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这边风景》艺术成就探析

2024-07-25 00:00:00马园雯马金龙
今古文创 2024年25期

【摘要】王蒙的《这边风景》是描写边疆各民族生活的经典之作,是当代文学一次跨文化写作的成功试验,具有丰富而独特的艺术性。小说成功地描绘了边疆的自然风光,全景再现了边疆兄弟民族的民俗风情,表达了各民族共同劳动、团结一心的主题。小说融入了维吾尔人“塔玛霞尔”式的生存哲学和维汉混合体式的表达方式,构成了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这边风景》在双重文化视域的交替下,展现了新疆个性化的魅力,拓宽了西部文学的广度与深度,是作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次成功实践。

【关键词】王蒙;《这边风景》;艺术成就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0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校科研计划项目“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书写研究”(项目编号:XJEDU2021SY043);2022年伊犁师范大学提升学科综合实力专项一般项目(项目编号:22XKSY12);2020年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校本科教育教学研究与改革项目“《中国当代文学史》课程思政改革研究”(项目编号:PT-2020057)阶段性成果。

《这边风景》是王蒙在新疆十六年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尘封了近40年的作品。王蒙提到:“小说里有永远不会过时的话题,比如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热爱边疆、民族团结,在我们这个祖国大家庭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面貌,需要有《这边风景》一类的作品展现。”[1]王蒙保留了特定时代的生活印记,在小说中找到了永不过时的话题,因此在时隔多年后他将未发表的旧作修改后于2013年出版,表现出了文学的力量。

小说中作者以细腻的笔法展现了边疆原生态自然风情,彰显了人们热爱劳动、守望相助的日常生活,并以独特的美学风格构成了塔玛霞儿式的生存哲学和独具特色的维汉混合体式的语言特色,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独特而瑰丽的一道风景线。

一、边疆风情的展演

王蒙在新疆的生活经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使他获得了一种新的人生体验。王蒙踏歌而行,如泣如诉,以蓬勃的激情书写边疆自然景观,成功把“伊犁河谷”纳入文学版图。他不仅对伊犁的外部环境进行表层静态的写真,还用大量笔墨细致地描绘了当地独具特色的民族风情,他将自己在新疆多年的生命体验和文化认同融入边疆书写,彰显了作者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一)伊犁自然景观的诗意描摹

“文学是作家个体体验的首先的特征就是情感的诗意化。作家的经历中所遇到的某些人、事、景、物,进入到他的情感领域,他与这些人、事、景、物共享着生命,在沉思中进行了诗意的‘处理’,并时时拨动他的情感的琴弦,甚至幻化为种种形象。”[2]王蒙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对新疆陌生的自然景观充满新奇感,他用更加包容的眼光展现伊犁自然风光的美,以其诗意的眼光将荒芜的地区进行加工再创作,建构了独特的审美空间,赋予小说深厚的文化意蕴。

自然景观是文学艺术创造的泉源,伊犁以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而充满着异域色彩,它作为审美意象也给王蒙的小说注入了一种诗意与雄阔的气质。小说中,王蒙既宏观地描写了边疆雪山、草原、河谷等雄奇瑰丽自然景观,也微观地刻画了城乡街景等极具地域特色的人文景观,而这些景观的书写也为他的小说增强了艺术审美。小说一开篇作者就以大量的笔墨赞美伊犁,他借众人之口表述这里“到处是纵横的阡陌,是庄稼,是果园,是花坛,白杨高耸入云,葡萄架遮住了整个庭院”[3]。王蒙以诗意的笔调成功让伊犁河谷进入了当代文学的视野,对人们了解西部边远地区具有深远意义。

河流山川在伊犁既具有地理学的意义,更承载着作家的心理情感,它是作家漂泊灵魂的精神家园。王蒙曾多次提到伊犁是他的第二故乡,是他心中诗意的栖居之地。王蒙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读到了生活这本伟大的无字之书,“更使一个失之于纤细和软弱的灵魂得到了雪山和绿洲……的洗礼。”[4]伊犁的土地赋予王蒙新的生命,伊犁的水哺育了王蒙干涸的心灵,使他以一种崭新的面貌旋转跳跃。

(二)民风民俗的深情描绘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传统。作家生活于民族传统文化中,不能不受民族文化传统的影响……从而形成文学的民族风格”。[5]王蒙强调“各民族之间需要爱、理解和沟通相维系……需要一种精神层面的‘混凝土’”[6],这种文化认同不仅是少数民族对中华文化的单向度的认同,更是各民族在交往过程中的双向认同。

王蒙书写民风民俗重在表达各民族文化中的优秀的共通性文化。这种共通性体现在“敬天积善、古道热肠……勤俭重农、乐生进取”[6]的价值理念。王蒙在书写共通性时,首先表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共性,如伊力哈穆一走进公社院子就开始无休无止的施礼和问候的场面,体现了他们重感情、讲礼貌的情感特征;泰外库与自己萍水相逢的赖提甫的相处之道,表现出他们的善心和热情……这些不仅是兄弟民族的文化习俗,更是中华文化中的传统美德,体现了各民族都有共同的文化理念和一致的价值追求。其次他还表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如热依穆的家从来不锁门,他的父亲还应此说“修墙、安门和挂锁,除了阻挡自己,又是阻挡谁呢”[3]精准地刻画了兄弟民族独特的民族个性。王蒙彰显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性,意在表达不同文化都有值得学习的优秀的地方。

王蒙将民俗融入小说中进行书写,具有独特的文化记忆。这类文化记忆有助于加深对新疆各民族的了解,促进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王蒙将自己在新疆多年的生命体验和文化认同融入边疆书写,体现了作者“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主张。

二、劳动与团结主题的礼赞

小说再现了当地人民的日常生活,是各民族共同劳动共享美好新生活、同甘共苦携手共渡生活难关的真实写照。在小说中,王蒙从主观上将劳动作为一个意象反复书写,体现出了劳动独有的魅力及意义。另外,王蒙描绘了各民族长期交往的生活细节,在客观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民族团结的主题。这种主、客观书写的结合,表现出王蒙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情感认同。

(一)劳动的主题

王蒙曾在自传中提道:“我喜欢麦场上的工作……虽然身上都已是尘土与细小纤维,仍然享受到了劳动的快乐。”[7]王蒙热爱劳动,以至于小说中洋溢着大量的劳动描写,他对劳动的书写“践行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1]。他将劳动作为意象反复书写,是延安情结的独特彰显,揭示了人们的精神美。

与传统意义上的苦难叙事不同,王蒙笔下的劳动是美的享受、精神的愉悦。笨重的打钐镰对乌甫尔而言就像舞蹈动作一样舒展健美,一点也不吃力。伊力哈穆在修渠时他的肌肉在有节奏的劳动中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他们漂亮的姿势、有技巧的方式都彰显着劳动本身和劳动人民的美。小说中不仅有对劳动的歌颂,还展示了人民面对劳动时慷慨激昂、任劳任怨的向上精神,展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关系,以及通过积极劳动来表达对新生活的无限支持。如人们在阔大的深坑挖渠修跌水时,他们不但没有抱怨,反而唱起了自编的歌曲,“歌声像阳光下的小泉……洗涤着人们的心灵……所有的内心都向着同一个太阳,所有的歌曲汇合成了整体的欢乐、自豪、刚强的调子”[3],体现出那个时代人们身上有一种干劲,也有建设中国梦的美好愿景。王蒙“在这里通过劳动场景的书写,努力发掘社会主义新生活带给农民的精神世界之美”[8],体现着人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家国观念和奉献意识。

王蒙以排山倒海的笔调描写劳动场面,彰显了伊犁人民的精神底色,表现了人们对集体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感激。王蒙对劳动的主观书写强调着劳动的意义,激发了人们对真善美的记忆和感受。

(二)民族团结的主题

新疆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各民族通过广泛的交往交流交融中自然形成了团结和谐的民族关系,在新疆多民族文学史上形成了丰富的民族团结主题,王蒙的《这边风景》既是明证。

小说以描写伊犁原生态的日常生活为主,全力绘出各民族之间亲如一家的深厚情谊,生成了民族团结的主题。小说真实地记录了新疆农村生活的历史面貌,表现了生活的美好与人性的善良。王蒙以老王和里希提、杨辉和生产队队员为例,描写了各民族同呼吸、心连心的关系。“老王和里希提,这两个民族、脾性和职位都不相同的人,是由来已久的亲密伙伴。”[3]他们互帮互助,甚至敢于献出生命来保护对方,展现了汉族与兄弟民族之间唇齿相依的情谊。杨辉将自己的青春和科学知识都献给了边疆的土地和人民,她和维吾尔贫下中农互相信赖,一起吃饭、研究生产、一起入梦。“杨辉的那颗赤诚的闪闪发光的心……正是民族团结的基石。”[3]与此同时,小说还塑造了廖妮卡和狄丽娜尔、马玉凤和穆萨这两对跨民族的婚姻,他们是既是亲爱的友人,又是忠实的伴侣。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使多元文化的渗透包容深入到家庭日常生活之中,无疑都展现了祖国的伟大、生活的丰富多彩,强调了各族人民的互相团结、互相补充。

王蒙扎根各民族群众的日常生活,用心讲好各民族交流交融交往的故事。他对各族人民石榴籽精神的真切写照,饱含着天山青松根连根,各族人民心连心,同心共筑中国梦,幸福生活万年青的真实阐释和美好寓意。

三、独特美学风格的营造

王蒙真正深入到伊犁各民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充分汲取了兄弟民族积极乐观的精神底色,深度开掘了涉及少数民族深层的文化心理。他认真学习维吾尔族的语言和文字,用少数民族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他们的文化,真正的走入了少数民族的心。王蒙用维吾尔式幽默的书写和维汉混合体的表达方式,不仅为其作品增添了独特的美学意蕴,也为当代文学添上了异彩纷呈的一笔。

(一)塔玛霞儿精神下的生存哲学

塔玛霞儿在维吾尔语含有行乐、玩耍之意,是维吾尔族在长期生活中形成的一种生存哲学。“尽管有世世代代的封建压迫,尽管每一个老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但是他们始终保持天真的童趣”[3],他们对生活有着独到的理解,认为“出生以后,除了死亡,都是游戏”。[3]塔玛霞儿式的人生观,对王蒙启发良多,使他面对艰苦生活采取超然态度,能够在苦难生活中寻找乐趣来顽强地生活下去。

塔玛霞尔精神是维吾尔人的性格底色,让人们在艰难的人生中永不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繁忙火热的三夏战斗时,他们没有叫苦连天,反而兴高采烈地在烈日下干活,用歌唱来缓解劳累,“在人们抓紧时间劳动和生活的时刻……人们的心灵的波流也大大地活泼了……到处都唱个不停”[3],展现了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一种随遇而安的能力。虽然春耕夏收主宰了人们的生活,但人们恣意享受,在茶棚里遥望星空,喝啤渥就烤肉。“奎克其流淌着的是幸福,卡哇普发散着的是满足。”[3]劳动人民塔玛霞尔的生活方式,消解了他们生活中的疲惫,使他们获得幸福感。

王蒙在新疆的十六年既是自我放逐,也是一场心灵旅行。塔玛霞尔式的生存哲学像春风细雨般抚慰和温暖着王蒙那颗独在异乡备受创伤的心,促就了王蒙的“换心手术”,给了他与磨难周旋的能力,使他体验到人性的美丽和生活的美好。他曾动情地表述,“新疆,我们有缘,你对我有恩……我永远会怀着最美好的心情回忆我在新疆的经历。虽然有苦涩,整体上是阳光。”[9]新疆生活使王蒙具有了一个新的文化参照,促进了他思想的转变,使他在风雨的侵袭后看到了彩虹,获得了别具特色的精神力量。

(二)维汉混合体的语言特色

王蒙在与新疆当地人民长期交往、交流中,逐渐熟练掌握了维吾尔语,从而拥有了“另一个舌头”。王蒙启蒙于传统的汉文化,又受到维吾尔文化的浸染,他在双重文化视域下将汉语与维吾尔语相结合,开创出独具一格的语言特色。王蒙直言“在这一段和本书其他地方,有许多对话取自维吾尔语的直译,以便读者更多地了解维吾尔人的语言逻辑、感情和心理。”[3]他在书写中保留了维吾尔语原汁原味的叙述,表现了维吾尔人民独特的生存智慧和情感特征。如当工作队来临时,伊塔汗突击学习汉语说道:“同志吗,我们巴郎。你们吗,客气没有。”[3]这种维吾尔语的直译和简单汉语词汇的结合,与人物性格巧妙地切合在了一起,既生动有趣,又深情的流露了王蒙的民族认同感。

在小说中王蒙运用了维吾尔语的词汇、俗语和谚语,形成了独特的新疆式的汉语表达,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和幽默感。如用“麻达”“白卡尔”这种极其富有民族气息的词汇来表达汉语意思;又用“金钱是手指甲缝里的泥垢,喉咙是罪恶的根源”[3]等一些具有民族气息又寓意深远的谚语来表达为人处世的原则。这些具有鲜明地域的语言,是维吾尔族生活方式、历史文化以及心灵世界的独特表达。维汉语言混合体既保留了汉语的表达方式,又增添了维吾尔族地道的说话方式,使两种语言在小说中互为表里,相辅相成。这种陌生化的语言不仅凸显了新疆文化,还表达了王蒙对文化融合的思考和贡献。

《这边风景》是当代文学一次跨文化写作的成功之作,王蒙将维吾尔语的日常用语进行加工、整合,营造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饱含着西域独特的孜然风味。王蒙一方面坚守了汉语本位,另一方面又彰显了维吾尔语独特的生命力,丰富了汉语多元的文学表达范式,为当代文学添上了五彩斑斓的一笔。

王蒙以其独特的生活经历,匍匐与聆听新疆大地,表现出与各民族血肉相连的感情交融,书写出了各族人民的音容笑貌。他通过书写新疆人民通过劳动对生活的热爱,客观上自然而然地呈现了民族团结的自然状态,并用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呈现出塔玛霞儿精神下的生存哲学与独特的维汉混合体式的语言特色,打开人们了解新疆的一扇窗口。在双重文化视域的交替下,王蒙用心书写新疆故事,将“新疆伊犁”纳入文学版图,拓宽了西部文学的广度与深度,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贡献了文艺力量。

参考文献:

[1]高慧斌.王蒙:我留下的是一部爱的书[N].辽宁日报,2015-08-26(013).

[2]童庆炳.经验、体验与文学[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01):92-99.

[3]王蒙.这边风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4]王蒙.新疆精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2.

[5]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第5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6]吴晓东.王蒙忆新疆生活岁月:这是我生命中很美丽的部分[N].中国青年报,2015-02-27.

[7]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263.

[8]温奉桥,李萌羽.噤声时代的文学记忆——王蒙新作《这边风景》略论[J].小说评论,2014,(03):87-93.

[9]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38.

作者简介:

马园雯,新疆伊宁人,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马金龙,通讯作者,新疆吐鲁番人,文学博士,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新疆多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