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至情论” 思想渊源初探

2024-07-25 00:00姚宁
今古文创 2024年25期

【摘要】汤显祖,作为明朝卓越的戏曲家与文学家,在理学盛行的晚明时期,不畏封建礼教的束缚,勇敢提出了独特的“至情论”,为文学史和戏曲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文拟从时代社会背景、师友影响、个人生平经历以及儒释道思想的交融四个视角,深入剖析汤显祖至情论的思想渊源,以期更全面地理解其文学成就和思想内涵。

【关键词】至情论;社会;情感经历;李贽“童心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3

本文旨在通过全面而深入地剖析汤显祖所处的时代社会背景、师友思想的影响、个人成长经历以及儒释道思想等多重维度,系统探究其“至情论”的思想渊源。通过这一严谨的研究过程,期望能够更深入地理解汤显祖的文学成就和思想内涵,从而为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提供更加坚实有力的支撑。这样的研究不仅有助于认识汤显祖这位伟大文学家的贡献,也为我们理解整个晚明时期的文化背景和思想变迁提供新的视角。

一、晚明时代与社会背景

以儒学为核心,并汲取佛、道两教精髓的理学,在宋代思想界占据主导地位。至晚明为止,程朱理学依旧遵从“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但是其思想主导地位逐渐发生倾斜,遭到了大量有力的抨击。正德年间,王阳明与陆九渊等学者所代表的陆王心学,对程朱理学的天理与人欲(涵盖“理”与“情”)的二元对立观念进行了深刻抨击。他们提出了“心即是理”等观点,推动了人们对自我认知和社会伦理的新思考,也推动了心学的兴起。心学浪潮迅速席卷思想界,对文化界各领域都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并直接促使文人开始反思理学,反观自己内心,反省“情”在现实中的缺失,开始真正关注作为主体的自我,关心个体的独立生命意识。由此,在晚明的哲学、文学、艺术领域中掀起强烈的言情倾向。

此外,“现代性”在明朝中后期开始萌发,大明王朝虽然在多个方面显出腐败与颓废之势,但其社会经济却得到了蓬勃的发展,由繁荣的城市经济直接孕育出的市民阶层开始在历史的舞台上登场。市场经济与城市经济为了迎合大众口味,将以反映市民社会生活为题材与内容为主的通俗文学迅速推出并占据市场,如评书、曲艺、戏剧等,唐传奇与志怪小说等文学形式也再度复兴。生活与情爱成为这些艺术形式的共同题材与内容,长期被“理学”所压制的人们开始追求缺位的“情”与人欲,由此,此类大众文化作品得以被传颂与继承。

在心学兴起与城市经济发展二者相辅相成的交织下,人们自然渴望摆脱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满足情感的正常需求并关注自我的真实想法,进一步的,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于是,心学思潮促进了通俗文学的发展,而通俗文学的传颂与散布又反过来进一步地推动心学浪潮的扩大。

二、个人经历

汤显祖一生共有三位妻子,其中与第一任妻子吴玉瑛的感情最为深厚。才子佳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少年显祖,深情厚谊,矢志不渝。此等情缘,共同铸就了《牡丹亭》中那份深沉而纯粹的“至情”基调。而男女主人公因阴阳相隔所经历的相思之苦,正是在这样的情感背景下得以深刻展现,为作品增添了浓厚的现实色彩与情感深度。[3]吴玉瑛出身书香门第,生于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比汤显祖小四岁,与汤显祖自幼相识并且深得其祖母饶夫人、母亲张夫人的喜爱[3]。汤氏家族传承六世之久,物质充裕且精神富足,汤显祖自幼聪慧过人,早有才名,于是在汤显祖14岁、吴玉瑛10岁那年,吴父将女儿许配给汤显祖。同年汤显祖考中秀才,三年后成婚。婚后感情和睦,并育有两对儿女。至万历十三年(1585),吴玉瑛因咳疾去世,年仅32岁。可以说,与吴玉瑛之间的夫妻情感对汤显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渗透在其日后戏曲创作的各个方面。

《牡丹亭》中关于“梦”“人鬼情未了”、“团圆”等情结无不体现出汤显祖对发妻的深深怀念。其中《惊梦》一出描写杜丽娘游园入梦与柳梦梅相遇,既是汤显祖对过往婚后生活的回忆,也是对爱情的艺术化再现。杜丽娘这一角色在游园入梦的过程中具有双重身份性。

首先,杜丽娘寻梦的主动行为及动作也可以看作是汤显祖本人在现实所经历的自我投射,寄托了他对发妻的深深怀念与渴望通过作品实现对发妻的情感追逐;其次,杜丽娘的形象明显以吴玉瑛为原型,在梦境消散后,杜丽娘绘自画像一张并题诗,展现出超越一般女性的才情,鉴于吴玉瑛出身于书香门第,笔者推断,正是她所具备的文学素养和艺术才情赋予了杜丽娘这一角色更为深刻和独特的内涵。

汤显祖在青少年时期便显露出非凡的文学才华,与众多前辈及同辈文人建立了联系,同时也养成了不攀附权贵、耿介自守的性格,也为日后的上书被贬埋下伏笔。他21岁中举,34岁进士及第,此后有十五年的仕宦经历。万历十九年(1591)三月,时年42岁的汤显祖以《论辅臣科臣疏》上书弹劾杨文举及其背后支持者申时行等人。此书言辞犀利、掷地有声,但引得当权者不悦,于是汤显祖四月被诏切责,五月由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被贬徐闻典史,既无实权又不入流,实则与流放岭南无异。

同年秋,汤显祖踏上了赴任之旅。在赴任与北归的途中,他亲身领略了香山岙的异域风情、罗浮山的灵秀之景以及肇庆的古老韵味。这些岭南胜地的独特风情与景致,在《牡丹亭》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岭南”不仅直接提供了丰富的风景素材,更间接融入了深厚的地域文化气息。

香山岙岛,这座多元文化交融的岛屿,见证了来自内地的移民、葡萄牙殖民者、外商以及往来船只的汇聚。在万历年间,这里的贸易活动极为繁荣,吸引了众多人士前来谋求发展。天主教传教士的到来,更为岛上增添了浓厚的异国情调,教堂的钟声时常在岛上回荡。汤显祖的澳门之行,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无尽的灵感,他深入体验了岛上的多元文化,观察了各类人物的生活状态。在《牡丹亭》中,他巧妙地将这些元素融入其中,如在第二十一出《谒遇》中,汤显祖描绘了一位自称来自香山岙多宝寺的住持老旦。同时他还将自己在澳门遇见的洋商和翻译等新奇形象写入了作品中,使得故事更加生动有趣。

此外,在原话本《杜丽娘暮色还魂记》中,主人公柳梦梅的故乡设定在四川,散发着浓郁的巴蜀风情。在汤显祖的杰作《牡丹亭》中这一设定得到了别开生面的改写,柳梦梅被赋予了岭南人的身份。这一变化不仅为角色注入了新的地域色彩,更使得整个故事在情感与文化的交织中焕发出新的光彩。

三、师友思想

“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 ①

明德先生、可上人、李百泉分别指罗汝芳、达观、李贽。

(一)罗汝芳

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世称“明德先生”,其师颜山农为王阳明再传弟子。汤显祖在13岁时便开始跟随罗汝芳学习,泰州学派深受王守仁哲学思想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积极的拓展。这一学派猛烈抨击程朱理学的僵化教条,对封建社会的束缚性教条持怀疑态度,并坚决反对对个人自由的限制。这种思想倾向对汤显祖日后形成“至情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激发了他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和对个性自由的追求。罗汝芳强调“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便是“爱父爱母,不须学,不须虑,天地生成之真心也”[4]。在探寻汤显祖文学创作的思想渊源时,罗汝芳的学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源头。

(二)李贽

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因其独到的思想和激进的言论,被封建统治者和保守的理学家斥为“狂奴”和“疯子”[4]。汤显祖与李贽在现实中的见面次数不多,但神交颇厚[5]。万历十八年(1590),汤显祖在阅读了李贽刚出版的《焚书》后,惊为天人,与其产生了思想上的交流与共鸣,同年汤显祖写信让友人替他访求李贽的书目。

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②

李贽的思想与观点对汤显祖的至情论产生了显著影响。汤显祖以“真人”“真龙”“真品”为自我期许,致力于塑造耿介率真的人格典范[5]。同时,李贽亦对真人及至文情有独钟,其“童心说”理论深刻反映了其对真实人性的热爱,以及对虚伪人格与矫饰文学的强烈反感。汤显祖的“情至说”也与袁宏道的“性灵说”相似,都是在艺术领域内中对李贽“童心说”形成了有力呼应[5]。李贽倡真情、反假理的主张激发了汤显祖对情感真实性的追求。在汤显祖的文艺作品中,他深刻反思了封建正统思想,并通过作品表达了自己对真情的独特理解。李贽重视个性、肯定人欲的观点也在汤显祖的创作中得到了体现。汤显祖在《牡丹亭》等作品中歌颂了真挚的爱情,挑战了传统儒家对“情”的否定,将男女之情视为崇高而永恒的情感。这种对情感的重视和推崇,与李贽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联。

(三)达观

达观,又名紫柏真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与汤显祖关系莫逆,二人为终身挚友。达观的思想成为汤显祖作品情感真挚、挑战传统理性的重要推动力。他挑战程朱理学,提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的观点,主张灭情复性,并且贯彻“理彻而情空”的释家宗旨[3]。

达观曾赠予其字“寸虚”,旨在寄望他能超脱尘世的纷扰,潜心于佛学之道。然而,汤显祖内心深处对于世俗的情感却真挚而深沉,这使得他难以完全割舍尘世之情,实现真正的离世绝尘。因此汤显祖并未斩断“情”之根脉,反而对其真实性与伟大意义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深刻认识到情感是人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他建立了以“情”为核心,以“理”为框架的文学思想—— “以情格理”,并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始终贯彻这一理念[4]。这种深情厚谊在他的戏曲创作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作品中对情感与理性的探讨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在汤显祖看来,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在于华丽的辞藻或深奥的哲理,而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深厚情感。在《寄达观》一诗中,他直抒胸臆:“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白太傅、苏东坡终是为情使耳。”这不仅表达了他对情的执着追求,也展现了他对传统文学观念的挑战。汤显祖坚信“人生而有情”,情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他敢于突破传统束缚,将“情”视为文学创作的源泉和灵魂。这种独特的“情至”说,使他的文学作品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和深刻的人性洞察,也为后世文学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四、儒释道思想

儒教方面,孔子秉持着“美”与“善”的和谐统一,倡导“中庸”的审美原则,认为艺术中的情感必须受到“礼”的约束,以确保情感表达的适度与恰当[5]。然而,汤显祖的戏曲创作却打破了这一传统的审美桎梏,他追求的是人物情感的极致表达,让角色们沉浸于深情厚谊之中,甚至不惜为情赴死。杜丽娘便是这种极致情感的最好诠释。她身上流淌的情感源于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对个体精神的坚守。即使面临着封建礼教的严酷束缚,她也敢于抗争,以生命为代价捍卫内心的真情。汤显祖作品中所展现出的这种审美追求,不仅是对孔子“中庸”原则的一种颠覆和创新,更是对人性深处最真挚情感的热烈颂扬。他通过杜丽娘等人物形象,让我们看到了情感的力量,看到了人性在封建礼教束缚下依然能够闪耀出的光辉。这种深刻的艺术洞察力和人文关怀精神,使得汤显祖的戏曲创作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影响深远。此外,汤显祖坚决反对儒家对志怪传奇的否定,他认为这类作品能开阔心胸、助长逸气,对人性与情感有深刻影响,是滋养和提升人性的重要途径[7]。

释教方面,汤显祖所受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一方面,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其教义与文化早已深入人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文化各个领域。另一方面,达观和尚对汤显祖的直接影响不可忽视。关于达观和尚的影响,前文已有详述,此处不再重复。

汤显祖的道家思想,其根源可追溯至他的儿时经历与祖父汤懋昭的深远影响。汤懋昭,一位仕途失意的智者,在人生的低谷中选择了远离尘嚣,隐居山林。他深谙道家的玄妙,倾心于神仙之术,并全身心地投入到道教文化的传播之中。汤显祖的祖母同样是一位对道教怀有虔诚信仰的信徒.然而,与祖父的隐逸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汤显祖的父亲秉持着儒家积极入世的理念,期望儿子能够早日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在父亲的期望下,汤显祖踏上了仕途,然而这条道路并非坦途。他历经两次失利的打击,一朝被贬的屈辱,加之师友的离世、知己的背叛、爱子汤士蘧的夭折以及父母的离去等一连串的不幸,使得年老的汤显祖身心遭受重创,疲惫不堪[3]。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汤显祖开始深刻领悟到道家“自然”之道的真谛。他深知,远离世俗纷扰,回归自然之怀,是寻求心灵宁静的必由之路。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将心中未尽的美好愿景寄寓于主人公之梦,此举与庄子通过梦境探索世界、阐述思想的哲学思考相契合。庄子的梦境通常具有超越功利、摆脱现实束缚的特点,汤显祖深受庄子思想的影响,在创作中也融入了这种非功利、非写实的哲学思考。他通过梦境的描绘,展现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和对美好理想的执着追求。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法不仅赋予了作品深刻的哲学内涵,更使得汤显祖的创作在艺术领域中独树一帜,成为后人传颂的经典之作。

五、结语

综上所述,汤显祖“至情论”的形成受到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些影响涵盖了社会背景、个人经历、先贤思想以及儒释道哲学等多个层面。这些因素相互交织、相互作用,共同构建了汤显祖独特的思想体系。然而,应当强调的是,将汤显祖的“至情论”简单归结为某一方面的影响是片面且不准确的。本文所探讨的几个方面虽为主要,但仍可能有所遗漏。因此,本文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个全面的框架,激发读者主动探寻更多影响汤显祖思想的因素,从而更深入地理解其“至情论”的内涵与外延。

注释:

①(明)汤显祖:《答管东溟》,见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1295页。

②(明)汤显祖:《寄石楚阳苏州》,见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1325页。

参考文献:

[1]徐朔方笺校.耳伯麻姑游诗句[A]//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50.

[2]徐朔方笺校.耳伯麻姑游诗句[A]//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27.

[3]李永明.情感、仕途、释道:汤显祖的经历对《牡丹亭》创作的影响[J].名作欣赏,2023,(08):172-174.

[4]李琴.汤显祖“至情”文论观探析[J].大众文艺,

2014,(11):54-55.

[5]邹自振.李贽的“童心说”与汤显祖的“情至说”[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3(01):64-69.

[6]李贽.童心说[O].明万历刻本《李氏焚书》卷三.

[7]徐潇羽.汤显祖“唯情论”美学内涵解读[J].汉字文化,2021,(11):149-150.

作者简介:

姚宁,男,浙江宁波人,杭州师范大学弘一大师·丰子恺研究中心,硕士,主要从事艺术批评与艺术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