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艺术下的香蕉鱼隐喻:西摩的死亡之谜

2024-07-25 00:00刘含嫣
今古文创 2024年25期

【摘要】《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主要由对话组成,分析它们或可揭示香蕉鱼的隐喻与西摩的死亡之谜。饱受战争阴影折磨的西摩在爱人的逃避漠视、社会的双重敌意与“预言女巫”西比尔的最后一击之下,走向了死亡的悲剧。香蕉鱼的困境和西比尔的悲剧似乎都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留给世人的难题。此外,从对话艺术的角度上看,小说中作为内容载体的对话或可称为“冰山式对话”“诗式对话”和“欲擒故纵式对话”,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杰罗姆·大卫·塞林格;西摩;对话艺术;禅宗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28-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09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是美国文学大师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于1948年在《The New Yorker》(《纽约客》)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塞林格借此成为令人瞩目的“《纽约客》作家”。该篇小说在1953年被塞林格收入于其短故事集《Nine Stories》(《九故事》)中,并成为故事集的开篇小说,抛出了“香蕉鱼困境”的开篇之问。目前,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对《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研究。其中,罗景泉从福克尼的心理空间理论的角度进行解读,分析该文本意义建构的过程并且论证文本意义与读者的认知密不可分。[1]王梓钧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进行解读,提出男主人公西蒙的个人悲剧根本上来源于当时社会的畸形关系和冷漠。[2]汪树东等人运用格雷马斯叙事学理论进行分析,揭示了塞林格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叙事结构。[3]

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国内学者关于《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研究仍然十分有限,为了进一步拓宽研究视角,本文将结合小说中的对话艺术与禅宗智慧,以更贴近对话文本的方式对香蕉鱼的隐喻与西摩的死亡之谜做出阐释。

一、爱人的逃避漠视

穆里尔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之后她和参加二战归来的男友西摩结婚,本书写了他们夫妻战后第一次在佛罗里达的远门旅行。书中关于她的描写有三处:一是开头她在等电话时的“也没闲着”;二是她与母亲的通话;三是丈夫西摩口中的她。下文将综合分析三处文本,试图获得对穆里尔人物形象的非刻板感知,进而探究其对西摩之死的影响。

当人处于百无聊赖的等待状态时,其用于打发时间的所作所为往往最能体现他的真实特点。在等电话的过程中,穆里尔看了杂志、刮了裙子的污渍、染了指甲……她关注外表、乐于为外物服务,沉浸在物质世界中。在后续与母亲的通电中,她的情绪起伏处,即“太可怕了……不过倒是真漂亮”和“真是应有尽有”等,无一例外都在于对服饰与时尚的看法,而“时尚”,顾名思义就是时人所崇尚的,可见她热衷于追随社会主流。二战后美国的经济恢复,经历了一段繁荣时期,社会上消费主义盛行,穆里尔毫无疑问是其中一员。西摩管她叫“1948年度精神流浪小姐”的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她全身心投入于外物,在社会主流中寻找安全感与归属感,无暇顾及自身内在精神的真正需求而任其漂泊流浪。社会似乎也对她敞开了怀抱—— “她是那种姑娘,绝不会听到电话响便把手里任何东西胡乱一扔的。瞧她那副架势,仿佛是自打进入青春期起,电话就一直在响似的”[4]。从对待来电时淡定慵懒的态度就可得知她根本不需要主动,社交会主动找上门。无论是外表还是家世,她都太符合世俗的口味,她在消费主义的物质世界如鱼得水几乎是一种必然。

再来看看穆里尔对待与西摩这段婚姻的态度。“两张铺叠整齐的单人床”,年轻夫妻却分床睡,再结合穆里尔翻阅的杂志《性是乐趣——也可能是受罪》,可见他们夫妻间至少一方对性生活缺乏兴趣。“那几只戒指她都留在洗澡间里了”,戒指是爱情的象征,她却随时脱下随意放在浴室,似乎对婚姻不太重视。种种细节都在暗示他们的婚姻关系存在裂痕。然而,在母亲来电控诉西摩时,穆里尔却对丈夫有维护之意,如“他开得非常棒”“哼,你话里就有这个意思”,她甚至还在整个战争中等待西摩回来结婚。因此,不能武断地认为她一点都不爱西摩,无论如何她还是想继续这段婚姻的。

接着是穆里尔对西摩有精神问题的态度。母亲来电的主要目的就在此,但在整个对话前后她始终试图回避,甚至粉饰太平。来电铃响了好久,她仍在染指甲,“左手上的已经快染完了”。这其实是贴合人性的描写,因为快做完的状态是最美妙的,等待的时光远比结果真的到来时更令人快乐。但在这里,穆里尔的拖延似乎也夹带着潜意识的抵触——她老早就知道母亲来电的目的,这意味着她不得不直面西摩的精神困境。在对话中,她明知道母亲问“你没事吧”,是担心西摩会伤害自己,却故意避而不谈地回答“我挺好的。就是觉得热”。同时试图向母亲证明西摩一切恢复正常,并多次有意无意地转移话题到服饰和潮流上。即便说了“旅馆里就有一位精神病专家”,也对医生不感兴趣而评价其夫人的衣服,还是医生先搭话的,连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似乎都比她更关心丈夫的精神问题。她还拒绝了父亲让她独自思考的提议,彻底摆出一副被动和不作为的姿态。

其实,西摩早在陷入精神困境之初就向爱人发出了求救信号,渴望得到穆里尔的理解与慰藉。“你记得他从德国给我寄来的那本书吗?你知道吧——那本德国诗集。”在经历了野蛮血腥的战争摧残后,西摩将诗歌作为救命稻草,而诗歌是最精神性的,西摩寄回诗集其实就是向妻子递交了自己的精神诊断书。但不同于西摩对艺术的一视同仁,当时的美国社会受二战影响对德国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所以母亲才会感叹“那可是德文的”,除了出于语言不通,还透露出浓厚的偏见。更遗憾的是尽管穆里尔不在乎这个,但她沉湎在物质世界中而从未打算在精神世界中迈出哪怕一步的探索,注定无法在精神上与西摩共鸣。“他只是问起这事,在我们开车来的路上。他想知道我读了没有。”难以想象西摩在得知妻子的漠不关心时会有多么失望!寻求慰藉的希望破灭,西摩只能独自一人在精神的荒原徘徊,其悲剧结局的筹码也因为爱人的不解与逃避而加重了一分。

经过上述分析,也就不难理解西摩对穆里尔的评价了。“那位女士”这样疏离的称呼、“那么多地方谁知道她在哪里”这样满不在乎地回答、“没准在美发厅,把她的头发染成貂皮颜色。要不就在她房间里,给穷苦孩子缝布娃娃”这样略带讽刺的口吻、“问我点儿别的什么”这样不愿提起的态度,每字每句都流露出对穆里尔的彻底失望,甚至是厌恶。并且穆里尔还知道西摩在沙滩,而西摩却无暇也无意顾及穆里尔的去处,也可见西摩的精神危机更加严重了。夫妻二人的价值观南辕北辙,精神世界更是形同陌路。

总之,或许无法苛责穆里尔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与家庭环境下形成了看重物质和贪图享乐的性格,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她到底没有亲历战争的残酷。也不能说穆里尔完全不爱西摩,她毕竟在维护婚姻。但是,这样物质的穆里尔注定无法理解活在精神里的西摩,更别提她自始至终也没做出理解的尝试——对西摩缺乏必要的关心,也缺乏智慧的反思,她确实是西摩之死的元凶之一。西摩的悲剧是偶然中的必然,而所有伟大的悲剧往往都是如此。

二、社会的双重敌意

小说开头便奠定了一种与西摩格格不入的社会基调,“旅馆里住了九十七位纽约来的广告业务员,他们简直把长途电话线全给霸占了”,简单的一句话很好地揭示了美国战后经济复苏的背景,商业资本无孔不入地渗透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哪怕是代表着悠闲假日的旅馆。全文还描写出在这种生活背景下人们的主流生活方式和状态。在生活方式上,与西摩的弹钢琴不同,玩宾戈、泡酒吧和讨论时尚才是穆里尔和医生等人的日常,以至于西摩甚至被认为精神不正常。在生活状态上,穆里尔与母亲的一百多句对话中有二十多处被打断,约占五分之一,而西摩与西比尔的对话却没有出现被打断的情况,可见经济社会中人们浮躁的心态。在利益至上的资本社会,人们为了名利乱哄哄地聚拢而又随时一哄而散,缺乏独处和思考,变得盲目、庸俗、急躁和肤浅,就像是游进香蕉洞馋得像猪一样的香蕉鱼,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再也无法回归本真。

西摩是个异类,他与消费主义社会格格不入,以至于西比尔“走出了旅馆为游客划定的海滨浴场”才能找到他,而人们往往把异类定义为精神患者。西摩在社会上主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穆里尔有精神问题的丈夫;二是二战的退伍士兵。因此,问题就在于西摩的精神病头衔到底是病理意义上的还是人为扣上的?或许二者兼有,但人为扣帽子的占比更大。从开车撞树一事上就可知西摩确实患有战后创伤症,应该说善良的人在经历了反人类的战争后没有精神不受摧残的,这很正常。但是,活在世俗中缺乏理解力与共情力的人们确实因为西摩的格格不入而对其产生了敌意,于是有意无意地坐实了西摩精神病人的头衔,更加重了西摩的精神问题。

首先,从穆里尔母亲的言语中可以看见社会是如何坐实西摩的精神病人头衔的。

“他跟他谈了所有的情况……那些树的事。窗户的事儿。他对奶奶说的关于她故世的打算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怎样对待百慕大带来的所有的漂亮图片的事情——一切的一切。”

穆里尔的父亲跟西威茨基大夫交代的所谓“一切的一切”仅仅是表象的结果,而更为重要的前因后果、深层因素统统没讲。这或许是他们本来就并非真正关心西摩,对他缺乏了解,根本说不出来。但无论如何,这样不全面的交代只会导致医生的严重误判:

“哼。头一条,医生说部队把他从医院里放出来简直是在犯罪——我说的全是实话。他非常明确地告诉你父亲很有可能——非常大的可能,他说——西摩会完完全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同时,反过来也可见当时社会上精神医生的不专业程度,即社会对精神疾病普遍缺乏了解。其一,作为颇有名望的精神病医生,西威茨基大夫不能引导来访者全面地交代病情,没有充分了解情况就草率判断,缺乏职业素养。其二,西威茨基自己都没有正确看待有精神疾病的患者,他不劝家属多包容照顾病人,不努力提出治疗方案,反而希望病人被关在医院里,将病人当成疯子和囚犯。穆里尔母亲的言语间也存在对西摩的“妖魔化”倾向:

“是的,但你可曾——可曾告诉医生他想把奶奶的椅子怎么样吗?”

“他有没有说他认为西摩有可能变得——你明白吧——反常什么的?也许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就这样,在人们充满了愚昧的敌意中,精神病人的头衔牢牢地扣在了西摩的头上,哪怕他可能只是有轻微的战后创伤症。

其次,社会也加重了西摩的精神问题。穆里尔母女的对话中折射出当时社会对退伍军人的普遍看法—— “今年来的人档次太低了”,可见这些免受战争磨难的人对于曾经的战斗英雄,如今的战争幸存者的残忍态度——排斥嫌弃与傲慢无礼。然而,西摩这样的退伍士兵不仅要适应从尸横遍野到歌舞升平的巨大落差,还要忍受世人无耻的排挤和内心的痛苦,战争的阴影从未在他们的人生中退散。或许有的退伍士兵能在富贵温柔乡中得到治愈,但这对于追求精神世界的西摩而言是绝不可能的,因为他甚至可能在思考战争悲剧的根源。本就与消费主义社会格格不入的西摩是“异类中的异类”,经受了社会的双重敌意。

小说对西摩因战争的摧残和社会敌意而饱受精神折磨的状态进行了隐秘而细致的刻画。西摩不愿意脱下浴袍,因为“不想让一堆傻瓜盯着他身上的图徽”,以至于面对别人突然到来,“他的右手伸上去捏住毛巾浴袍的翻领”并且“翻过身趴着睡”。下意识的防备既是因为他在战争中形成的高度紧绷的神经,更是因为他感觉到社会的敌意后始终处于警觉与防御状态。西摩甚至在内心建立起了与现实世界的高墙,只愿意活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譬如西摩问的是“今天有什么节目”,而西比尔回答的是“我爸爸明天要坐一架奈里飞机来”。对比两个回答可以发现西摩在用一种局外人的角度观照世界,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形而上的、抽象的,而对西比尔而言,世界就是具体真实的。又如西摩在面对西比尔质问时的回答“我假设她就是你”,尽管西摩可能只是在哄她,但是他能想出这个回答也说明他经常用精神对抗现实,沉浸在精神的世界里,甚至常常不能及时出来。还如:

“你穿的游泳衣挺不错的。要说我喜欢什么,那就是一件蓝游泳衣了。”

“这件可是黄的,”她说,“这件是黄的。”

“是吗?你走过来一点。”西比尔往前跨了一步。

“你完全正确。瞧我有多傻。”

在《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一书中,西摩给妹妹讲了“九方皋相马”的故事,而其弟巴蒂·格拉斯表示西摩死后,“我终究也没能想出我可以派谁代替他去寻马了”,这证明西摩能够“着眼于内在本质,外在特指则可视而不见”[5]。本书由巴蒂纪念西摩所作,尽管这是巴蒂想象的,他并没有目睹西摩的死亡,并且他也承认本书的西摩不像真正的西摩而像自己,但是巴蒂大概率是不会忘记描写西摩的“相马”能力的。因此,也就在此借《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辅助理解本文了。在西摩的精神世界中,一种纯真美好品格的代表就是蓝色,而西比尔有此品格,所以他视而不见外在的黄色,而着眼于本质的蓝色。但此时沉浸于内在精神世界的西摩被活在外在世界的西比尔提醒泳衣是黄色的,于是他这才跳出精神世界,肯定了西比尔的判断。无论如何,西摩沉浸在精神世界的时间越长,在世俗意义上看来,他的处境就越危险。

就像是吃多了香蕉出不了香蕉洞的香蕉鱼的最终死因却是疾病“香蕉热”,西摩没有死在充斥着死亡的战争,却吊诡地自杀于和平时期,死在了战争的阴影下,更死在了社会的敌意中。忘恩负义的社会不仅没有承担起救赎的责任,反而成了杀人凶手,“雪崩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是塞林格在每个读者心中敲响的警钟。

三、“预言女巫”的最后一击

在塞林格的精心设计下,西比尔在小说中既是一个立体生动的人,又是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这就意味着她在双重意义上促使西摩走向死亡。

西比尔到底是个孩子,她的童真与活泼在精神上给西摩带来了莫大的慰藉。西比尔有着“两片细嫩的、翅膀般的肩胛骨”,西摩说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她的“父亲”来。这似乎暗示对西摩而言西比尔就是个小天使,她的父亲则是上帝,因为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救赎就来自于全能的上帝。和西摩一样,西比尔也是孤独的。当她因发现了西摩·格拉斯(Seymour Glass)与“See more glass”间的乐趣而反复提起时,却没有得到所期待的来自母亲卡彭特太太的理解与肯定。作为小孩,她无法得到充分的重视。于是,在遇见一个因为向往童真而认可并走进孩子的精神世界,能与之平等认真交流的大人西摩时,她一定感到了被尊重和被看见,甚至会有些受宠若惊。总而言之,西比尔是喜欢西摩的,这足以让她自爆“我喜欢嚼蜡烛”这样“妈见打”的秘密。而西比尔喜欢嚼蜡烛,这不禁让人联想起《百年孤独》中同样有异食癖的丽贝卡。丽贝卡很少与人交流,通过吃土的方式发泄情绪,这体现出她的孤独和渴望被理解,西比尔或许也是如此,借嚼蜡烛排遣被忽视的孤独。

西比尔的孩子气中混杂着早熟,她已经懂得了嫉妒。在西摩与西比尔的八十多句对话中,有关西比尔对沙伦·利普舒兹的嫉妒有二十多处,约占四分之一的篇幅,这是浓墨重彩的描写,似乎饱含深意。

当西摩将西比尔看作是童真的孩子,打算同她聊些如星座那样孩子般简单的话题时,西比尔冷不丁质问起西摩关于沙伦·利普舒兹的事来,于是西摩“松开她的脚腕,收回双手”,心理学上认为从肢体行为、肢体接触的程度等就能判断出两个人的感情如何。人们能在语言上伪装自己,但会被肢体语言“出卖”。西摩下意识的收手,或许就是由于察觉到西比尔的嫉妒后,他内心对她的看法发生些许转变,至少他意识到西比尔本非完全纯真无邪。于是与之对应,他也不再完全用对待单纯孩子的方式来对待西比尔:

“你肯定知道。你必然知道。沙伦·利普舒兹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而她只有三岁半。”

西摩为了让西比尔回答问题而利用她对沙伦的妒意激将。西比尔在此处的应对也非常有意思,她拾起一只普通贝壳却煞有介事地仔细察看,这个对比暗示西比尔或许根本不是在看贝壳,而是在借此拖延时间思考,或是想个地方搪塞过去。然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就把贝壳扔掉,“恢复”行走。因为解决了一个问题,她的肢体语言也透露出内心的骄傲与得意,就像打赢了一场胜仗。可见西比尔的孩子气中混杂着早熟。还有这里:

“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是有些小姑娘就喜欢用气球杆去戳弄它。沙伦不这么干。她从来不那么歹毒,那么不存好心。”

西摩在西比尔的再三追问下道出了喜欢沙伦的真实原因,还含蓄地对西比尔做出了严厉的批评,而他之前似乎并不打算说出口。而西比尔在这里的追问也显得早熟。她先抛出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作铺垫—— “你喜欢蜡吗?”“你喜欢橄榄吗?”以此令西摩放松警惕,接着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你喜欢沙伦·利普舒兹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和来自西摩的批评后,她虽“不吱声”但没有惊慌失措或者道歉,而是在最后将自己的秘密与西摩分享。这似乎带着些讨好,同时也为了拉近与西摩的关系,达到与沙伦争夺喜爱的目的,这可以说是女孩的小心机。同时,在二人下海的过程中,安全问题总由西比尔操心,她在对话中一直强调,如“别离岸太远了”“有个浪头冲过来了”,可见她的小成熟。这也侧面反映出战争给西摩带来的伤害——目睹过太多的死亡让他变得麻木,以至不能回归正常生活,不大能感受日常的危险。

此外,西比尔的早熟似乎还展现在她的敏锐中:在西摩提出“香蕉鱼”的概念后不久,西比尔就问他是否看过《小黑人萨姆博》。在《小黑人萨姆博》寓言童话中,老虎们抢了桑布的服饰,但为了争当最了不起的老虎,咬着彼此的尾巴围着树跑,最后化成了一摊黄油。这与那群游进香蕉洞狂吃香蕉,结果出不来得病而死的香蕉鱼在主题和象征意义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这只是塞林格联想到的一个巧思,但他却借孩子西比尔之口道出,而这时西摩甚至还没有向西比尔解释香蕉鱼的具体故事。这似乎可以看出,塞林格似乎相信童真的孩子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在他的很多故事中,童真而敏锐的孩子往往对大人起到启示与救赎的作用,譬如《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怀着爱和凄楚》。

还需注意,西比尔的出场十分耐人寻味。她在路上“仅仅停下了一次,为的是把脚往一个海水泡透、坍塌的沙堡狠狠地踩下去”,紧接着就快到西摩的身边了。或许这个“海水泡透、坍塌的沙堡”指的正是在精神困境中越陷越深、濒临绝境的西摩,而西比尔将其“狠狠地踩下去”,似乎暗指西比尔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西比尔或许在两个层面给西摩以“最后一击”。

第一,从西比尔是一个复杂而真实的孩子这个现实角度看。西比尔是个复杂又真实的小女孩,她既有天真活泼的一面,也有早熟甚至人性中恶的一面,因为有符合人性的复杂所以真实。不同于沙伦·利普舒兹的纯善,她是无邪向世俗的过渡线,而充满了“回忆与欲望”的沙伦就像是《荒原》中的“沙伦”,她只是人们的“心向往之”,终究“不能至”。西比尔是可成为的,她是小时候的我们,是真实的人,是真正的难题。穆里尔有一件蓝色的衣服,而西比尔的泳衣是黄色的,但着眼本质的西摩却说西比尔的泳衣才是蓝色的,也许在西摩眼中穆里尔的衣服恰恰是黄色的。这背后似乎隐藏着塞林格对不能“寻马”、本末倒置的世人的调侃,但无论如何,西比尔似乎与穆里尔有某种联系,她们的性格有相似之处。或许西比尔就是穆里尔的镜像人物,是小时候的穆里尔,而蓝色终将无法挽回地堕落为黄色。小说中对西比尔尤其是关于她的嫉妒的刻画是浓墨重彩的,这似乎饱含以下深意:向往真善美的西摩或许就是看到了西比尔身上正在发生的堕落,看到了香蕉鱼困境的无解,看到了人类悲剧的不可避免,既然没有别的解法,那么死亡就是唯一的解法。在《圣经》中,领袖摩西受上帝启示,带领受奴役的族人逃离埃及,来到迦南地,解救了以色列人。而西摩的名字是摩西的倒置,这似乎象征着他并未找到人类困境的解决之道。此外,西摩名字的谐音是“see more”,即看见更多,西摩敏锐地意识到了人类香蕉鱼式的精神困境,甚至为破局而上下求索。他的确是看见了更多的觉醒者,但也正是过人的思想与自身的执着让他陷入尴尬和痛苦的境地,悲剧性正是源于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法阻止。西摩的困境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就像是当下自比为“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的知识分子,但或许困住他们的不是过多的知识或思想,而是放不下的执念与欲望。禅宗的《六祖坛经》提出“本来无一物”,告诫世人世间万物本来皆“空”,应放下执着,这也许正是“see more”的西摩还未悟出的智慧。

第二,从西比尔的象征意义的角度看。在古希腊神话中,女巫西比尔是一个被太阳神赐予不朽的人,拥有惊人的预言能力,然而她却忘记向阿波罗要永恒的青春,最后几乎缩成了空壳,依然求死不得。小说中的西比尔是个孩子,正将步入青春期,就像是小时候的女巫西比尔,她也拥有神奇的预言能力:

气床重新平稳后,她用手把遮住双眼的一绺扁平的湿发撩开,报告说:“我刚才见到了一条。”

“见到什么啦,我的宝贝儿?”

“一条香蕉鱼呀。”

“我的天哪,真的吗?”那年轻人说,“嘴里有香蕉吗?”

“有啊,”西比尔说,“六根呢。”

塞林格借西比尔之口,让西摩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一条香蕉鱼,再也无法挣脱困境——战争的阴霾、社会的世俗与敌意、人类灵魂的堕落……一切的一切,于是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突然抓起西比尔垂在气床外缘的一只湿漉漉的脚,亲了亲弓起的脚心。”日常中的身体接触是表达某些强烈情感的方式,西摩这样做就像是对那尚纯净的灵魂表达最后一丝留恋与向往,然后遗憾地说:“对不起了,我终究没有找到解决之道,我放弃了。”告别之后他就“毫无遗憾”地自杀,走向他拥有的唯一的自由——女巫西比尔所渴求的死亡的自由。西摩离开海滩时仍将气床抱在手里的细节似乎也印证了这点,因为塞林格信仰禅宗,而一行禅师在《佛陀传》有言:“教理就像一艘乘载你渡河到对岸的木筱……好好用那木袭乘载你们到达彼岸,但不要执著它是你的,而不肯放下。不要被困于法理之中。你们一定要懂得把它舍放。”[6]西摩并没有舍弃气床,似乎意味着他并没有到达彼岸,并没有挣脱香蕉鱼的困境。之后在电梯里,西摩因为怀疑女士看了他的脚而生气,这似乎是一种恼羞成怒,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香蕉鱼是没有脚的,西摩意识到自己是一条香蕉鱼后,在他眼中自己的脚就已经变成了鱼尾巴,所以他才会那么喜爱西比尔的双脚,而他的双脚仅仅在无法看透本质的世人眼中才以为是脚。更让他愤怒的是,自己就算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也无法逃离双脚变成鱼尾巴的命运。

四、对话的艺术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采用外视角叙述,主要由人物的对话构成。这意味着作家大多时候只能在对话中交代一切,表达十分受限,反而更展现了塞林格高超的对话描写艺术。从对话艺术的角度看,《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中的对话是“冰山式对话”,是“诗式对话”,也是“欲擒故纵式对话”。

首先,海明威曾与塞林格交好,而塞林格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中的对话似乎是在致敬海明威,其形式的凝练与内容的丰富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审美张力,足以被称为“冰山式对话”。“冰山式对话”既于寥寥数笔间交代大量情节,也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将人物刻画地入木三分。譬如读者从母女对话中提及的“1948年”“德国”“诗集”等就可以推断出西摩在二战参军,而二战时涉美的欧洲战场战役不多,主要是诺曼底登陆。可推测,或许就是参加了这场罕见的残酷战役,西摩的精神受到重挫,开始在德国诗集中寻求慰藉。又如:

“听起来也招人喜欢”,卡彭特太太应了一句,“西比尔,别动,淘气包。”

仅一句话,一个在自我生活与儿女家庭之间夹缝生活的妇女形象便跃然纸上。同时,为了避免对话单调而引起阅读疲劳,也为了破除对话的形式限制而留给读者更多的线索,塞林格会在连续的对话中穿插对人物细致的动作描写,且这些动作往往是前后呼应的。譬如穆里尔在聊天时腿部动作的变化,这就给了读者强烈的画面感甚至代入感。小说中外视角下的对话有清晰细致的语言动作描写,却将其他的一切埋在“海平面”下,为读者的阅读甚至“二次创作”提供了充分而又似乎有迹可循的留白,形成了一种召唤性文本结构,能充分调动起读者思考的积极性。这不仅有利于锻炼读者的阅读能力,也使小说自身随着时间的积淀而愈发厚重。

其次,塞林格信仰禅宗,酷爱中国与日本的诗歌,且本人也是一位诗人,禅宗的智慧和诗的特点也被他融入了小说对话的创作中。《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对话具有节奏感,既体现在读者朗读文本时所感受到的英文自身的音响韵律上和对话的长短句相错的形式上,也体现在它所构成的张弛有度、快慢相宜的整体结构上。这不仅让对话富有诗歌的音韵美,给读者(尤其是英文原著读者)带来愉悦舒适的阅读体验,也很好地服务了人物刻画、情节展开与主题呈现。譬如西比尔不止一次提到的“See more glass”:

"See more glass",said Sybil Carpenter,who was staying at the hotel with her mother."Did you see more glass?"[7]

第一次的“See more glass”仿佛是一个提示画面转变的提示音,声调明亮得让读者的精神为之一振。这些明快的“See more glass”不仅在相互配合间形成了有节奏的韵律美,也衬托出西比尔活泼可爱的孩子形象。在穆里尔母女二人的对话中,出现了大量的话语被打断的情况,塞林恪似乎并不想让读者迅速了解全况,相反,他在有意拖慢节奏,迫使读者放慢阅读速度来静下心感受那份萦绕在对话内外的人物情绪,如穆里尔的逃避与母亲的焦急,并由此进一步感受人物的性格特点,从而获得一种非逻辑的审美体验式阅读。这正是禅宗所提倡的“观照”,一种不同于理性思考,也不借助文字概念的推理,而类似于审美地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时,《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对话也在内容上涉及禅宗公案,禅意无穷,富有玄妙深远、朦胧缥缈的诗性美。

最后,《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对话还具有散文般“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这不仅十分贴近人们具有随意性和发散性的真实聊天状态,也使小说在人物塑造和主题展现等方面更成功,或可称之为“欲擒故纵式对话”。譬如:

“穆里尔,我一点儿没瞎说。西威茨基大夫说西摩很可能会完全失去控——”

“我刚到这儿……我皮肤晒坏了,简直没法动。”

……

“那真糟糕。”

“我死不了的。”

“告诉我,你跟这位精神病专家谈过啦?”

谈论西摩的目的话题被带跑到穆里尔被晒伤后,又奇迹般被扯了回去,而“我死不了的”不仅可用作对上句“那真糟糕”的关于被晒伤的回应,也可看作是对西摩可能不受控制的回应,似乎是一个让话题回到主线的契机。这种作者精心设计的巧合在母女二人的对话中较为多见。对话话题的偏离既贴近真实生活中人们闲聊的随意状态,也侧面展现出穆里尔母女二人共同的性格特点——意志力不坚定。对话话题的巧妙回归又符合了人物的心理状态——放不下西摩的精神问题,服务了突出主题的需要。两方面相结合,就体现出形散而神不散,起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充分彰显出小说的文学性。

五、结语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中通过“冰山式”“诗式”和“欲擒故纵式”的对话,讲述了“香蕉鱼的困境”:饱受战争阴影折磨的西摩在爱人的漠视、社会的双重敌意与“预言女巫”西比尔的最后一击下彻底绝望,最后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自杀身亡。西摩的困境,即“香蕉鱼的困境”是每个现代人的困境,西摩把未解决的问题留给了读者,而人们最终能否逃脱成为香蕉鱼的命运?

参考文献:

[1]罗景泉.《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心理空间分析[J].名作欣赏,2021,(24):130-132.

[2]王梓钧.战后创伤下的个人“悲剧”——文学伦理学下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解读[J].今古文创,2020,(18):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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