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自己

2024-07-15 00:00忍者文身
上海故事 2024年5期

汪彩凤是一名职业哭灵人,哭过的亡灵不计其数,可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哭到了自己头上。

所谓“职业哭灵人”,就是代替刚去世的死者子女在灵前哭丧,不仅哭,还要唱,一旁有鼓乐班子伴奏。死者的男性晚辈由男性哭灵人代替,女性晚辈由女性哭灵人代替,而且都要披麻戴孝,像真的一样。

汪彩凤由于唱得好听,哭得投入,因此在业界名气很大,就连外地那些主持丧事的大执宾也都乐意找她。而且,别的哭灵人哭一次都是三百元,唯有汪彩凤敢要五百元。所以,她虽然很早就与丈夫离了婚,却凭自己的能力将闺女送到贵族中学读书,并且在县城繁华处购买了楼房,平日里的穿着打扮更是光鲜亮丽。

美中不足的是,汪彩凤与娘家人的关系搞得相当生分,主要原因是她好几年也不回家看望老娘,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与她断了联系。

这年冬天,天气极冷,好多有基础病的老人都因抗不住严寒而相继离世,汪彩凤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汪彩凤在一家葬礼上刚哭完,电话铃声又响了,她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闺女丽丽打来的,汪彩凤一猜就知道咋回事,所以直接摁了拒绝键。丽丽不死心,接连又打了十几次,汪彩凤就接连十几次都给拒接了。

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汪彩凤已经跑了五六个地方,哭了十几场,她太累了,想回家休息。正在这时,又有一个大执宾给她打来电话,说他们那儿有一家正办丧事,家属指名要汪彩凤哭灵。汪彩凤本不想去,正要回绝,大执宾却说已经派车接她去了,她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接她的车一到,汪彩凤坐上后座没多久就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车子才停下来,汪彩凤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忽然觉得眼前的环境非常熟悉,正愣神,丽丽从大门口跑出来,急吼吼地冲她嚷:“娘,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咋不接呢?我姥姥去世了!”

“啊?!”汪彩凤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往院子里跑去。

老娘的大红棺材就停在院子中央,周围站满了披麻戴孝的人,汪彩凤顾不得与他们打招呼,扑通一声跪在灵前,撕心裂肺地就哭上了:“我的那个亲娘哎……”一声尚未哭完,上来两个人就将她架了起来。汪彩凤左右一瞅,原来是自己的两个哥哥,她抽泣着问:“大哥、二哥,咱娘得了啥病呀?啥时候走的?”

大哥冷冷地说:“得了啥病跟你也没关系。”

二哥恨恨地吼:“你还知道有个娘啊!”

汪彩凤正不知如何是好,大嫂过来给她边穿孝衣边说:“我们今天托大执宾把你请来,就是让你来哭灵的,你不是哭一场五百块钱吗?我们保证一分不少地都给你。来吧,先替我哭。”

汪彩凤一下子全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没在老娘床前尽孝,哥嫂早已把她当作仇人了,他们今天把她“请”来,存心是要借哭灵的名义惩治她啊。想到这儿,汪彩凤把心一横,冲着不远处的鼓乐班子一挥手:“哭灵!”

悲伤的音乐响起,汪彩凤重新跪到地上,正准备按着原有的台词哭,大嫂突然过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汪彩凤只好按着“主人”的意思哭唱起来:“我的那个婆母娘哎,你走得倒是省心,想当年为彩凤啊,我没少操心。她早起去上学呀,我五更就包馄饨;她说长大当歌星呀,我就到音乐学校去求人……”

汪彩凤嘴里唱着,往日的情景就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滚而落,感动得周围看热闹的都唏嘘不已。

一场唱罢,汪彩凤的眼泪还未擦干,二嫂也上来嘱咐一番,汪彩凤便又按着二嫂的意思哭唱起来:“我的那个婆母娘哎,你咋就那么偏心,我和彩凤一般大啊,你却叫我让三分。我结婚时彩礼少呀,她嫁人却戴三金……”

唱的这些也是实情,汪彩凤的泪水又流了有半盆。

接下来轮到姐姐了。姐姐从小最疼汪彩凤了,虽然对她这些年不回家也十分不满,但看妹妹哭得像泪人一样,到底还是不忍心再让她哭灵了。可姐姐的闺女——汪彩凤的外甥女——不同意,她说不能让人笑话咱出不起这五百块钱,便毅然走到小姨面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丽丽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看出来了,这些亲戚名义上是给姥姥哭灵,实际上是拐着弯地让娘哭自己呢!于是,她急忙上前阻止,汪彩凤却摆手让她退下,变换一下角色,替外甥女唱上了:“我的那个亲姥姥哎,你实在是太狠心,为了给小姨交学费啊,你让我娘早成亲。只因我爹长得丑呀,害得我也难看嫁不了人……”

这一曲下来,汪彩凤的眼泪基本上都流干了。可没想到,大嫂家的儿媳妇也不甘落后,她说今年是她本命年,别人家的姑婆都给侄媳妇买红裤衩、红乳罩、送红袜子、发红包,自家的姑婆却连个身影也见不着。还有,她家的妮子已三岁,也要给太奶奶哭灵尽尽孝。

汪彩凤只好哑着嗓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唱了两场。她以为这回总算熬到头了,没想到两个哥哥却不依不饶,非得让汪彩凤以自己当闺女的身份为老娘哭灵。汪彩凤说她实在哭不动了,宁愿多上些礼钱用来弥补,两个哥哥却说老娘不缺礼钱,只缺孝心。汪彩凤一听,他们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呀!想到这儿,她眼前一黑,当场昏厥过去。

两个哥哥始料不及,一下子傻了眼,幸好两个嫂子反应快,急忙上前为汪彩凤掐人中、捋后背。丽丽在旁边插不上手,一着急,竟学着母亲的样子哭唱起来:“我的那个亲娘哎,谁理解你的苦心,我爹吃喝嫖赌施家暴啊,你无奈与他离了婚,为了摆脱苦日子呀,你才做了哭灵人。知道大舅妈对你好,你为她攒下了养老金;二舅妈对你也不赖,你悄悄给她买三金;大姨的恩情最为重啊,表姐的婚事记在心,不但为她备嫁妆呀,还到处给她选郎君……”

汪彩凤的大哥听到这里,扳着丽丽的肩膀问:“孩子,你唱的这些都是真的?”丽丽含泪点了点头。他有些不解,又问:“你娘既然这么好,她为啥好几年都不回家探亲呀?”

“大哥,这个我来讲。”汪彩凤此时已苏醒过来,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你们都误会我了,我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我干上哭灵这个活儿以后,几乎天天披麻戴孝,我是怕回家对你们不吉利呀。”

“那你咋不早说!”二哥忍不住埋怨道。

汪彩凤叹了一口气,红着脸说:“还不是你们从小把我惯的!凡事我都爱争个面子,当初夸下海口要当歌星,结果当了个哭灵的,这已经很丢脸了,我咋好意思再说自己不吉利呢。”

始终未说话的姐姐开口了:“我的傻妹妹呀,你跟自己家人还讲啥面子不面子的!你也别怪大家刚才挤兑你,你好几年不回家就够让人生气的了。今天老娘去世,我们让丽丽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

汪彩凤急忙解释道:“我哪儿知道是这事呀!我为啥不接丽丽的电话?是因为这些天她疯了一样要跟我学哭灵,我整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拼命挣钱,还不是想让她好好读书,将来别走我这条路嘛!”

众亲友听完,都不自觉地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