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绮靡”是中国文论的重要关键词,从最早词根的“绮”“靡”到“精妙之言”,以及到后世严厉批评的“侈丽、浮艳”,“绮靡”经历了作为关键词的诞生期、生长期、成熟期、再生期的阶段。产生词义的重大转变与当时的文化思潮有着重大关联,理学主导地位的确立导致作为“诗缘情”代表外显的“绮靡”又一次在文学批评之中活跃的同时,也致其遭受负面意蕴的赋予。
【关键词】关键词研究;绮靡;中国古代文论;文论范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1
在文学批评的历史长河之中,有着诸多关键词并不是自始至终的,他们会在某一时期兴盛,可能又在另一时代衰亡;会在某一时期被奉为经典,又会在某一时代被视为糟粕。李建中指出:“厘清、描述并阐释关键词的诞生(词根)期、成长(常语即普通词)期、成熟(术语即关键词)期、衰退(更年或消亡)期、复活(再生)期,从而实现关键词研究依‘词根性’‘坐标性’和‘再生性’阐释词义的总体思路和揭示关键词之原创性意蕴及现代价值的根本宗旨。”[1]“绮靡”的意蕴从诞生至今发生了几次转变,存在过近乎消亡的时期,也存在过被严厉批评的时期。只有确切理清“绮靡”意蕴在每一个时代及其自身的每一个时期的含义,才能对此关键词有一完整的认识,同时也可由此反映出不同时代思想潮流的变迁。
一、诞生、成长期的“绮靡”
在考察“绮靡”之前,须先对其词根(即“绮”与“靡”)做全面梳理。与其他诸多关键词在先秦哲学典籍之中找到出处不同,“绮”在先秦典籍之中不为多见,同时也不属虚词,最初具有确切的指定含义;而“靡”虽不为少见,但意蕴、用法众多,难以确切将其定义。
首先梳理一下“绮”。绮:文缯也。从糸奇声。[2]说文解字又曰:“文者,错画也”。缯是古代丝织品的统称。两者结合可以将此时的“绮”理解为有一定图案装饰的丝织品。先秦之中几乎不见“绮”字的运用,东汉可见:“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汉书·地理志》)、“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汉书·高帝纪》),可见在当时,确将“绮”作为一种丝织品视之。
而论及“靡”,其在先秦两汉出现频率就颇高了。靡:披靡也。从非麻声。[3]说文解字对靡的解释并不能包含其蕴含的诸多含义。考察其用字,究其含义可粗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作动词用,一类是做形容词用。就动词来讲,一则是浪费的含义,如“而百姓靡于外”(《战国策·秦五》)、“国家靡敝”(《礼记·少仪》)都可视为是作为动词的浪费;二则为接触摩擦,“喜则交颈相靡”(《庄子·外篇·马蹄》);三则是无、没有,“靡、罔,无也。”(《尔雅·释言》)且在诗经之中广泛运此义,如“靡室靡家”(《小雅·采薇》)、“靡日不思”(《邶风·泉水》);再则是散乱、倒下的含义,如“望其旗靡”(《左传·庄公十年》)、“左右皆靡”(《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就形容词来讲,一则为细腻、细密的含义,“靡颜腻理”(《招魂》);二则形容缓慢地样子,“行迈靡靡”(《诗经·王风·黍离》);三则形容声音悦耳,“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答客难》)。先秦两汉时期的“绮”含义较为单一,“靡”字含义较为复杂,此时可视为关键词“绮靡”的词根时期(诞生期)。
周汝昌在论述“绮靡”含义时认为:“‘绮靡’连文,实是同义复词,本意为细好。”[4]但其在论述中并未引用魏晋以前的资料,不过绮靡二字连用在两汉确实较为少见,流传较广的是班婕妤的《捣素赋》:“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曳罗裙之绮靡,振珠佩之精明。”前一句指的是宫女们受命去改变容貌,且将素装收起来退出大厅。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罗裙”的“绮靡”便可以与“霜帛”相对,即精美、华美、细腻相近的含义。后句的精明指的是玲珑发光,也可以与“绮靡”作精美的含义相呼应。由此可见“绮”“靡”二字连用最初的含义确实与细好、精美紧密相关。
到了魏晋,“绮靡”连用的情况逐渐增多,最初是阮瑀在其《筝赋》论筝之时运用。“浮沉抑扬,升降绮靡。”这里的“绮靡”是形容筝的曲调,可将绮靡视为对音调升降之美的形容,这句话便理解为“曲调上浮下沉,时高时低,或升或降的乐音精美细腻。”从这一角度看,绮靡仍旧可以视为是精美、细腻相关含义。不过也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曲调上浮下沉,时高时低,或升或降的乐音精美悦耳”。从这一角度看,绮靡二字并不属同义复词,“绮”运用引申义指代美好、精美,“靡”则取悦耳之意。同时期在创作中使用“绮靡”的还有阮瑀之子阮籍,“绮靡存亡门,一游不再寻。”(《咏怀八十二首·其五十七》)“藻采绮靡,从风遗芳。”(《咏怀十三首·其十三》)阮籍不满于司马氏集团的惨无人道,愤慨而作。前者的“亡门”可视为对曹魏皇室的象征,“绮靡”即可理解为对昔日曹魏朝廷还未被司马氏控制的一种怀念,即属于正面的含义,也偏向于美好相关意蕴。后一句中的“藻采”在同时期也少有运用,后世如“江薛才华,庾徐藻采,所著佳文是偶言。”(《沁园春·其二·答王西园见赠之作》)、“寻诗复作会,藻采恣辉映。”(《和仁崖中枢韵赋谢黄鹿泉农部》)等都将其作为文采之意,同时早些时期的班固在《东都赋》有一句“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此处的“鸿藻”为富丽的文辞,故此处的“藻采”也可视为文采相关含义。而后的“绮靡”则是对前者“藻采”的修饰,具体到含义也应是对其的夸耀称赞,即华美、艳丽相关意义。由此看来,最早将“绮靡”这一词代入到文学之中的或许算得上是阮籍了。
总体上看,汉以后,“绮靡”二字连词运用的现象虽不为众多,但已可见。从本是指代纺织品的“绮”中取了引申义精致、华丽,从“靡”中取了细腻、细密或是悦耳,两者合词,具有了相对固定具体的含义,即精美、美好、华丽、悦耳动听等正面含义。虽阮籍在诗歌创作将其引入对文采的进行修饰,但这一阶段仍属于常用语阶段(成长期阶段),并未上升到属术语阶段。
二、成熟期的“绮靡”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艺理论的研究大为发展,诸多关于文学理论的研究的出现也使得诸多词语从普通的常用词转变成为文学研究之中的重要术语,而“绮靡”也正是在此时从成长期阶段迈入了成熟期阶段。
最早将“绮靡”化为术语的当属陆机。陆机在论及文体时指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5]自古以来对陆机这句话中“绮靡”的含义众说纷纭,总体上大致分为三类。
首先,则认为“绮靡”为同义复词,即主张陆机将“绮”“靡”二字皆取美好之意,两者相杂用在对诗歌文体上,表示的是文辞的精美细密。这种观点认为陆机在论述之时主要聚焦诗歌创作之中的文辞的要求,诗歌创作需要文辞的精美、细密、美好。但总体上来看,陆机的论述或许不仅仅只是如此含义。如若诗这一文体的特点只有是精妙的语言,那其他文体完全不需要语言的精妙吗?且陆机在论述完十种文体的特点之后,指出“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如若“绮靡”只是语言精妙,那这在这就属于是前后文意发生了无意义重复;同时,陆机在评论其余九种文体之时,除了“碑披文以相质”中的“相质”以外,都属非单纯词的联绵词,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且都无同义复词,由此可以见得“绮靡”分开解释是合理的。
其次,认为“绮靡”二字各有含义,“绮”仍旧是取美好、精美含义,“靡”则取悦耳相关含义。这样的理解一方面也继承了上文所述“靡”的悦耳含义,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诗确有音律的要求。对诗歌的音律的要求就考虑到了陆机论述之时的特定场景,即每一文体的突出侧重点。其他文体大多都无需合乐而歌,而在当时的诗歌创作之中,往往需要考虑音律的安排。但是同样的,后面一段统一论述十体时,也提出了“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所以,陆机本意或许不是此两者。
还有一种则主张“绮靡”是针对“缘情”这一表现功能而做出的一种特殊审美要求。认为须将重点放在抒发情感的感人方面,即将这句话理解为,诗歌以表达情感为主,要求这样的情感能感动人。但是“绮靡”二字真的对文字语音毫无任何要求吗?恐怕也不尽然。
或许“绮靡”二字确包含着精妙的语言、合律的音韵的要求,但它一定与后文对所有文体的要求有着不同点。在陆机的论述中,应将“缘情而绮靡”视为一个整体,并整体的进行考察理解,“绮靡”这一要求的内蕴与“缘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情”是创作之时作者内心之中的情志,而外在表现出来在诗之中的则是“绮靡”,由此可以将其视为是一种文体风格,不仅仅是对文字韵律有着严苛要求,更是对着情感的真挚表现也有着一定的制约。无论何种观点更符合陆机的原意,都表明了他将“绮靡”这一词完完全全的代入到了文学批评的视野之中,成了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一个术语,即表明“绮靡”作为关键词进入了成熟期阶段。
自陆机始,魏晋南北朝时期在文学批评领域运用“绮靡”的文论家还有刘勰。刘勰在《文心雕龙》之中两次运用到“绮靡”二字。其一是在《辨骚》评论楚辞之时,提出“《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这里的“绮靡”可以与前后评价其他楚辞作品的形容相对,即“朗丽”“瑰诡”“耀艳”,显然可以看出这是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美在作比较。从作品的性质来看,《九歌》的形式在楚辞中确为更为偏近后来的诗,具有更为浓郁的诗味。相对来看,楚辞中的其他作品如《九章》《离骚》都更多的具有铺陈直叙的赋意味,而他们所得到的评价是“朗丽”,其内蕴与陆机的“浏亮”有着相关性,由此也可见刘勰对“绮靡”的运用是沿着陆机的路数。刘勰对陆机有所继承的再一佐证是其另外一句运用,即“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时序》篇),这是针对西晋诗风做出的整体评价。前半句理解为文章辞藻清新英俊少有争议,后一句关于流韵的解释有两种,一则认为刘勰在此处是为强调西晋时期诗歌的风格韵味华美细腻,将流韵视为风格韵味,“绮靡”自然就属于一种文体风格来对其修饰;二则主张流韵属乐音,这里的“绮靡”则变成了是对乐音优美的一种形容。两种观点都有其道理,且都算是对西晋诗风的适当评价,前者与刘勰在另一处运用的含义基本相同,更为可取。刘勰对“绮靡”的运用可谓顺着陆机一脉相承,大体上是将其作为一种诗歌表现所需的文体风格,具有文辞细密华美、韵律和谐流畅的要求。
三、“绮靡”的衰退与复兴
唐朝时期,虽经过初唐四杰、陈子昂等对南北朝文学缺乏感情、兴寄的批判,“绮靡”的意蕴也受到了一定的转变或者说是对原意的误解,但又因南北朝属唐朝近源,还有诸多文学家对其具有浓厚兴趣,故意蕴仍为正面倾向。
一则是楼颖在为芮挺章《国秀集》作序提出:“昔陆平原之论文曰:诗缘情而绮靡,是彩色相宣,烟霞交映,风流婉丽之谓也。”此处仅仅是将绮靡认为语言形式的风流婉丽,对绮靡的含义做了更为狭隘的理解。再则是李善在注《文选》中关于《文赋》的注释:“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绮靡,精妙之言。”相似的,也仅是将绮靡视为语言上的要求。
有宋一朝几乎不见对“绮靡”在文学批评中的运用,诗文之中偶见:“文章绮靡虽非古,今代词人不办渠。”(《唐长庆中南池新亭碑在汉高帝庙侧亭已失所在》)、“蔷薇及宝相,争斗何绮靡。”(《东林春晚作》)、“晓艳鲜明同绮靡,晚妆清淡奉徘徊。”(《和王公觌赏海云山茶合江梅花》)等。宋代理学盛行,对“情”“志”关系做了着重梳理,更为重视“志”的他们自然对源于“诗缘情而绮靡”的“绮靡”并不待见。但直至宋亡,理学仍未算是取得真正的正统地位,同时,宋朝诗人对唐诗直接继承,自然对“绮靡”这一意蕴有着一定程度的接受。
唐宋二朝的“绮靡”作为一个文论关键词,此时文论之中少见运用,大多属在诗词之中作常用语的使用,可谓是到了其“衰退期”。
“绮靡”的完全转向要属明清时期。随着程朱理学作为官学,“缘情”与“言志”自然而然地在主流话语之中完全的对立。而“绮靡”作为“缘情”的外显,则被此时诗坛众人赋予了负面含义。
最早对“绮靡”进行批判的是徐祯卿:“又曰:‘诗缘情而绮靡。’则陆生之所知,固魏诗之渣秽耳。嗟夫!文胜质哀,本同末异,此圣哲所以感叹,翟朱所以兴哀者也。”(《谈艺录》)直接鲜明地批评陆机所指的“绮靡”只是汉魏时期诗歌的“渣秽”而已。谢榛在其《四溟诗话》之中也有论述:“‘绮靡’重六朝之弊。”即将六朝诸多艳丽、靡乱的诗句也归结为“绮靡”所形容的诗风。贺贻孙在评论陆机时,称其“宜于文,不宜于诗”,更甚认为“其谓‘诗缘情而绮靡’,即此‘绮靡’二字,便非知诗者。”(《诗筏》)认为陆机从运用“绮靡”来形容诗歌肯定是不懂诗歌的人,虽此处“绮靡”无法具体定义,但总归是与之前的“绮靡”相去甚远。朱彝尊对“绮靡”也秉持负面态度:“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恶在其为诗也?”(《与高念祖论诗书》)以上明清诸位对陆机“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持严厉的批评态度,从而导致他们对“绮靡”也做了负面理解,也将此时“绮靡”的重心转向为作为“靡靡之声”“淫声”的“靡”,将这个词赋予更多负面意蕴,视为侈丽、浮艳。
明清二朝理学盛行,他们将本无负面意蕴的“绮靡”改造,并通过其来对缘情说进行批判。这虽属对“绮靡”最初意蕴有意或是无意的误读,但也让这一关键词在文论之中再一次焕发生机,属其“再生期”。
20世纪以来,诸多学者在对“绮靡”研究之中溯流求源,以求力图回归陆机最初始、最本质的意图,这固然是极为重要以及有意义的。但作为一个关键词,其意蕴、用途在历史之中的每一次变迁都是值得书写的,无论这些含义是对其误解或是曲解。在中国文论史上,一些关键词的意义变迁会由于当时的物质情况、政治形态、思想潮流、审美标准等等方面所导致。而通过梳理其生命周期发现的因为明清理学兴盛而导致“绮靡”意蕴的重大转变即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例子。
参考文献:
[1]李建中,胡红梅.关键词研究:困境与出路[J].长江学术,2014,(02):66-72.
[2](汉)许慎撰,(宋)徐铉杨校定.说文解字(第十三卷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汉)许慎撰,(宋)徐铉杨校定.说文解字(第十一卷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周汝昌.陆机《文赋》“缘情绮靡”说的意义[J].文史哲,1963,(02):60-67.
[5]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资料选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
吴铮,湖北黄冈人,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