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

2024-07-29 00:00:00霍彦珊
辽河 2024年7期

霍彦珊,辽宁盘锦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中小学创意写作联盟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科普创作协会会员。曾获研究生“国家奖学金”,出版小说集《燕云赋》,小说、文学评论作品散见《芒种》《电影文学》《博览群书》等刊物。

过了夏至,天地开阔起来,尤其是午时。滋生出暑季难耐的热意。杨树叶子日渐浓绿,蚊蝇时不时攀附着人体的沟壑,伺机窥探出腐朽的间隙,企图寻求一个永久安生之所。

在阵阵超度声中,男人掐灭手里的烟卷,将一叠纸钱扔进面前的火盆。炭火中立刻升腾起猛烈呛人的烟,混合着香烛的味道,在灵堂中缥缈地缠绕。火光映照中,男人额前的汗开始向下滚落,在脸上印下密匝的爬痕。

这样的时节里,三姑的尸身无法长久地停留,不得不送去火化,然后埋葬。即便可以停放,也不会有太多前来吊唁的后辈,三姑没有子女。我的二姑夫是当地极有威望的人,将三姑的丧仪办得很隆重。烧七、诵经、超拔,仿佛世间的人做了这些程序,死者就一定得以往生。三姑的命不好,但幸好有这样一个姐和姐夫,人们说。

我的三姑是在五月里死去的。种植水稻的田地刚开始灌溉,孕育起细小的秧苗,鲜花正热烈地盛放。在这之前,我总以为三姑会在一个布满霜雪的日子离开,因为我最后几次见她,都是在下着大雪的冬日。她蜷缩在炕头的角落里,浑浊的眼睛投射出骇人的青白。她佝偻着,瘦弱得不成样子,却紧抓着身下灰黄的被褥,如同一个抵抗不安的魂灵,有着什么未尽的坚持。

河坝上老白杨的叶子逐层地脱落,直到最上面的几片黄叶也簌簌地飘下来。恍惚间,人们头顶的天变成了空洞的平面。东北的凛冬悄然而至,农闲的村民无事可忙,便张罗着过年。伴随着凌晨的鸡鸣声响起,土地上厚密的白霜铺展,几个要好的亲戚同邻居便凑起来,喝酒、打牌、畅饮、闲谈。三姑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赫然地闯进并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两年前的晚上,天空下着小雪,北风下炊烟张扬铺陈,似色厉内荏的女人。家宴上喝了酒的三姑抽烟、咳嗽着,看起来异常的欢快。

“我有过很多很多……”三姑很热络,她的话极不连缀,是碎的和密的,随着话音越来越短促,有些字含混不清。

“念想!”她突然大喊,掷地有声,紧接着是低诉,“我当初要是……”三姑手中的酒杯随着她身子晃动,酒洒在桌子上,汇聚成一小摊淡黄色。她胳膊肘处的红色秋衣被酒水浸湿,成为一处炽烈的红,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赤诚。

十二月下旬的东北夜,寒冷而静谧。硕大的玻璃窗反射着屋里明黄色的灯,晶莹透亮。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让人生出想要永久逃遁的心思。大家喧嚷着,谈论起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三姑的情绪很快便无人接应,她举起的酒杯无从落下,眉眼里显出飘忽的神色。

“别喝多了,一会儿又撒泼。”二姑开口说话,语音轻飘飘的,一边自顾自地夹菜,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不耐烦的事。

我的二姑是一个高大丰腴的妇人,她的娘家与婆家是世交,丈夫和儿女事业上都很成功,所以她举手投足间便自然带有指点的意味。三姑神情失落,眼睛低垂,听到二姑的话,眼皮瞠起,又瞬间低垂,似不擅争辩的惶然。

三姑的娘家和二姑的娘家是一家,我早就该知道。可是每当我真切地面对这种关系时,还是会有恍惚和错乱。人们安静地注视着互不言语的姐妹,三姑和二姑的关系并不好,村里人都知道。很快,僵持了一瞬的沉默被三姑尖刻的笑声刺破,她突然向二姑夫笑道:“姐夫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是同桌呢,你是我哥呀!”

三姑不常笑,偶尔笑起来,带着天真的孩子气,因为笑声和面部的褶皱并不协调,所以便有点儿滑稽的意味。

二姑的脸上显出淡淡的冷色,二姑夫沉默着,带着官场常见的歉意的微笑。三姑刚刚焕发的神采便就此萎靡了,她直直地望向别处,笑在脸上舒展得有些迟钝,显出难看的面色。

北风裹挟着雪和稻草的碎屑,从天降落到地上却并不融化,白色的冰晶与煤渣、灰尘混合,在地上形成细密的一层,像是橘子皮长出的青白色霉菌。三姑冲到外面去呕吐,满地的秽物,散发着泔水的酸腐味。夜风夹杂着她的哭声和笑声,有些莫名的阴森。这时已然是东北的初冬,人很容易生出一种因冷而感到的痛觉。

三姑其实不是我嫡亲的三姑,而是我的表姑。我对于三姑的了解原本是很有限的,大概知道她姓写,叫写云华。不过,东北的乡村至今不喜欢用完整的姓名来称呼女人,他们沿袭着父系氏族的古老传统,喊着前院的老嫂子,某个家族的二婶或婆子。所以三姑的名字被淡忘,延续着乡野里的叫法:写三儿。这里的三要带一点儿化的尾音,透着打发和随意,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庄户人家的妇人。

再次见到三姑的时候,是另一年的春节了。正月里的灯笼在风里颤巍巍地晃动,投射出一抹邪狞的红影。三姑正站在门廊下,缩着头,仿佛生来就很矮小的样子。太阳在她身上铺展着强烈的金色,将她原本细长白净的下颌染成枯黄。不过她的眼眶周围却很白,白得有些过,乍一看像是青灰眉笔留下的影,又有点儿像表现主义画作中夕阳里的骷髅。

三姑握起我的手,手指骨节处的茧摩擦着我的手背,她说:“有人给我算过,说我命里该有一个闺女……”

三姑说话时,眼睑下细密的斑会随着五官的牵动挪移变化,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光彩。

在过去的岁月里,人们是常常信命的。姑娘家把自己的幸与不幸寄托于婚姻,走进婚姻的人则把希望托付于来生。某个游方的术士说,三姑人中深长,子女宫饱满,必然嫁得良人,儿女双全。可据我所知所见,三姑的婚姻却很不幸。她没有子女,丈夫待她不好,如今孑然一身,满身病痛,又很贫穷。当然,贫穷是主要的不幸。

三姑的幼年应该过得很美满。父亲是小镇的领导,她很伶俐,又生得美貌。在所有的年代里,女子但凡将美丽与聪慧占据了一个,命运总不会太差。然而,时间久了,这样的女人便不免会生出骄矜和执拗,认定自己理应偏得些什么,这将走向命运的别面,惨遭幸运的反噬。我心底生出仓促的嗟叹,我美艳的三姑竟也因此萎落为这样一个不幸的妇人。

留存在道路中间的雪,被车辙陷害,失去了原本的洁白颜色,与行人鞋底带来的灰尘掺杂,变成脏乱的泥。三姑的话不多,但是很柔软,总是絮絮叨叨的。她衰老又久病的身体在劣质香水的遮掩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具有无可躲避的真实性。

“别笑话三姑……”她突然抱住我。房檐下的冰凌开始融化,稍不小心就会滴进颈窝,触及肌肤的一霎,让人生出冰冷的惊吓。我的三姑与二姑夫差一点儿走进婚姻,这是三姑亲口跟我说的。

“为什么没有走进婚姻呢?”我问。

“吵架了。”她笑。

我既有哄骗的意味,也存着窥探的心思追问,“那为什么吵架呢?”

她还是笑,笑得很坦率和真诚,“因为一件事嘛。”

“是什么事啊?”我是一个不道德的晚辈,在我极力地问询中,三姑沉默了,沉默着收敛了笑,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因为……他说我不好,他说娶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依仗的岳家。我说那你娶我二姐不是一样?他就娶了我二姐了。”

窗外没有风,雪后傍晚的太阳,变成腌透了的鸭蛋黄的颜色,有些流动的水灵和透亮,但迅速地隐没于西边的林野。三姑呆呆地望着我,安静中显出无比真诚可爱的样子。我不敢相信,却并不完全怀疑。五六点钟的村路不断升腾着燃烧的草木的炊烟。白色的烟雾向上流动,柴火味流窜在屋舍周围,伴随着屋顶的积雪,生出一股叫人迷离的冷寂。

“他就娶了我二姐了……”三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嘿嘿地笑着。笑着笑着,三姑的眼里闪烁起明亮的水光。

三姑仰起脖颈,歪头,斜睨着天际,恰似孩童遇到磕碰后生出的委屈和执拗。

“天冷了,家雀儿都冻死了!咳咳咳……我这辈子手脚总是冰凉,但我不怕冷,要是死在冬天,嘿嘿,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惊异于三姑竟说出如此经典的“红楼谶语”。积年的痛苦已经将她打磨成一个粗粝的农家妇人。在三姑平静的讲述中,有一股痛在酝酿,似胀痛和闷热的发酵。沉默使人透不过气来。或许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二姑父的改娶和掩饰中,三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三姑从故事中养成了对生死的轻蔑,演化为现实世界里近乎悲惨的对峙。我急于逃离她的故事,便仓促地回应:“三姑进屋吧,天晚了。”

成年后的世界和以前总不大一样,记忆里亲友的面容不经意间便会模糊,像是蜷曲的杨树叶子,灰暗破碎得太过,因而不贴合记忆。后来我听村里人说,那时的三姑已经痴傻了。她和往常一样喜欢喝酒,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冬夜因中风跌倒,损伤了脑子。她精神时常错乱,说话颠三倒四,大家都说“写三儿快了”。

快了,是快死去的意思。我的三姑,她并不惧怕死亡,或许也不尽明白死亡了,她只是重复着:“我不恨他,我让给她嘛。”

我相信,我的三姑曾有过爱人,我的二姑是不够道德的,而我的姑父无论娶谁,都会有很好的岳丈提携,做一个驯顺的婿与一方得体的官。尽管,三姑所叙说的话都被当做了小脑萎缩后的胡言。

今年的聚餐没有三姑。亲戚将奶奶家的圆桌围得和往常一样紧凑,人们饮酒、说笑,同旧日一样热闹。穿戴贵重的二姑一如我记忆里的寡言,二姑夫的脸上永远带有他含蓄的微笑。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三姑本没有后代,这一病,也消耗了许多她原本的至亲。终于她故去了,除了一场盛大的法事,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的谈资。村口处,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震动着人们的耳膜。二姑父修了村里的路,建了跳舞的广场,对老无所依的村民都极尽照顾。他为人宽厚,处事大度,似乎永不狭隘,也从无私心。

雪又开始下了,轻飘飘地落在车辙和脚印上,铺陈出洁白的新路。送走了客人的堂屋瞬间变得阔大,阔大中有种凄然的混乱。桌上的酒杯残留着小小的红晕,像一枚炽烈的吻痕。我把水杯放进水槽,热水很快就把那一小块亮色冲掉。杯子光洁如新,丝毫没有从前的印记。

“二姑和二姑夫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你姑和你姑父两家的老一辈就有来往,一个有儿,一个有女,十有八九两家会结成亲家。”

“二姑没有三姑漂亮,怎么二姑夫就娶了二姑呀?”

“你二姑是云盘脸,旺夫命。”

“这不准啊,不是说我三姑也是儿女双全的面相吗?”

“七岁那年你二姑招了邪,总医不好,写三儿说把命借给她姐。小孩说话灵光,这一借就把运气借走了,所以你三姑的命就这样苦。”

奶奶很迷信,面对姻缘的玄妙和际遇的无常,喜欢以命运作为托词。或许现实本就是大家口耳相传所臆想的顺理成章的悲欢。我隐隐地生出一种悲哀,终究在所有热闹和欢庆的日子里,我的三姑已经永久地失去了吐露的资格。

鸡和狗以打鸣和吠声驱遣着自己的无聊,以此填补着漫长岁月里无尽的空白。村口处的白杨树亲密地排成排,彼此并行却永不相交。男人们依旧高谈阔论国家大事,女人们在讲究着看不惯的人情往来。

“闪闪回来了呀!”尖细的女人声,拖着长长的尾音,黏腻腻,寒噤噤地从身后传来。一个穿着黑色棉衣的女人,花白的发丝被包裹在绿格子方巾里,在风中一抖一抖地颤动。

“嗯,回来了。”我不熟悉她的面容,只好简单地回应。她有些讪讪的,或许是失落,大概因为我对她没有用特别亲密的称呼。

“我是你三姑啊!”她看着我,热切地补了一句。

“三姑啊!”我做出恍然的样子。

东北雪后的天地,有一种无法走出的寒凉。她蹒跚着挪动,走开,终于变成了一个小而黑的圆点,像是手写文字时因笔迹潦草而留下的没有空心的句号。我猛然惊醒,是一个午睡的梦魇。

而我的三姑的确是故去了。我走出门,想让正午的太阳冲散刚刚惊起的冷汗。老家的院子,是新修葺的。大块的砖面与水泥拼接而成,整洁、阔亮,不过相比于小时候的红砖泥地,有一种惨淡的白。在盛夏的树荫里,正带出凛冽的光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