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长江涨水,总有一群人在长江边上流连忘返,捞“泡合财”(水上漂来的漂浮物),偶尔还看得见翻着白肚皮的“水打棒”(溺亡者)。据常年在江上劳作的胡子嘎嘎说,女尸是仰起的,而男尸呈俯卧状,还有一种是直立的,称“阴兵过道”,一般是晚上随着流水快速过境,胡子嘎嘎在年轻时看见过,相当于“湘西赶尸”的水上版,后面一定有一艘小船在黑灯瞎火中追随而来。按照“桡胡子”(水手)祖传的规矩,他会立刻转身,背对“阴兵”,其他行船的人看见,也会立即躲避让开水路,否则会有无妄之灾,行话叫“送水仙”。
胡子嘎嘎本名李长青,是木船社的退休职工,退休前一直在老县城的张飞庙码头推过河船,后来渡船改为机动船,他就到县城的下河口码头守趸船,一直到退休。退休后回到盘石坪上的老家,他买了一艘小木船,农闲的时候下河打鱼,偶尔也会帮忙打“过挡”。打“过挡”就是去长江中把大船上的人接下来,或者送人去大船上。因为大船靠岸很麻烦,耽搁时间不说,经济成本高,盘石码头在船上务工的人又多,再加上女儿已经出嫁,他的妻子二嘎嘎爱唠叨,胡子嘎嘎受够了妻子的数落,索性搬到船上单独住。二嘎嘎每隔一段时间上船清走胡子嘎嘎的脏衣服去洗,胡子嘎嘎挣的钱被二嘎嘎全部收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长江上游接连出现三次洪峰,浑浊的江水犹如脱缰的野马,席卷了川东的大片地区。胡子嘎嘎那时还在县城小河口的趸船上上班,他见小河里浪涛翻滚,与长江交汇处如汤鼎沸,河面瞬间猛涨,而且还在继续。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向领导建议必须将处于汤溪河和长江交汇口的趸船拖移。趸船上除了胡子嘎嘎都是些年轻人,领导决定由胡子嘎嘎全权负责挪船。
胡子嘎嘎仔细观察了水情,提出把趸船转移到下游张王庙码头以躲避洪水。船长立即上报到航道段,领导们听说是胡子嘎嘎的建议,立即安排拖船把趸船往宝塔沱方向拖移。
趸船停好以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胡子嘎嘎却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心,提出要徒弟们把趸船配备的小筏子(小木船)用一下,几个徒弟正在坡上拴缆索,也没有人回应胡子嘎嘎的招呼。胡子嘎嘎就自个儿下到底仓,解开套在趸船上的缆索,划着小筏子,直接向江心驶去。
此时,雨越下越大,江面迷蒙,能见度很低。胡子嘎嘎不管这些,直接把船划向江心飘着的那片黑影。到了一看,果不其然,这片黑影是一个漂着的木排,木排上几个人在风雨中蜷缩成一团,木排本身又没有动力,看样子是与拖船分离,所以一直漂流,情况十分危急。
胡子嘎嘎自知势单力薄,也不敢贸然靠近,就一边伴着木船平行行驶,一边喊话招呼那几个惊慌失措的人保持镇静。他一只手撑着木船,一只手找到了船上的一圈缆索,然后招呼那几个人向自己靠近,再看准时机,猛地抛出缆索。
长长的缆索在昏黄的江面上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稳稳地落在木排上,几个惊魂未定的人知道这是他们求生的唯一机会,就紧紧接住缆索,一字排开,蹬开木排。
当胡子嘎嘎拉住缆索的这一头,慢慢地将套在缆索上的几个人拽上船时,不远处,那个木排像脱缰的野马,“砰——啪!”两声巨响,木排直直地撞上南岸四方石的坚硬江岩上,浑浊的江面腾起一片水雾,被礁石撞散架的木排断成多个碎块,散落在奔腾的激流中。
胡子嘎嘎挽救了木排上几个人的生命,领导们也很快来到现场慰问。报社记者也来了,采访的时候却不见了胡子嘎嘎的身影。
航道段的领导奖励了胡子嘎嘎二百元钱,胡子嘎嘎的徒弟们闻讯后,闹着要他请客,十几个人喝了八瓶酒,吸掉了一条红梅烟。胡子嘎嘎结账的时候除了奖金,还倒贴进去二百元。不过他很高兴,脸喝得红扑扑的,据说还下了猪儿(呕吐)。
半年后,胡子嘎嘎退休,回到了盘石坪上的老家。
我从读小学三年级起,就当了他的义务“秘书”,在学习本上工工整整地帮他记捞尸体的时间、地点、数量、情况,当然也帮他算出工钱。胡子嘎嘎会给我回报,奖励我五彩斑斓的长江石,或扎手的长江黄骨鱼、水米仔鱼等。有一回,他还给了我一条一斤多的团鱼,这可是长江里的野生团鱼哦。那个时候,沙坝里到处有它们的踪迹,退水的秋冬子夜,母团鱼会到沙坝产卵,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迹。天亮后,受江浪的冲刷,印迹也随之消失。
胡子嘎嘎年轻时当过木船社船长,在汹涌澎湃的川江上腾云驾雾,如履平地。1962年,胡子嘎嘎给木船社装一船煤炭,在兴隆滩他把舵交给徒弟,自己去船舱抽烟,突遇漩涡,徒弟经验不足,船瞬间倾斜,直直撞向牛尾石。胡子嘎嘎感觉不妙,即刻冲出船舱,硬生生用身体压舵,努力把船身扳正。胡子嘎嘎断了三根肋骨,从此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于是胡子嘎嘎只好下船,用木船社补的工资和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只小木船,在川江上谋生。那个时候,每逢夏季,总有尸体从长江上游冲下来,我的老家盘沱市又是一个大回水沱,急速的川江水流经这里,豁然开朗,水平如镜,形成了上千亩的大湖,成为川江上有名的深水良港。从晚清时代起就有船在此停靠,晚清名士涂凤书曾这样记述:其地依山傍水,渚水回流,山籚曲旷,夏秋雨至,顿成大浸,远眺盘石市,与浪沉浮,宛若白玉盘中一海螺……
其实这里没有文人说得那么好,夏天酷热难耐,火红的太阳照在手臂上,得掉一层皮,川江上的“桡胡子”再热也得有块遮羞布,腰扎汗帕,身着短褂,成为标配。胡子嘎嘎不怕热,常年穿着长衣长裤,还戴着那个年代少有的手套,据说是公社发给他的专用品,因为他有一个特殊身份——捞尸匠,他是当地唯一一个从事这个特殊工作的人,因为一般人犯忌,不会干这一行。
起先是上河的人有亲戚、朋友,大人、小孩,因为种种原因落水,家人托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了早点入土为安,不远万里,沿江下寻,往往在回水沱里能找到。于是,便找到胡子嘎嘎,胡子嘎嘎划起他的小筏子寻找。胡子嘎嘎发现目标后就将小筏子靠近,娴熟地扔出打好活结的竹纤藤,俗称“狗牙拴”,拴住死者的脚踝部,然后把死者拖向岸边,寻亲者见到死者会痛哭一场。
胡子嘎嘎默默地在一旁用白酒洗他的“狗牙拴”,眼看一瓶酒洗去了一半,寻亲者慢慢止住哭啼,过来问胡子嘎嘎该给多少钱。胡子嘎嘎多少无论,凭人家大方,随意给,有时遇到孤儿寡母,他还分文不收。渐渐地,胡子嘎嘎在川江上小有名气,尤其在20世纪90年代川江巴阳峡发生的那件惨重的事故,胡子嘎嘎一个人捞起了十二具尸体,因此他声名大噪。
后来,公社出台了政策,打捞一具大人尸体给打捞者六元,小孩尸体给四元,不能向死者家属再收打捞费,胡子嘎嘎从此就开始拿“国家工资”。程序是:发现尸体并打捞上岸后,报告给居委会,由居委会向公社报告,公社通知死者家属认领,无名尸体一周内没有人来认领的,还要由打捞者负责“潜起”(浅埋),并做上记号,经过公社查验审核确认后,到公社去领打捞费。
有一年八月的一天中午,胡子嘎嘎的船正靠在岸边,当时我正在河坝准备游泳,看见一里峡方向漂流下来一个白点。胡子嘎嘎也看见了,他解开了缆索。我飞快跑过去,央求胡子嘎嘎带我去,理由是我可以帮他记账。他经不住我的执着纠缠,让我上了他的小筏子。他挥臂划桨,大腿撑舵,沿着大盘石的方向向河中间挺进。
水流有些湍急,我说:“胡子嘎嘎,您莫是划错方位了哟,‘水打棒’明明是朝我们的下游方向流去了呀。”
胡子嘎嘎也不搭理我,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然后把船一横。此时,一艘登陆艇正从兴隆滩方向急速开来,巨浪打在船头,小筏子左右剧烈摇晃,浪头眼看就要将小筏子掀翻。我心跳加剧,惊恐地望着他,他只是说了两个字:“莫动”。我只好蜷缩在船舱里,眼看巨浪在小筏子边此起彼伏,奇怪的是,尽管外面波涛汹涌,船舱还算平稳,就是把筏子船横着对准浪头的方向,再大的浪也会从小筏子的肚腹部分过,这样就减少了小筏子与波浪的接触面,瞬间就越过了看似汹涌的波涛,小筏子平稳如初。
原来胡子嘎嘎会川江“桡胡子”的独有技能——接浪。
一会儿,“水打棒”漂流到我们船头前了,只见胡子嘎嘎从船舱抛出“狗牙拴”,洒脱地往上一抛,“狗牙拴”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弧线落入水面正好套住“水打棒”的颈项,随后我们调转船头,把“狗牙拴”取下来,套在“水打棒”的脚踝上,慢慢拖向岸边。其间,我问胡子嘎嘎,明明“水打棒”往下游漂走了,为什么我们的船往上游走,“水打棒”又漂回来了?还有,本来已经在脖子上的“狗牙拴”为什么又要取下来套在脚踝上?
胡子嘎嘎说:“一里峡下来有处巨大的回水,你只要守在大盘石,那些水上漂浮物自然会漂上来。如果你跟尸体往下走,追不上不说,还会遇到鼓泡水(漩涡),搞不好会把船打皮(沉船)的。至于为什么要将‘狗牙拴’套在脚踝,是因为怕套在脖子上把头扯掉了,脚踝相对要稳当些,又是整骨节,相对牢固得多,即使扯断了,也影响不大。头掉了就不好了,那样就不好投胎转世了。”
我们把“水打棒”拖向岸边后,才仔细打量,原来这是一具女尸。奇怪的是,“水打棒”呈男尸的俯卧状,肚子也是瘪的。
居委会的人也早已闻讯赶来,登记、验尸,然后吩咐胡子嘎嘎拖到沱里那边的坟墓地去浅埋。胡子嘎嘎绕着尸体转了几圈,细细打量着,掏出叶子烟杆坐在船头上猛吸叶子烟,迟迟没动。
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对我说:“娃儿,你在这照看好,我去公社一趟。”
黄昏时候,公社和居委会的人来了,把那个女人用白布裹好,叫胡子嘎嘎拖到一个背阳遮光的岩下,撒了一些敌敌畏和明矾水,撒上一层薄薄的石灰,然后又叫胡子嘎嘎看护,胡子嘎嘎燃起一堆松枝,看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从“418”船上下来了十几个穿白衣蓝裤的警察,下午又从上河赶下来一批警察,他们进行了尸检,然后又来了老老少少的一群人,哭哭啼啼的。我当时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在大人的“小猴儿,走远点!”斥责声中,悻悻离去。
出于好奇,我后来问过胡子嘎嘎,去公社做了什么,他一直没有说,只是告诉我,“水打棒”夏天要五天,冬天要七天才会浮出水面,如果遭到水底的罅石、沉船卡住了,几个月起不来也是常事。
我后来听大人说,胡子嘎嘎那天到公社去,找到公社的治安员,说这不是平常的落水事件,死者很可能是遭人暗害的。他凭着多年在长江上捞尸体的经验,断定那个女人是死后入水,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在成为“水打棒”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当时,这个治安员是公社的编制,一直想转到县公安局。
一天,我去找胡子嘎嘎,看见公社那个胖胖的治安员和胡子嘎嘎在船上喝酒吹牛(聊天)。他们看见我来了,胡子嘎嘎向我摆摆手,我就再没有上前。三个月后,这名公社的治安员凭着协助万州区警察智破杀人案的功绩,被调到县公安局上班了。
在盘石古镇东侧,与下岩寺隔江相望处,有一处巨大的江滩,“……广四百丈,长六里。阻塞江川,夏没冬出,基亘通渚(郦道元《水经注》)。”据专家考证,这处江滩生成于距今两亿年左右的白垩纪晚期,长达三点五公里,总面积四平方公里,风浪吞吐,水石相搏,风雨侵蚀,大江冲刷,形成了千奇百怪、如梦如幻的自然奇观,是长江造化成的石雕侏罗纪公园。
这就是石板儿林,盘石人永久的称谓。
石板儿林滨江而下四公里,从盘石镇沙坝一直向东延伸到马岭,其精华部分在前面三公里,有石钟、石锣、石鼓、牛尾石、万年巢、关塘、野鸭滩。这些景点夏没冬出,天然巨石,首尾相连,甚至相互重叠,其间就是广袤的长江石林,石林里的鹅卵石,现在被叫作长江石,我们本地人叫作石板儿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尤其是浸泡在水凼中的小石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熠熠生辉。
记忆中的石板儿林最著名的景点是巨石中部的石钟、石鼓。《寰宇记》也讲到这处胜景:“夔州东乡西北岸壁间,悬二石,左类日,右类月,名曰日月。”《民国云阳县志》记载:“在城西六十里盘沱。中流耸石,水落时,堆积成山,其迤然朝对市衢者,削壁方正,高十余丈,阔两丈有奇,未审何时一分为二,有二圆穴。相隔尺余,空围各八九尺,周环光莹,约七八尺厚,一如铜锣、一如巨鼓之未施皮革者,故咸以石钟、石鼓之名。”老家人叫它“盐罐石”。这里也是盘石人的乐园,尤其是春节,男女老少,相携同游,鱼贯而入,爬石玩耍,捡心仪漂亮的石板。
我小时候也常常爬进“盐罐石”去玩,用随手捡起的长江石敲打洞壁,锵然有声,传习良久。从洞内远眺长江,浩浩江水,波涛汹涌,从天际向我涌来。盐罐石旁边,有一巨石直直延伸,直抵江面,如河马饮水,过往船只,从罅隙中来,俨然可手引其帆。旁边又有经过江水冲刷打磨光滑的两块巨石,下厚上薄,薄薄伸展,形似雄鹰展翅。这两处后来被切割,迁运到新县城的滨江公园,成了现在公园里的“鹰马石园”。
倘若从盐罐石下来,沿江边行走,就是一望无垠的鹅卵石,由各种长江石组成的卵石阵,平铺蔓延,豁然伸展,长江石铺满脚下,长二三公里、宽四五百米,层层叠叠不见底,卵石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错落有致,色彩斑斓,有的细如米粒,有的大如竹筛,有的雪白如玉,有的漆黑如墨。世间万物,波澜再现,花鸟虫鱼、大地星辰、飞禽走兽、日月山川,都会在小小的长江石纤毫毕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寥寥数笔,就使任何一个天才画家望尘莫及!
在石板儿林的尽头,江边簇拥着一大片石林,几十、上百块石头立在江边,经过亿万年江水的冲刷洗礼,已经用固态的形式再现了川江的波澜壮阔,那些石头全部是波浪的印记,表层是漩流冲刷成的千奇百态,底部留下了波浪的印记——石浪,层层涟漪被固化下来,铺展成浪花的样子。石头上部圆润光滑,高低错落、长短不一,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有如猛兽下山、海豹探头、大象漫步、雄鹰展翅、河马饮水、犀牛望月,大自然用它独特的方式,留下了川江的模样,盘石人同样也赋予了它一个形象的名字“万年巢”。
石板儿林不仅有瑰丽的自然景观,而且还有丰富的人文历史。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我们最早的祖先是母系氏族,结网捕鱼,熬盐狩猎,石板儿林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盐水女神部落最早的栖息地之一,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牛尾石岩画和石板儿林数不清的石斧、石刀和青铜工具。牛尾石岩画就镌刻在牛尾石朝石板儿林方向,单线阴刻,细腻写实。它通过最原始的岩画,展现了我们祖先在此地打鱼、狩猎、居住的生活场景。如今,这幅岩画的水上部分,保存在云阳三峡文物园中。除这幅岩画外,还有散落在石罅隙和石板儿林中的石斧、石刀、石纺锤以及青铜弩机,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辉煌的文明史。
在石板儿林的尽头,长江的南侧,对着万年巢方向,有一个三千平方米的深水塘,号称十二匹腊篾打不到底,人们叫作“官塘”,是江水夏涨冬退后形成的一个堰塞湖,每到冬季退水后,碧水蓝天,朵朵白云倒映在湖面,波澜不惊,水平如镜,与澎湃的江水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由江水带进来的长江肥头儿、鲢巴浪、水米子、翘壳儿,游弋其间,往来翕忽,渔民们撒网捕鱼,收获颇丰。
官塘下面是著名的野鸭滩,数不清的白鹤、青桩(苍鹭)屹立在岸边的江滩上,在波涛起伏的江面扑腾飞啄,猎取鱼儿为食,那嘎嘎的声音响彻滩头。还时时有数百只野鸭成群结队飞来,在此产卵下蛋,嘎嘎的野鸭漫天飞行,有序降落,白茫茫一片,天地相连,形成巨大的鸟阵,蔚为壮观。时而又飞往牛尾石下游的江滩,迤逦排开,在江边觅食,盘石人将这江滩叫做野鸭滩。我儿时和小伙伴儿常在野鸭滩的罅隙中“捡石板柴”,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罅隙中有那么多的木材,光滑圆润,长短大小不一,一般要用铁制的长钎捅进木材,然后拉拽出来,放进背篓,晒干后,那些柴极易燃烧,而且无烟,是煮饭的好燃料。有时,我们用捡的“石板柴”烧烤食物吃或者烤冻僵的手脚。记得有一次,我们捡完“石板柴”,只见一艘登陆艇从下游上来,巨浪惊起的长江鲢鱼掠出江面,径直飞到我们面前的石槽中,我们蜂拥上前,捉住了这条大鱼,足足有七八斤。
那个活蹦乱跳的童年啊!
那个年代的船多为木船,其实我们捡的石板柴,绝大部分是川江沉船的残骸,那时的川江,惊涛骇浪,而盘石上接一里峡,下迤兴隆滩,漩涡密布,暗礁纵横,片帆稍有不慎,就可能触礁沉没,川江“桡胡子”就是过着浪头出没、步步惊心的日子。一旦发生事故,有可能葬身川江喂鱼,而沉船解体,木材因水流嵌入了石罅内,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石板柴。那些散落在滩上大大小小的圆洞,是行船的人用篙竿撑船留下的印记,船行上下,探水路、避风浪、躲漩涡、搏激流,在那个靠纯粹人力的时代,篙竿就是方向和雷达,保证着一船人的安全。篙竿洞小的直径寸余,大的数米,那些星星点点的篙竿洞要多少年、多少代的船工们用勇气和生命与大江搏斗才能形成已不得而知。
牛尾石对着的那一片石板儿林有着数不清层层叠叠的长江石,其中有着一些白色的石板,可以用来烧石灰,那里就有一个石灰窑,每年冬季长江退水以后开始点窑火,次年夏天长江涨水以后就闭火封窑,如此循环反复,生产出来的石灰用船运走,成为沿河两岸建筑刷墙和其他用途。
在长达半年的退水期间,石灰窑就一直燃烧在那里,而胡子嘎嘎就是那个时期唯一看守石灰窑的人,他的工作就是随时观察火力的大小,添加煤炭,或者加水减火,保证其达到烧石灰的恒温,那样才能生产出白如雪、软如棉、黏如蜜、轻如烟的上好石灰。
因此,胡子嘎嘎就有半年居住在临近长江、紧靠石灰窑的一个石屋里,那个石屋由五层直立的石板,三四米高围成一圈,上面用羊毛毡覆盖顶部,里面有十几个平方米那么大,放着胡子嘎嘎的床铺,那个床是在一个天然的石板(似龙船微张之形)上面简单铺了一层稻草,稻草四周就是胡子嘎嘎捡来的长条形石板材做成的铺板,铺板上面就是铺盖,床头上放着一个带着灯罩的煤油灯,几件换洗衣服用来御寒保暖,两张渔网用来捕鱼,还有筒靴、电筒、火柴,煮饭在石灰窑上完成。
几捆叶子烟是胡子嘎嘎的精神食粮。一根长长的铁钎,像梁山好汉的勾连枪一样,尖尖的钎头磨得锃亮,上面有倒钩,铁钎的后面是一个圆环,上面系着一段麻索,一到晚上就倒插在石屋的沙地上,上面有着细细的凹痕,是胡子嘎嘎自制的测量工具,用它观察着水情上涨下落的情况,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这个东西,就不会知道江水涨落的情况,如果是夜晚发淘浪(短时间涨水),搞不好就会被瞬间上涨的江水冲走。
当然,胡子嘎嘎的铁钎还用来捡石板做鱼叉,用来防身和驱赶盗贼。有一次,他在石屋外的江边放网,凌晨听到响动就提着铁钎出去,果然一条大鱼被网在里面。由于体形过大,大鱼正要挣脱渔网,胡子嘎嘎的铁钎脱手而出,像一支长枪划破夜空,稳稳地扎在那条鱼的背脊上,在江中鼓起一阵血泡。
胡子嘎嘎攥起铁钎尾部的索子,把鱼拖到岸边,是一条二十斤左右的“鲶巴浪”。“鲶巴浪”是长江里面最凶猛的鱼之一,有着锋利的牙齿和坚硬颚骨,一根独鱼刺,头大身长,青身白肚,力气大,咬合力强,以吃死鱼烂虾甚至“水打棒”为食,一般的鱼钩根本奈不何它,可以长到上百斤,是江中猛兽一样的存在,捕获它绝对是考验一个“桡胡子”技术和胆量的象征。
可惜胡子嘎嘎这次英武的叉鱼过程我没能看见,那时我在上学。当时他让人给我带信儿,让我放学后去他那吃鱼,我放学后跑到石屋,看见了那条还插着铁钎的“鲶巴浪”。
那年暑假,我到胡子嘎嘎的石屋住了一晚上,做了一回守江人。晚上江风呼啸,脚下渗进水石相搏的浪花,屋的罅隙钻进来的风寒冷潮湿,好像转眼进入冬季。我吃完一条“水米子”鱼,出屋小解,一弯上弦月挂在杨家山顶,正好勾勒出那棵黄葛树枝丫交错、活力四射的剪影,像一个倒写的“人”字,巍然屹立在遥远的天空。江对岸的下岩寺灯火迷离,诵经的声音在江涛的急流声中细若游丝,一艘夜航船溯江而上,探照灯正照在观察窑火的胡子嘎嘎,他蹲在石灰窑边,一边是澎湃的江水,一边是暗夜的窑火,胡子嘎嘎像一个黑色的青桩(苍鹭),在水火交融、灯光明灭的石板林滩头孑孑独立。
他仿佛知道了我要小解的意图,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小猴儿,走远一点,不能对着下岩寺,也不能面朝长江,下岩寺的燃灯菩萨正在保佑川江走船的‘桡胡子’,不能污焉(冒犯)他老人家,也不要把江龟惊吓着了。”
我一颠一颠地跑到官塘边,按照胡子嘎嘎的要求解决了问题。
我的前方几十米处,银色的月光下,两只五斤左右的江龟拖着长长的足迹,去官塘产卵后返回长江。两只江龟一前一后,摇摇摆摆、左顾右盼地向水边爬行,回来的时候还不忘掩盖自己的足迹,那刨动沙砾的沙沙声,窸窸窣窣,淹没在巨大的江涛声中。
我伏在那块如屏的立石后,静静地目送这对精灵返回长江,一阵排浪翻卷,浪花冲上岸边十几米,随后退去,江龟随浪没入长江,沙坝上的龟迹被波浪熨平,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不久以后,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晚,这对江龟还会回来,带走他们的儿女。胡子嘎嘎说,江龟特别灵敏,为了避开危险,他们不得不选择在黑夜里活动,他的铁钎还有对付那些觊觎江龟的不法之徒的功能。
胡子嘎嘎是一个在川江上行走了四十年的老“桡胡子”,尽管现在他不能上船了,还是心系川江里的“桡胡子”和川江里的那些生命,他是石板儿林上的川江守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