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男咬一口菜夹馍,仿佛吞下了整个世界。她慢慢地把各种滋味咀嚼。菜香滑进肚肠,也溜过面前的绿植缝隙,在忙碌的马路上穿行。绿植茂密而且潮湿,显然环卫工刚刚洒过水。
摸口袋,若男才意识到手机已经没有了。昨天,妈妈高高地扬手,又重重地落下,手机碎屏四下迸溅。妈妈用脚拼命踩踏那些碎渣,企图踩进地缝里去。她肯定疯了,若男想。
慢慢咀嚼,她有的是时间。
刚才是酸菜,现在吃到的是辣菜。若男嘶出辣气的时候,一只狗踅到她面前,耷拉着头,伸着舌头望着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摸着狗的头问。
狗嘴里流下涎水,羞怯地不住点头。
若男掰块儿馍托在掌心。狗凑过来,叼进嘴里,一口咽下。又把掉在地上的菜渣舔干净。
“可怜的孩子。”若男嘟囔了一句。
狗的一只耳朵不见了,脸上有血迹,一条腿蜷着不能着地。狗对流血一点儿不在意,专注地看着菜夹馍。
若男把馍块儿仔细地喂进狗的嘴里,吩咐它慢慢吃。
“喵呜!”
猫叫声吓了若男一跳。
一只黄黑色的猫弓着腰,毛发竖立,尾巴高翘,向狗横冲过来。狗恐慌地跳到了一边去。
猫龇着尖利的牙齿又横过去几步,狗极速躲进绿植。
猫放下尾巴,头在若男小腿上蹭,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的手。
若男扯出一根青菜,在猫头上逗弄,猫一下叼住吞进嘴里。若男又用手托给它一块儿馍,她感觉到猫牙在她掌心快速地划过,馍块儿眨眼间消失了。
她看清了,猫是白猫,身上黄的是土,黑的是泥。
“洗净了肯定雪绒绒的。”她又嘟囔了一句,“漂亮的小家伙。”
狗伸着舌头,羡慕又紧张地看着若男喂猫。
若男听见一声明亮的口哨从马路那边传过来。她站起来,向吹口哨的少年招招手。
“郝帅,我没有吃早点。”她喊。
郝帅吹声口哨折身走了。
若男蹲下对猫和狗说:“别打架啊,等等啦。”
不一会儿,郝帅拿着个肉夹馍隔着绿植递给若男,“还有豆腐脑。”
绿植外的郝帅看不见猫和狗。
若男把肉夹馍掰成两半分给猫和狗,然后走出来对郝帅说:“去网吧。”
古城炫酷网吧的皮门帘没精打采地悬垂着,右边常用手掀的部位烂了一个洞,里面的棉絮哆哆嗦嗦探出来,黑黢黢的。洞后面的门把手锃亮,好像一只贼眼。
网吧里灯光并不很亮,若男看见有人趴在游戏机前,呼噜声扯得如风扇一般,也有刚刚坐上电脑桌的新来的客人。
郝帅走到网吧深处,找了台看起来比较新的电脑。他让若男坐下,自己去充卡。回来,他熟练地打开机器。
“你想玩什么?红警?英雄联盟?失落的方舟?”
“我没玩过。”若男不好意思地说。
“真low。”
网吧里人越来越多,乱糟糟的。烟草的味道乱窜,有人脱了鞋,有人带着吃食,气味混杂得没有一点儿头绪,两个硕大的换气扇也不起作用。
若男有些头晕,她慢慢睡着了。
晚上十点醒来的时候,若男感到强烈的饥饿,盖在她身上的郝帅的夹克掉落,把地板砸得脆生生响。她环顾网吧,人又少了。
“你肚子叫了。”
“我也听见你的了。”若男脸红了一下。
“你待着,我去弄吃的。”
“我想回家。”若男要站起来。她想起自己藏在绿植里的书包,夜露不打湿,洒水车也会把它打湿。
“扛住,过了今晚,你就自由了。”
二
若男身上盖着郝帅的夹克,她迷迷糊糊中被班主任摇醒,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她被班主任领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隔成若干个空间,有的老师从隔间伸头看若男,有的看完又埋下头去,有的站起来准备到教室去看早自习。
“你跑,你跑!”妈妈说。若男妈妈挥动手臂左右开弓。若男不说话,脖子挺得直直的。
“你带她回去,还是你出去?”班主任问。
“交给你了。”妈妈踢了一脚椅子,仿佛那是若男的腿。
班主任冷冷地看着若男妈妈走出办公室,没入已经透出曦光的、黎明前的黑暗。
“你想吃什么?”班主任问。
若男摇摇头,她觉得桌子在摇晃,办公室在摇晃,班主任浅浅掩住白皙脖子的短发也在摇晃。
这时,她开始流眼泪。班主任给她递了纸巾。
班主任出去给若男买了早餐,豆浆、油条、鸡蛋,还有两个油糕。
“你咋知道我喜欢吃油糕?”若男已经停止了抽噎。
“一天一块儿,甜嘴,还不发胖。”
“老师你不化妆也很好看。”
“你傻还是我傻?”班主任一口豆浆喷出来。
老师们陆陆续续进了办公室。
上课铃响了。若男迟疑地望着班主任水汪汪的眼睛。
“去吧,用同桌的书。”
若男脚步轻快起来。
上午第一节语文、第二节英语,还有两节是物理和化学。
后两节课若男睡着了。睡着之前她隐约看见班主任在教室窗外闪过,还对她翘了一下嘴角,但她还是睡着了。
若男拿起手机给郝帅打了个电话,跟他说自己已经回学校上课了。
班主任在网吧摇醒她的时候郝帅也惊醒了,他嗖地弹跳起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听见若男怯怯地叫了声老师,郝帅扭头跑出了网吧,边跑边说会给她打电话。
若男给郝帅打电话,告诉他不化妆的班主任很好看,还说:“你不要扛了,去上技校吧。”
三
放学铃声敲破了若男的梦,同学们蜂群一样挤过教室门,住校的冲向食堂,不住校的往家奔去。若男悄悄擦掉嘴角流下的口水,揉揉惺忪的眼。她现在又觉得饿,好像老师买的豆浆、油条、鸡蛋和油糕,都被深沉的梦吞噬一空。嘴里酸酸的,涎水快速而汹涌地充满口腔。
她打了一份土豆丝,买了一份红烧肉。又记起什么,匆匆返回教室,从课桌里摸出一盒烟,她把烟扔进垃圾筐,把红烧肉装进去。
烟是她从郝帅手里夺来的。
“呦,这么有钱啊!”有人冲若男说。
是刘莎莎。刘莎莎成绩靠前,坐在前排,和坐后排角落的若男本应隔着千山万水。
刘莎莎有个圈子,她们吃饭在一起,出去玩也在一起。她们几次约若男去游乐场,若男都没去。
若男把烟盒揣进裤兜。
“给姐来一根儿。”其实刘莎莎比若男小三个月,若男在班主任那看过花名册。
若男朝垃圾筐努努嘴。
“还骗人?”刘莎莎的跟班张蕊搡了若男一把。
若男把垃圾筐里的烟捡出来,放在课桌上。张蕊一把抓在手里。
“走。”张蕊拽若男。
到了操场边的厕所,外面有人把住厕所门口,若男被刘莎莎和张蕊前后夹住。
“抽。”刘莎莎说。张蕊点着烟,塞进若男嘴里。若男吐了。张蕊捡起来,再次塞进去。
若男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外面有口哨声,意思是说有人走过,不用担心。
若男也听见了,和她熟悉的口哨声不一样,她把烟吐到张蕊身上。
刘莎莎一腿扫倒了她。若男想爬起来,拳脚便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头上。若男看见自己衣服上有杂乱的鞋印子,她抱住头,蜷缩成一团。
门口的口哨声又响了。刘莎莎和张蕊几个人迅速闪出了厕所。
一个上厕所的女孩进来,看见正从地上爬起来的若男。
“摔倒了?”女孩问。
若男摇摇头,又点点头,拍打身上的灰土。
“你鼻子流血了。”女孩给她递过来纸。
若男擦鼻子,一纸的血,殷红殷红的。她团了两个纸团塞住鼻孔,把脏了的纸扔进厕所。
下午放学的时候,若男找到张蕊,想和她谈谈。
“她打破过你的头,你为什么要跟她好?”
“要你管?”
“我知道她问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跟她散了。”
“你穷得连饭都买不起,还给我钱?”张蕊哈哈大笑起来。
手机被砸了,妈妈给的伙食费有限,张蕊说得千真万确。
刘莎莎过来了,带着张蕊几个人走了。若男洗净了脸上的血迹,去找班主任。办公室空荡荡的,老师们有的下班走了,有的在校门口维持秩序。
四
若男朝那丛绿植赶去,钻进那个角落后,她被吓了一跳。
郝帅抱着书包坐在那里。
“别说,找东西可真累人。我找过咱们走过的所有的路。”郝帅笑容满面,眼睛有些惺忪,显然他在这里刚刚睡过一觉。
“你呀!”若男坐下来。郝帅去摸她脸上的伤痕。
“我给你变个魔术。”
若男掏出烟盒。郝帅把烟盒一巴掌打落在地上。
“不让我抽,你却抽!”
若男捡起烟盒。“汪汪汪”,单耳狗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看到郝帅在,便远远站住了。若男让狗过来,瘸狗一点一点挪过来。若男从烟盒里捏出一块儿红烧肉扔给它。瘸狗快速地吞进嘴里,急切的吞咽让那只耳朵上下跳跃着。
“真丑。”郝帅也扔过去一块儿肉。
“我再变一个。”若男“喵喵喵”地学猫叫。一只猫飞奔而来。狗懂事地躲开了。
猫蹭了蹭若男的腿,又去蹭郝帅的腿。
“花猫你好。”郝帅招呼道。
“是白猫。”若男纠正。
若男倒出剩下的红烧肉,猫急急地吃起来。
天色很快暗下来。手机里不停有铃声,还有短信提示音。
“在找你。”若男说。
郝帅把手机塞进裤兜。手机还是响,他狠狠按住电源键,关机。
“家里人会担心的。”
“烦死了。”
“你应该回去。”
“不。”猫去追赶瘸狗了。郝帅又说,“爸爸说,像你这样,流落街头都不会有人可怜你。”郝帅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路灯在上面亮着。
“妈妈呢?”
“爸爸和妈妈约法三章,在他博士读完后如果妈妈没有考取研究生,他们就分手。如果妈妈三十岁前没有拿到博士文凭,他们不要孩子。爸爸说不般配的出双入对是丢人。”
“第三个约定呢?”
“他们几乎获得了想要的一切,除了我。我是他们骄傲人生的意外。”郝帅揪了一把绿植叶子扔在猫面前,“哪家主人这么残忍,遗弃了它?”
“动物和人一样。”
郝帅背着书包带若男去他的住处。
“一斤书本能卖多少钱?”若男问。
几辆车从后面冲过来,郝帅一把将若男拽到自己身前。
“不许卖!用钱我给。”郝帅说。那几辆车疾速跑远了,郝帅还死死拽着若男的胳膊。
“昨晚买吃的你没拿手机,我就知道你也……”若男撇嘴。
“不关你的事。”郝帅恼怒起来。
郝帅和若男在一个夜摊前坐下,要了两份米线。郝帅又买了一串卤鹌鹑蛋,下到若男碗里。
他们拐了两条街,钻进一个僻静巷子。一排衰败的房屋默默站立在昏暗路灯稀疏的远光里。
“这里拆了一半撂下了。”
恰巧一阵风吹过,地上的垃圾和窗户上掉挂着的已经烂成条索的窗帘窸窣作响,若男颤抖了一下。
郝帅推开其中一间屋子的门,门框掉下一些尘土。
郝帅手里多了只手电,在手电的光的照射下,若男看见半屋子的砖块儿,另半边有张沙发,一条腿下垫着砖。
“不会塌吧?”若男一迈步,砖头乱响。
“上面楼层拆得差不多了。听说是拆迁安置不满意,户主闹得厉害。”
“那他们住哪里?”
“反正不是网吧。”
郝帅把书包放在沙发一头,手电竖立在砖堆上。他们坐下来。
若男看见郝帅的脸在手电光里显得惨白,露出层层叠叠的阴影。
“扛住,他们会来求你的,这个我有经验。”郝帅摇晃着自己的手机,那是父母为了解他的行踪做出的妥协。他开机,回了其中一条信息,又关机。
有很长时间他们坐在沙发上,都不说话。
风越来越大,把门窗拍得咔咔作响。若男似乎要倒下去,眼中郝帅的身影越来越高大,像山一样占据了整个屋子。这令她想起远在南方打工的父亲。妈妈说:“初三了,考不上好高中,我打不死你,你爸也要打死你。”
郝帅从屋角扯出一个箱子,打开,端出一个船模。
“这是巡洋舰。穿云破雾,踏波远航。”
若男在电视里见过巡洋舰,在郝帅打的游戏里也见过,但她还是被眼前的巡洋舰模型震撼了。
“真漂亮!”她摸着巡洋舰,数着一根根细如毛发的铁丝粘连起来的围栏。
“我整整做了一个月。”郝帅说。
“你爸妈迟早会承认你是对的。”若男轻柔地抚摸着甲板两侧雄赳赳的炮弹发射管,发射管上的炮衣褶皱清晰逼真。
“我从小喜欢组装东西,听说有学校开设了这个专业。我爸说,要想过他那样的生活,就得上名牌大学,考研究生。”
“和我妈一样。她说像爸爸不读书就得当工人,改不了打工的命,可我偏偏学不进去。”
“咱们两家不一样,一个冷战,一个热战。我爸用他的方式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你妈就知道打人。”郝帅朝若男撇撇嘴,扮鬼脸。
郝帅放下巡洋舰,又捧出一个花园模型。这是一座有着亭台楼阁的苏州园林,只有巡洋舰三分之一大,却小桥流水,圆门泮池,一样不缺,仔细看,花枝上还有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它令这间破旧屋子突然间金碧辉煌,光彩熠熠。
五
天大亮,雨一直在下,若男背上书包去学校,远远望见校门笼罩在蒙蒙烟雨中。她用伞遮住脸往前走,直到和另一把伞碰上。
“妈!”若男惊叫。
“你死到哪儿去了?”妈妈合了伞,一下一下抽打过来。
伞掉落地上,若男站在雨里。她看见妈妈眼圈浮肿,眼白上布满血丝。
伞携带着雨水,硬硬的像木棒。妈妈的脖子也都红透了。
门卫举着防卫叉冲过来。“不许打人!”他紧紧捏着叉柄,盯住打学生的女人。
“她是我妈妈,是我逃学……”若男挡在两人中间。
若男捡起地上的伞,撑开在妈妈头上,说:“我不跑了,你回去吧,我保证。”
“把她关进去!”对门卫说,推开若男的伞又吼道,“我一小时后给老师打电话,你要是不在,我剥了你的皮。我就不信,我辞职守着还看不住你!”
若男走进教室,班主任正怔怔地坐在她的座位上。若男张了张嘴,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说:“先上课。”然后走了。
若男看见班主任眼圈是黑的,眼白和妈妈的一样,布满血丝。
放学,若男没有去班主任那儿,她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朝家的方向走。雨已经停了,路面的水积在低洼处,一摊一摊地朝她眨眼。
她又一次被挡住了。
是刘莎莎和张蕊几个人,她们向她伸着手。
若男把手探进兜里,半天没有拿出钱来。
“敢赖账!”有人喊。张蕊嘻嘻笑着,手里拿着电话左边低一下,右边高一下,退后几步又靠前几步。她在录像。
若男手还是没从兜里拿出来,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接着是几脚,她跌坐在泥水里。
她想爬起来。一个矫健的身影扑过来,一脚把刘莎莎踹了出去。张蕊几个女孩子向人影扑上去。
“郝帅!”若男喊。
郝帅抡拳把几个人打倒在地。
“揍他!”刘莎莎喊。
郝帅冲着刘莎莎又是一脚,若男看见刘莎莎的鼻血流了下来。
若男扑到刘莎莎身上,紧紧护住她,冲郝帅喊:“别打了!”
若男又被叫了家长。
刘莎莎在班主任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用纸一张接一张地擦眼泪、擤鼻涕,嘴里不停嚷着:“我考了年级第三,还要挨打?”
“你的脸怎么烂的?”妈妈问若男,若男不说话。
“她自己摔的。”刘莎莎说。
“没有问你。”班主任说。
“谁打的你?”妈妈还在急切地问若男。
若男哭了,并向刘莎莎道歉:“对不起。”
“她偷我的钱,还带校外的人打我。”话一落地,刘莎莎又大哭起来。
“是这样吗?”班主任微仰着头问若男。
“张蕊可以作证。”不等若男回答,刘莎莎抢着说。
“对不起!”若男向班主任鞠躬。
妈妈手举到半空。
“我给你说过好多次了,打骂解决不了问题。”班主任对若男妈妈说。
若男妈妈的手收回来,打了自己一耳光,清脆响亮。
“没一个好东西,都该给处分。”办公室有老师说。
“要处分就处分我吧,是我辞职晚了。我命好苦啊!”若男妈妈用双手护住若男,摩挲着若男肿胀的脸颊,转身给班主任鞠躬。若男看见妈妈的泪珠砸在地板上,溅开一朵朵小花。
“每人写一份检查,说明具体情况。”班主任气哼哼地说。
受到处分的是郝帅。刘莎莎的父母搞清楚了打伤刘莎莎的人是另一所学校的初三学生。他们找到学校,要郝帅赔偿医药费。
“我没问爸爸要钱。” 破房子里,郝帅说,“我卖了那艘巡洋舰模型。”
若男心里一震,问郝帅:“处分影响考大学吗?”
“我又没想上大学。”郝帅的脚轻松搭在沙发前的砖头上。
若男看见郝帅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她不知道它和妈妈、班主任眼中的血丝差别在哪里。
“我想到一个主意,给你开个手工店,我做助手。”若男故作兴奋。
郝帅哈哈大笑起来,房子都摇动了:“傻瓜,每个人生来不同,你不能走我的路。”郝帅止住笑,扳住若男肩头说。
六
主题班会是在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召开的。
班会的主题是“奋斗的青春”。教室里的桌椅围成一圈,班长站在最中间。液晶屏上播放着励志的短片,音乐激昂。
班长通报了最近班级各项统计情况,对部分同学提出表扬。学习委员比较了中考模考成绩在全年级的排名变化,提出了即将决战中考的目标和落实措施。
这些内容进行完,班长说:“而今,青春正在我们手中,我们不能容忍青春白白流逝,不能在不及格中虚度光阴,更不能在自暴自弃里浪费生命,老师期待我们勇争第一,家长要求我们出人头地,亲戚朋友盼望着我们金榜题名。那就让我们在青春中奋发吧——书写一卷永不退缩的人生。”
ve02Mh+sjhINGl+ey+BrFQ== 下面是自由演讲时间。
有同学站起来高声演讲,有同学讲起史铁生的故事……
若男觉得浑身燥热,她眼前徐徐展开一幅画,就像郝帅那精美的城市花园。她记得有篇课文,主人公在桌上刻了一个“早”字。她去摸自己的书本,摸出来一把转笔刀,懊恼地扔进课桌里。
若男摸出修正带,在课桌角粘贴,贴歪了,又撕去。她重新贴了两排修正带,规规矩矩写下两个字:不晚。
“史铁生用他奋斗的笔杆写出了人生的绚彩华章。”那位同学以高昂的声音结束了激动人心的演讲。若男和同学们使劲儿鼓掌。
若男朝班主任坐着的方向看,班主任也正看着她。班主任点点头。若男举手向班长示意。
“我有一位朋友,”她站起来,缓慢低沉地说,“他学习成绩很差,经常考倒数第一第二,没有人瞧得起他。但他想,生活总会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他会做船模,做漂亮的迪斯尼乐园模型,他做的苏州花园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微缩景观。他期望用自己优秀的手工作品说服同学和老师。可是,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拖班级后腿,他一直被安排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每次考试公布成绩,他都灰溜溜地逃出校园。”
“他的父母是大学教授,他们期望儿子能继承他们的衣钵,过体面的受人尊敬的生活。可是他们的儿子,我的朋友一心盼望能上一所有手工制作专业的技校,发挥自己的特长。他和父母冷战,也期望靠自己精美的手工作品能让父母回心转意,支持他走下去。可是……”
“可是,他是一个受到处分的小混混!”刘莎莎在座位上恶狠狠地大声说。
“他是一个想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是你完全不会理解的正人君子!”若男回敬道。
“看看我脸上的伤口,它还没有愈合!他是个流氓,叫郝帅。”刘莎莎摊开双臂,目光巡视一圈教室,然后挑衅地盯在若男的双眼之间。
若男推开桌子,跳到刘莎莎面前,挥手打了刘莎莎一嘴巴。
两人厮打起来。桌椅噼里啪啦乱响。
张蕊从后腰摸出手机。
七
中考在即,义务教育将在中考之后完结。从此,有的同学上普通高中,有的上职业中学,有的要走上社会。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分野。
班主任在处理学生打架事件过程中,向学校提出辞去班主任。
若男听说班主任辞去班主任的理由有这么两条:自己要处理的事务太多,精力实在有限,难以细致照顾到每个学生;学生打架事件在校园里造成恶劣影响,自己管理出现问题,难辞其咎。
学校说已经给予刘莎莎留校察看处分,班主任所列理由不成立,申请不予批准。
班主任退而求其次,给来做思想工作的校领导提出可以继续做班主任的条件:不能再以学习成绩判断学生的好坏,对学生的评价标准必须多元化。
若男在即将拆除的房子里收拾东西,告诉了郝帅这些事情。那时,她已经看过班主任给她推荐的书籍,准备中考的同时,也开始搜集宠物饲养的知识,那是她为自己做的职业生涯规划。
“你先动的手,怎么会处理刘莎莎?”郝帅问。
“有张蕊的录像。张蕊主动拿出了那些录像。录像里都是刘莎莎打人的镜头,打我的,打别人的,逼着别人给钱的。”
“有我吗?”郝帅很感兴趣。
“有,你打她,我护她,你的拳脚落在我身上。录像里那些被欺凌者的脸部都被刻意打上了马赛克,只有刘莎莎的脸清晰无比。张蕊说,她受够了,早就等着公开录像这一天。镜头里只能看到你的手脚,没有你的脸。”
“对不起。”郝帅握住若男的手。
“一堆破烂。还有什么要收拾的?”若男抽出手,环顾小屋。
房子里确实没东西收拾,这更像一种告别。
“这个送给你。”郝帅捧出城市花园模型。
若男把城市花园模型小心翼翼地放进带来的新箱子说:“不,我要更精美的。真不需要我去给你爸妈做工作吗?”
“不用啦。”郝帅自嘲地咧嘴笑了,他轻抚着花蕊上振翅欲飞的蜜蜂,然后合上箱盖,“它们累了也要回家的。”
阳光明晃晃地透进来,照在郝帅的脸上。若男觉着这张脸精致又俊朗,和城市花园模型一样美。
“你常打什么游戏?”若男突然想起什么,问郝帅。
“失落的方舟。”
“哦,是它。怎么样?”
“这是一款完全开放的游戏,玩家可以模拟体验到诸如钓鱼、采矿、伐木、狩猎、考古的乐趣。进入副本可以采集到更高级的资源,还可以体验更多的角色,比如诗人、骑士、督军,比如在陆上旅行,在海中冒险。总之,有无数种可能,看你自己怎么把握。”
“有无数种可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