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一部时至今日依旧被众多影迷奉为华语电影巅峰之作的影片,上映已30余年。1993年,陈凯歌带着《霸王别姬》亮相戛纳电影节,最终捧得当年的金棕榈奖,这是华语电影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捧得金棕榈奖。影片围绕两位京剧伶人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展现了对传统文化、个体命运与历史、人性的观照。
这里不得不提到《霸王别姬》的编剧之一、同名小说的原作者——李碧华。用陈凯歌导演的话来说:“李碧华女士其实是《霸王别姬》的母亲,她为影片的拍摄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
李碧华是中国香港女作家,代表作有《青蛇》《霸王别姬》《胭脂扣》《潘金莲之前世今生》《诱僧》《秦俑》《饺子》等。这些小说先后被搬上荧屏,逐渐为大众所熟知。她的作品大多写“情”,但又难以“言情小说”界定之。学者刘登翰评价,盖因其写作“有比爱情更丰富的内涵,在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哲学的层面上所给人的思考,是一般言情小说所不能比拟的”。于今再读李碧华,犹觉才情高绝,洞幽烛微。
题材择取:诡谲的前尘轻诉
1959年出生于香港的李碧华生长于一个大家族,从小便听闻很多旧式的人事斗争。这种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为李碧华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和灵感。也许正因如此,李碧华在写作题材上多喜“古”,而少写实,善作奇幻景、奇情事。
她爱写鬼仙,爱写轮回:《胭脂扣》里,本是香港红牌妓女的女鬼如花,因寻觅当日约好一同殉情的纨绔子弟十二少而重返阳间,痴心守望;《秦俑》让在地下尘封了两千年的秦始皇郎中令蒙天放跃出古墓,重见天日,与深爱的女子“冬儿”谱写漫漫三生缘。
她爱自历史中撷取看点:《诱僧》里,她写唐初因玄武门事变而受追杀的将军石彦生,与红萼公主衍生出一段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她爱写梨园弟子:“梨园繁华而清苦,多少人喧马嚣终落得曲散人终,尘世的悲喜凝缩在此迷幻着我们的眼睛。”这就是李碧华提供给我们的背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于是就有了《霸王别姬》里痴恋纠葛的情感,有了《生死桥》里生死相缠的宿命。
她爱将古典小说进行“新编”:《青蛇》完全颠覆了古典传奇,以青蛇为“我”,回忆、叙述、想象、感受、评价,颇为新鲜,不落窠臼;《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则走得更远,让“千古第一淫妇”潘金莲转世为芭蕾新秀单玉莲,前后遇上四个男人,又因孽缘未了,历尽劫数难逃宿命……
李碧华笔走偏锋,纵横古今,在历史的长河里,遍觅“痴男怨女,生离死别”,演绎一段段奇情孽恋。
人物塑造:挣扎于爱恨的痴男怨女
李碧华的作品始终在探讨男女、爱情与命运的纠葛,女性在其文学创作中占有极大的比重。
与同为香港出身的女作家亦舒所塑造的现代女性范式的女主角们不同,相较而言,李碧华笔下的女性要“小女人”得多。她们妖娆性感,相当符合男性心中的女性美。她们也聪明,但不是亦舒笔下女主角那种看透世态炎凉、情爱无常,坚忍自强、奋力向前的聪明,而是为了爱情、男人或者保全自身而耍手段、使心计的“小聪明”。
她笔下的女主角,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般的痴情人物,都寻求无穷无尽的、完满的爱情。基于这一点,她所刻画的女性总是一生为爱痴狂,甚至选择为爱而死。
《霸王别姬》中的菊仙,“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菊仙却置这一生存法则于不顾,断然为了段小楼“卸妆”——自己给自己赎身,誓同他共度今生。从朝青丝到暮成雪,她笃定了心思,跟着她心爱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哀求过恨她的程蝶衣;因全身护他,挨打致小产。大半生的风雨飘摇,但菊仙对段小楼的情爱不变:“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到最后菊仙穿着新新鲜鲜的大红嫁衣自尽,也只是为一个“情”字:“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胭脂扣》里,如花情愿减寿十年也要重返人间苦苦寻找她的“毛巾老契”;《生死桥》里,丹丹以生命和尊严祭奠爱情,尽显悲怆与决绝;《诱僧》里,红萼公主追随爱人亡命天涯,最终殉情。
当爱情求之不得时,亦舒笔下的女主角们通常会猛醒,顿悟,发奋,忘掉爱情,致力于自身修习,但李碧华笔下的女子们则有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青蛇》末尾,曾经吃尽爱情苦头的白蛇,在雷峰塔倒后重出生天,看见现代的美少年,仍是忙不迭“适应潮流”:“一旋身,烫了发,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脚上换了丝袜,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高底凉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仍是因为对爱情的无限渴望——“低语,传情,雷鸣电闪般的恋爱,她又搭上这个男人”。
李碧华塑造的女子是美丽的、柔软的、痴情的,也是兼具“小女人”特质于一身的,她们有缜密的心机,有小小的“手腕”。她笔下的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之间,大多各怀鬼胎、工于心计。《青蛇》中,白素贞教导小青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生死桥》中,段娉婷为了要与唐怀玉结婚,谎称自己有了他的骨肉;而《梁山伯自白书》中,梁山伯直到最后才洞悉,祝英台送他的定情物玉蝴蝶不过是满满一抽屉中的一只……可以说,这些反差同时也反映了她对人性的深刻体味和悲凉戏弄。
与此同时,在李碧华的作品中,理想男性似乎是缺失的,女主角们往往所遇非人,遇人不淑。《胭脂扣》里,十二少跟如花约好了一起自尽,却又在最后关头贪生求救。《青蛇》里,许仙对爱情时常处于观望状态,他对白素贞和小青的爱极不稳定,从听信法海之言向白素贞的酒里洒雄黄,到起死回生迷魂乱性,欲携银子与小青私奔,其目的始终都是利己。他一边安心地享用白素贞带给他的一切舒适,一边能冷笑着对小青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是人吗?娘子那么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哪是人能做到的?”许仙正是李碧华小说中诸多男性的典型代表,贪婪,软弱,迟疑,不肯担当,毫无胆色。即便如《霸王别姬》里的“霸王”段小楼,也在时代变局中当面喊出要与菊仙离婚的话:“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被动地成为一名“背信者”。他的“维护”,反而使菊仙走上绝路。
不能不说,李碧华正是以其灵异之笔,一边痴迷红尘,一边颠覆红尘,以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直指万丈红尘中人性的卑劣与真实。而对生命、爱情、宿命所持的悲观态度,也让她笔下的爱情故事带有一丝看淡、看透、看破的沧桑颜色,临花照水,手势苍凉。
文字构建:缠绵诡丽的悲凉清醒
李碧华的大部分小说,都在古今两个时空中自由穿梭,景幻情真,想象狂放,瑰奇诡谲。反映到文字上,总是带着浪漫的凄迷,组合成一种凄艳迷离的气氛,在一种古典情怀的氤氲中,抒发出深切的悲哀。作为其作品的绝对主题——爱情,在其笔下,是这样被渲染的: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象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轻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生死桥》)
可以看出,李碧华丝毫不吝笔墨。对于文字的态度,她是铺张的、细腻的、讲究的、古典的,大红大绿通篇着色,却不落俗。宛若她钟爱的梨园题材,是涂了油彩的伶人才能表演的曲目,令人目眩神迷,荡气回肠。
李碧华的小说,细看都有不少生活哲学。她喜欢借文中人之口加入自己的感喟,一针见血,振聋发聩,足见其在小说之外的杂文创作功力。如《青蛇》中,她师法张爱玲之“红玫瑰白玫瑰”论——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笔冷情浓,火花魅惑。如此,一个个从历史烟云中挖掘出来的带着传统原型、寓言色彩的故事被李碧华重新诠释。如歌如诗的人生与命运,被推向极致的人物情怀,无不蕴含着浓郁的诗意、瑰丽的想象和浪漫的凄迷。
再读李碧华,她的纤纤细笔像一束细碎的光亮,照亮我们不易觉察到的那些体验与感触,抹去心智的尘沙,看到对人性的洞微烛隐,使人掩卷时,迷离沉醉,怅然若失,却又隐然顿悟。
作者系福建教育杂志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