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窗外,有一棵硕大的球状景观树,常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每到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就会啾啾地叫着飞进去栖息。次日清晨,总有几只鸟在树上、地上叫喳喳地闹腾着,似乎是招呼贪睡偷懒的伙伴出来觅食。
今年的清明节很闷燥,夜半时分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天放亮时,就能听见清脆悦耳的鸟鸣,还有几只偶尔造访的灰喜鹊,在树枝上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小精灵们在细雨中的欢唱声,伴着窗棚上滴滴答答的雨点声,这和谐互动的旋律,让我恍若置身在山林里。这里是黄山市与宁国市交界的山区,也是我的小叔与表叔生活的地方。当年我去他们两家串门最勤,不仅记着他们的纯朴与热情,也记着那里的声声鸟鸣。
但我此时没有心情聆听鸟的袅袅余音,心里愁着上坟扫墓的大事,先人们的坟茔迁葬到一处公墓。今天,小叔与表叔将分别领着儿孙们回来寻根祭祖。两个长辈是在战乱的年代里流离失所,如今都已过了耄耋之年,雨天出行会带来诸多不便。好在现在道路顺畅,堂兄弟与表兄弟们都有私家车。我知道他们已在回来的路上,再过两个小时,差不多就该到了。
先说表叔。当年,我祖父的妹妹,嫁于本地开武馆的叶氏家族。在日寇进攻芜湖时,姑爷爷被日本兵抓去当了挑夫。他凭借着高超的武艺,深夜重拳击昏一个持枪看守的日本兵,救出几个师兄弟逃了回来。为了躲避战乱,又连夜拖儿带女朝着皖南山区逃离,最后在宁国一个偏僻的深山里落下脚。因世道混乱,交通落后,裹着小脚的姑奶奶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姑奶奶在临终前,一再交待她的后人,待时局稳定了,要设法找到她娘家认亲,并找到她父母的坟头,代她扫墓,焚香尽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在乡下生活。有一年春节,家中突然来了一位陌生人,四十岁出头,山民模样,卸下肩上两大袋茶叶后,自称来自宁国,在兄弟中排行老幺,代表大哥、二哥,还有姐姐、妹妹,来寻找母亲的娘家人。我的父亲、叔叔都知道有这门亲,深感意外之余,自然欢喜不尽,嘘寒问暖。此后,他们便有了往来。我当年二十多岁,虽然有腿疾,但愿意在外疯颠,我去宁国乡下探望表叔的次数最多。而父辈们则是用书信联系,一封信要好几天才可以收到。
宁国地处皖南山区腹部,交通工具只有客运班车与绿皮火车,每天车次极为有限。春节期间,列车过道里挤满了手持站票的旅客,虽然能把人挤成肉饼,但因票价便宜,乘坐火车的人特别多。一次我带着几个人去宁国,有个年龄比我小,但辈分比我大,我称作表姑的人,在车厢里被挤得呼吸困难,面部泛红,急得直哭。幸好我两只胳膊有FtM5FCUofCO/rwwAEopc34Pd26ErwWy5zsfQ79/r3oE=力,使劲撑开旅客,保护着她。待下车以后,我浑身疲惫,仿佛被人抽掉了筋骨。
每次去宁国探亲,我都得先赶到县城汽车站,乘上到宣城县的客车,去火车站乘皖赣线慢车到宁国,再转乘城里开往表叔那里的班车。下车后,我穿过陡峭的山道,逆着欢快的溪流,等我步行十余里到小表叔家的时候已是傍晚了。三个表叔分别住在山腰与山脚,而且住的都是稻草盖的土坯屋,饮用水是用剖开的毛竹,从高到低,片片相连,将山顶的潺潺溪水引流到厨房的一口大缸里的。早上醒来,春色盎然的林间,空气清新,鸟音鼓噪,加上表叔全家待我客气,总是令我如醉如痴,乐而忘返。
遥想当年姑爷爷被迫举家择此而居,虽然这深山老林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但能避开战乱,保全一家人性命,不失是一场艰辛无奈却又及时明智的迁徙。我曾听老辈人说,在旧社会,犯事者能跑到邻县藏匿起来,就不容易被找到。想必姑爷爷当时已通晓此情,便在那有生死之虞的时候离开了故土。
我没有见过姑爷爷与姑奶奶,他们早已去世,但他们的儿孙没有忘记根在哪里。每当我去他们家,个个都热情好客,遇到邻村晚上放露天电影,他们就邀请我同去。我虽然知道山路险峻,自己会拖累他们,但我的内心充满好奇与兴奋,又想着活泼的表妹也和我一块去,心中的顾虑一下子烟消云散。
崎岖的羊肠山道上,月光透过山林,朦朦胧胧。逢到逼仄险隘处,大表叔的儿子玉海就背着我,到了稍平坦的地方,小表叔的两个儿子玉龙、玉喜抬着我,穿行林中,敏捷如猿,上坡攀岩,跨沟越坎,如履平地。表妹们跟随在后,嘻嘻哈哈,特别是喜欢黏着我玩。就要初中毕业的大表妹玉珍,平时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可这时却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子,时不时学着狼嚎,或者突然说树上有蛇。奔跑于这陌生的山林里,我本就害怕摔到山崖下,揪紧的内心加上又被她恶作剧地捉弄,一路上惧怕叠加,心惊胆颤。
随着我与表弟、表妹们先后成家,各自为生活奔波在不同的地方,往来渐稀,转瞬间四十年便过去了。再次恢复联系,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一处叫青弋江桃源滩的地方。
三月的初春,万亩油菜花盛开的桃源滩,大地一片金黄,身临其境,一眼难望尽头,微风摇曳着黄澄澄的花朵,芬芳的空气里,弥漫着扑鼻的清香;清澈的江水,缓缓流淌,农人牧牛岸边,优哉游哉。原始独特的人文景象,构成一幅巧夺天工的类似于桃花源的奇观。自露容于世,文人墨客,纷至沓来。我陪外地来的作家朋友去观赏时,接待我们的正是表妹玉华,她是我小表叔的小女儿,嫁到这里快三十年了,在村里担任妇女主任。
与表妹意外重逢,让我又惊又喜。错愕之余,我努力地从她脸上寻找她年幼时那娇人的模样。她笑着说,当年我每次去,总是喜欢捏她的鼻子,还教她背乘法口诀。她说的这些我早已忘记了,现在被她提起,我便依稀回忆起来,不禁喜上眉梢,舒心大笑,一瞬间仿佛年轻了许多。
玉华表妹告诉我,她爸后来找过我的,只是我们都搬迁到城里了。她还告诉我,她姐玉珍早年去上海打工,就在那里成了家,现在已经当了祖母。
这次巧遇小表妹,才知道我几个表叔,除了她父亲还健在,其他表叔、表姑都先后过世了。而她父亲经常念叨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趁着身体还硬朗,带着后辈给他的外祖父、外祖母扫一次墓。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回首四十载,戚戚于心,恍如隔世一般。镇静之后,我告诉表妹,或许上了年纪的缘故,我越来越喜欢忆旧,居所处有树、有鸟,而鸟鸣声常常令我呆滞,常常引发我对亲人们的思念。表妹很感动,一个劲儿地称道我是一个念亲的好表哥。我们当即约定,不仅帮表叔实现扫墓的愿望,而且帮表叔与他黄山的表弟团聚。
当年来寻亲的表叔,终于在他八十多岁时,领着后人,来了却他母亲生前的遗愿。而我的父辈除了今天要来的小叔外,也一个个都走了。我这辈人中数我年龄最大,理所当然地由我领头接待,好在我的一个侄儿在县城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酒店,条件足够方便。
再说我的小叔。我的祖母在我父亲、二叔、三叔很小时就过世了。爷爷续弦后,又添了一儿一女。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爷爷与后奶失散,后奶带着年幼的小叔,千乞万讨,流落到黄山太平县的一个乡下。小叔就在那里长大,入伍、转业、成家并生儿育女。我小时候,每年春节期间,总是见到或他一个人,或带全家人回老家住上几天。
春雨飘飘洒洒。小叔与表叔几乎是同时到的。两个在乡下度过了八十多年的表兄弟,今天终于回到故土相见。他们从车里出来时,佝偻的身子颤巍巍的,但精神依然矍铄。
“如果不是现在交通方便了,我们也许这一生都见不着了!”小叔很激动,上前扶住他的表兄说。
“是哦,我父亲当年逃荒,就是看中在山区里好藏身。”表叔端详着小叔,既辛酸又开心,说:“老表,你不知道我的父母吃了多少苦哦,给山场主护林伐木,没日没夜地劳动,靠着勤快才落下了脚!”
唏嘘不已的两个老人,自然有唠不完的家常过往。
两个老人顾不上短暂休息,急切地嘱咐我带大家先去扫墓。我理解他们的心情,领着老老少少奔着老家公墓而去。
血脉之源,犹如寄存在种子库里的种子,有着神奇而强大的生命力,有了春风春泥,即可勃发生机。大家在朦胧细雨中完成了扫墓仪式,返回酒店,满堂血缘连接的几代人,尽享着这盛世里的天伦之乐。
曾经驮着我翻山越岭看电影的玉海表弟,如今也苍老了,可他敦厚的脸上洋溢着自豪。我曾经走过的那条风景旖旎的山道,是皖南川藏线上最招游客的胜地。借着文旅兴盛之势,他利用老宅开了农家乐,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
我正要与玉海表弟唠嗑时,儿子走过来说:“爸,去年我们一帮朋友自驾游皖南川藏线时,就是在表叔农庄里吃的午饭。”儿子又转向他表叔问:“表叔,您还有印象没?我们临走时,您还给孩子们送上一箱水呢!”
“记得,记得,原来是表侄啊!”玉海表弟显得非常开心,转而打趣说道:“表侄吃顿饭还收钱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不好意思啊!”
“吃饭付费,天经地义!”我赶忙笑着打圆场,并且对他说,到五月份,我也去皖南线上走走。
“我要回娘家,亲自上山摘二斤茶给表哥喝!”玉华表妹已经赶过来站在一边,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让我心里既幸福又感动。
开席后,我坐在两个长辈对面,看着小叔那张垂暮的脸,内心涌起一阵辛酸。当年,他那么健壮有力,脚下生风,咋就这么老了?我不禁想起半个世纪前那场惊骇的遭遇77e+QOd3KWqwm8AoL1SbAA==。
我十四岁那年的清明节,从部队转业到太平县的小叔,在老家探亲扫墓后要回太平县,我按捺不住玩性,兴高采烈地吵着要跟他去。
我与小叔起早吃过饭,步行二十多里到县城汽车站,等候由芜湖市开往太平县的班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尽管走长路累得我已没了力气,但上车后,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树木向后飞驰,心里抑制不住一阵阵的兴奋。
中午时分,班车驶进一个叫蔡家桥的车站里,司机招呼旅客下车自由活动,肚子饿的可以去小饭店,内急的可以去厕所。
小叔去厕所时,再三叮嘱我,如果发车了他还没回来,一定喊他一声,或请司机等一下,见我点头答应,他便放心地走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山,还有山边溪流中突兀的大石块,一时兴起,竟把小叔的交待甩到脑后,班车开走了也没发现。等小叔赶回,一下子傻了眼:“你怎么这样贪玩?我反复给你讲,你也不记着!”小叔埋怨了一番后,拿过我手上的包裹,去一家商店买了些食品和水,对我说:“我们只有走回家了!”
午后的阳光照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我跟在小叔后面向太平县方向步行。山越来越陡,小叔告诉我,前面就是黄山雀岭。我怯怯地问:“小叔,我们要走多远啊?”小叔说:“翻过雀岭,再走几十里就到家了。”我听后,一下子蒙了。
直至天黑,我们叔侄两人才翻过雀岭那条盘山公路。上坡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小叔就背着我爬山路。
在岭顶休息时,放眼山下,看灯火点点,我才感到雀岭的陡峭。过了谭家桥,夜幕就完全黑了,山涧里的风声与动物的叫声让我惊怵不已。我一边麻木地走着,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埋怨自己:我真是贪玩,今天非要找这苦头吃!
等到了小叔家,天都快亮了。进屋后顾不上别的,我倒头便睡,足足一天一夜都没有知觉。直到第三天早晨,我朦朦胧胧地听小叔对婶婶说:“这次真是把这孩子累坏了!”
我收住神思,想到当下发达的交通网络,不觉感慨万千: 唉,如今是不会再发生半途被落下的糗事了,即便重演,一个电话,少不了有车来接的。
正想着,听到隔桌的晚辈们也在热闹地说起以后要多多走动,现在的路好走,方向盘在自己手上。
“是呀,这个时代真好!”看着满堂亲人,我不禁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