,成为当时名角闯关东的首站之地,他们到营口后,都把首场戏放在了小红楼。如果第一场戏一炮打响,以后自会天天爆棚,反之,则门庭冷落,只有无功而返的份了。因此,就有了“营口码头戏难唱”一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