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谈中国系列”评介

2024-07-18 00:00淡霞
新阅读 2024年6期

2019年8月,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公布梁晓声的《人世间》获得茅盾文学奖,其颁奖词如是说:“……他坚持和光大现实主义传统,重申理想主义价值,气象正大而情感深沉,显示了审美与历史的统一、艺术性与人民性的统一。”梁晓声的非虚构作品亦有其小说的表现张力,但比其更有温度、深度、广度、高度,显示出其气象正大而情感深沉的风格特色。“梁晓声谈中国系列”即如此。此系列包含《梁晓声谈中国人》《梁晓声谈中国故事》《梁晓声谈中国智慧》3本书。它用100多篇文章将作家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创作的描写中国人、讲述中国故事、展现中国智慧的经典篇章按照主旨集结成册,堪称作家的时代回忆录,更是充满人文理性的社会观察实录。此系列虽非集中于一时一地一稿中完成,却也以长达三四十年的写作一以贯之地呈现梁晓声作品突出而独有的关键词,由此彰显其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

平凡和阶层

自1982年其作品《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起,梁晓声作为中国文坛的常青树,一直被当作“平民的代言人”。他的作品饱含对平凡人物的关怀,秉持对社会正义的追求,真诚而有说服力。生活中平凡的人、大时代车轮下小人物的命运,一直是梁晓声默默关注并细细描摹的对象。他的笔下,有跟随家人在小区里捡拾垃圾的小垃圾女,衣着破烂,却处处透露出小女孩天真烂漫和良善本性(《小垃圾女》);有留守茶村、身患癌症仍愿下地干活的王妈妈,她一边在去世的女儿、丈夫的坟前叙述家常后泣不成声,一边又在自言自语:“我死,也许不是因为病。就是因为病,估计也不会病得太久。我加紧再挣点儿钱,攒够一万元,估计怎么也够搪病的了。我可不愿拖累儿女们,儿女们各有各的家,也都不容易……”(《王妈妈印象》)像极了我们身边的每一位坚韧朴实而又爱得深沉的母亲。文字朴实,感情真挚,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以人物之小,观社会之大。小垃圾女、王妈妈、玻璃匠、看自行车的女人、瘦老头、买股票的农民玉顺嫂、木匠、追星而死的女孩达丽、基层地税员、见义勇为的农民马随意,等等,他们都是红尘中微小的个体,善良而卑微,坚韧而小心翼翼地活着,命运对待他们却并不完全公平。他们的故事是中国社会百态的见证,虽未建立丰功伟绩,未创造人生传奇,但他们是绝大多数平凡中国人中的你我他,他们值得被记录,被看见,被关注,被共情,在这一点,梁晓声和《梁晓声谈中国人》走在了前列。

阶层,是“梁晓声谈中国系列”极为重要的另一关键词。鲁迅先生说:“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诚如斯言。阶层作为社会现象之一,是社会关系的投射,体现在现实生活和民众思想的方方面面。囿于某些观念,一些作者或许对此刻意回避,即便谈起,亦顾左右而言他,惯谈风花雪月歌舞升平耳。然,梁晓声不如此,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他拒绝浮躁喧嚣,关注现实民生,阶层遂成为他笔端常见的关键词。

谈及当下的青年阶层,他认为大学生是最容易培养成中产阶级的未来力量,部分青年身上还体现出较多类似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情结,这就促使人们考虑大学教育的文化价值观会不会出问题。梁晓声一贯自觉地将他的笔墨倾注于底层人物身上,但不代表他不关注其他阶层的生活。他敏锐地察觉到各阶层间的思维差距,对此他犀利地评论道:“中国目前的现实问题是,底层面对严重的贫富差距产生了强烈的愤懑,很容易把情绪发泄向中产阶级。底层和资产者阶层的距离太远,他们想象不到富人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情,他们只能从网上偶尔知晓他们结婚花费了多少,股票又怎么了。他们与新兴的中产阶级距离更近,对中产阶级的言行更为敏感……”(《中国的中产阶级,注定艰难》)

毋庸置疑,阶层思维在梁晓声这里已成为观察人物和现实、剖析社会群体心理的一大利器,这一利器运用到古典文学爱情中,亦锋利无比。论及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三角恋爱,梁晓声如是说:“黛玉悲剧的最大原因其实在于——她的视野被局限于大观园;而在大观园里的等级线上,只有一个贾宝玉。在她自己的等级观念中,也只有一个贾宝玉。”(《论林黛玉的不“醋”》)角度清奇,虽是一家之言,亦予人醍醐灌顶之感。梁晓声对阶层这一社会镜像之偏爱和灵活运用,可见一斑。

时代和故事

1968—1974年,梁晓声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知青,后来他因“知青文学”成名,其代表作《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因反映较为真实的知青生活和火热年代而广为流传。可以说,踏入文坛伊始,梁晓声即将时代烙印深深铸刻于创作基因里。作为一位优秀的作家,他并未止步于“知青文学”,而是一直追随这个时代,表现这个时代,反馈这个时代,其作品也同时代一起成长、一起变化。小说代表作《人世间》如此,非虚构作品“梁晓声谈中国系列”更是如此。

《小街啊小街》表面上是讲述作家人生半辈子住过的三条小街,分别是哈尔滨的安平街、光仁街和北京的健安西路,实则通过这三条小街将作家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中年生活串联起来,恰如文中所说,“然而我的人生,确切地说,我的城市人生,也可以由三条小街来划分”,背后体现的是中国居民居住环境和城市发展在三四十年间的时代变迁。

《京华见闻录》是一篇著名的非虚构作品,梁晓声用朴实的文字呈现生命中所有的相遇,用温暖的笔触勾起人们对人生故事的回忆与思索。从20世纪70年代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的坎坷经历写起,到90年代在文坛的起起伏伏,到改革开放后身边部分青年男女崇洋媚外,渴望涉外婚姻等,作家如实记录自己和身边人的故事,看似是个人生活的平淡琐碎杂谈,实则一部生动鲜活、点面精彩结合的时代观察史便诞生了。这样的文章尚有很多。大时代的小人物,时代与一代人的成长痕迹已高度融合,互为见证。作家看似不写时代,却篇篇都在反馈时代、折射时代。每一部作品皆有时代忠实的影子。

值得一提的是,梁晓声秉承知识分子的职责,只做“我们这一代”真诚的记录者。他承认时代是天,时代是规则,时代是一代人命运运转的幕后推手,这一点与梁启超的观点不谋而合。梁任公云:“时势所造之英雄,寻常英雄也。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何在而无时势?故读一部二十四史,如李鸿章其人之英雄者,车载斗量焉。若夫造时势之英雄,则阅千载而未一遇也。”

讲故事,乃作家创作虚构作品的拿手好戏,亦是文学作品具备艺术性和感染力的审美要素之一。甚少有作家用大篇幅讲故事的方式,而是一贯地以小说手法写非虚构作品。将故事元素在此类文体中运用得天衣无缝炉火纯青的,梁晓声是其中的佼佼者,或可理解为他的非虚构作品故事性强,观感体验愉悦。读者会像阅读小说一样,在津津有味、身临其境、轻松愉悦中体味作者所传达的观念、精神乃至深奥的思考。

讲好中国故事是每一位中国作家责无旁贷之事。“梁晓声谈中国系列”所讲故事,既有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故事,如“文化大革命”期间下放到偏僻农场,坚持为失学孩子们传道授业解惑的瘦老头,也有一些文艺界名人如黄宗英兄妹三人、作家茹志鹃等为梁晓声这个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小青年热心安排住宿的古道热肠之小故事;既有大学校园里来自边远农村的学子勤奋创作不负青春的奋斗故事,也有作者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期间与其他同学结下终生难忘友谊的“恰同学少年”之故事;既有自己一路奋斗在文坛创作、在职场交友、在大学教书的亲身经历,也有周围人甚至是街道上小摊小贩经历社会磨炼浮浮沉沉之岁月沧桑;既有故乡家园里“万里家山一梦中”的乡情叙事,也有在刚刚开放的深圳特区闯荡的他乡故事……这些故事,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前前后后,在作者独具艺术性、极富感染力的小说式笔法下,呈现出中国人的坚韧担当、有情有义,由此大时代背景下中国故事的张力和丰赡得以较为完整和完美地体现出来。

非虚构作品,并非一定要板起面孔来说教,说教可以用讲故事来代替;并非一定要持续地长篇大论来讲道理,故事的趣味性、人物的鲜活性、语言的生动性更利于使作品深入人心;并非一定要一字一句皆有来历,一言一行皆有考证,适当的细节刻画、适当加工的语言亦彰显出非虚构作品的艺术性魅力。对此,与非虚构作品有千丝万缕之联系的传记写作,即为极好的明证:“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完全是文学性虚构,它应该是一种综合,一种基于史而臻于文的叙述。在史与文之间,它不是一种或此即彼、彼此壁垒的关系,而是一种由此及彼、彼此互构的关系。”“文”的担当,非故事莫属。

批判和智慧

梁晓声因其作品直面社会现实,反思文化传统,剖析国民性格,倡导公平正义,高扬人文主义旗帜,坚守人道主义立场,而被誉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乃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巨匠,梁晓声也是中国真正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批判,是其作品的基本底色和关键词。

沉思鲁迅,沉思王小波等名家,站在纯文学批判角度,梁晓声秉持本性对其认为不合理、不妥当、不满意、不够好之处直言不讳地表达意见;同样,面对中国乃至世界一度流行的文化——苦行文化,他亦给予毫不留情的嘲讽和批判,投递的匕首直指核心:“全世界一切与苦难有关的优秀的文学与艺术,优秀之点首先不在产生于苦难,而在忠实地记录了时代的苦难。纳粹集中营里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文学和艺术,尽管那困难是登峰造极的。记录只能是后来的事……”(《论“苦行文化”之流弊》)。

身为有良知的作家、优秀的社会观察记录者,梁晓声尽可能地将温情和善意留给平民,用温暖的情怀鼓舞激励普通中国人在艰难时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却将锐利的眼光和批判之声传达给高高在上者和腐朽退化的思想观念,他对文学、文人、文化、文艺、文明、人生等诸多方面的思考和解读,不仅深刻阐发了中国人独特的文化情结和国民性,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作家别样的文学智慧、文化智慧及人生智慧。

智慧,是批判之后的另一种温情,是冷静剖析后的别样感悟。他的智慧,一方面体现在他文章中思想的前瞻性。在十几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关于国家和经济发展机遇》中,梁晓声曾预言式地谈到娱乐化社会的危害性:“绝大多数市民阶层或草根阶层的子女,若不能自幼摆脱娱乐文艺之泡沫的侵袭,即使有了大学文凭,却只不过成为比比皆是的脑力劳动者——‘知识改变命运’的规律,也就能将他们改变成不再是父辈那般的‘体力劳动者’而已……‘娱乐改变命运’也成了一句社会箴言——改变了不少原本或可超越自己阶层的人的命运,使他们耽于娱乐,从文化意识上被按在了本阶层的坐标上。”在《学中文有什么用?》中,梁晓声一针见血地指出毕业生就业难的问题,“要不了几年,几乎一切大学各学科的学子们,都将日渐地供大于求。只不过中文学子较早一点儿体会到供大于求的苦涩罢了。”此文亦发表于十多年前,却恰如今日之社会现状的亲眼见证、如实描述。这些智慧之声言语振聋发聩,思想直指人心,今日读来,令人不得不佩服作家透过彼时之表象看透此刻之真相的远见卓识。

另一方面,“梁晓声谈中国系列”的智慧体现在作家一如既往的对青年的关怀和谆谆教诲。作家用社会生活知识和心灵发展出的生存智慧反哺精神境界,进而为大众读者提供一些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和思路。抛却面对不公现象时的声色俱厉、犀利批判,面对陷入人生困境和思想困惑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梁晓声是低调温情而又善解人意的。他提出,为什么我们对“平凡的人生”身怀恐惧?因为我们的文化近年来以各种方式向社会灌输了太多所谓的“不平凡”人士的成功经历,平凡的人生乃成为一种羞耻和“穷人病”,文化最清醒的那一部分,应时刻提醒社会关注平凡的人们拥有的基本愿望,而不是反过来用所谓不平凡的人们的种种生活方式来刺激他们。又如,《我如何面对困境?》中,他现身说法,叙述自己人生经历的诸多不顺遂后回答青年的提问:“知道了许许多多别人命运的大跌宕、大苦难、大绝望、大抗争,我常想,若将不顺遂也当成‘逆境’去谈,只怕是活得太矫情了呢!”所谓不智慧的人都是相似的,智慧的人各有各的智慧,诚不我欺。

结语

综上可知,平凡、阶层、时代、故事、批判、智慧六大关键词已成为梁晓声作品的鲜明特征和灵魂烙印,“梁晓声谈中国系列”正是通过它们,将一部从中国人、中国故事、中国智慧三个维度深度解读中国社会的观察实录完整呈现。

作者单位:中央党校出版集团大有书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