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伙伴

2024-07-15 00:00范黎平
上海故事 2024年5期

席六娃,1931年生,93岁。金牌护工小林翻看手里薄薄的几页资料,直嘬牙花子。听说这老爷子是被人从县养老院给赶出来的,县政府给送到市护理院没几个月就被“退货”,市政府又给老爷子“高就”到了省护理院。

再翻翻后面,老人家身体还行,只有这个年纪常见的慢性病,护理难度明明不大嘛。应该是某个大人物的父亲吧,养尊处优,脾气不好,一般人伺候不了。院长亲手把资料交到小林手里,叮嘱小林的只有一句话:“保证老人家安全,不要干涉老人家自由。”

这个年纪,能不坐轮椅就已经跑赢大部分同龄人了。而入院那天,老爷子是抬头挺胸走进来的,小林笑吟吟上前搀扶,席大爷甩开他示意要自己走。小林记起院长嘱咐,会意地退后两步,摆出保镖随行姿态。老爷子走几步,回头看看小林,抬起右手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这是给我点了个赞?”小林疑惑。更疑惑的是,老人家在走廊中走几步,遇上个人就比大拇指。从背后看是平易近人,绕到前面看时,老爷子神色冷峻,一丝笑容也没有。也许是古怪的打招呼方式吓到院内来来往往的其他护工与老人,众人纷纷掉头绕路。

“席大爷,走这边。”小林赶紧上前拦着点老爷子。

而老爷子充耳不闻,一直到小林拉住了他衣袖,他才停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叫我?我不是席大爷,我叫张继组。”

原来护理难度在这里。小林明白了,老人脑子有问题,普通护理院收不了,因为背景特殊又不能给送精神病院,只能一级级往上搪塞。听说对付这样的人,顺着他说就行了。小林重新换上笑容,说:“张老,走这边。”老爷子满意了,点点头,顺利入住病房。

凭着耐心加嘴甜,小林渐渐与张继组大爷处成了忘年交。老人家除了见人“比耶”的怪癖,其他表现都挺正常的,关心时政新闻,喜欢让小林读报,对小林养在窗台的几盆花草也感兴趣,主动承担起浇水职责。有时候老人给小林念叨小时候的事,起头都是:“我老家榆中县清水乡宁坪村啊……”再讲就是积淀了八十多年的撒尿和泥小孩淘气以及弹弓打鸟的趣事。

一周下来,小林找到院长说:“我已经与张继组,啊不是,我与席六娃老人磨合好了。活太轻松了,您看是不是再分我一个人头?”

院长在写材料,头也不抬:“你就算护理一个人,我不也给你算三个人的业绩吗。急什么?再看看。”

似乎是院长未卜先知,接下来老爷子就在护理院里做了件大事。他半夜溜出病房潜入院内后厨,打火、做饭、炒菜。天蒙蒙亮时,厨房大师傅来上班,就见老爷子站在食堂打饭窗后,给众人盛上来满满一大桶蒸米饭以及烤地瓜、清炒土豆丝和红烧五花肉。大师傅举着筷子分别搛了一筷子尝了尝,红着眼去找院长:“找人替我的位子也就算了,你看老头子的年纪,搬搬抬抬别出个好歹的。”

院长好言安抚了食堂大师傅,把小林找来教育了一顿。小林赶紧去调阅了监控视频,回来也满腹委屈:“不是,资料上也没说老人家还梦游啊,你这让我怎么防?”

院长搔搔头,像个遇到难题的小孩子,半晌下了指导意见:“你还是不要干涉他,唯独食堂别让他进了。”

此后,小林就与大师傅共谋——食堂打烊之后门窗全部上锁,严防死守不给老爷子“作案”机会。而小林从此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就怕老爷子梦游遭遇危险。

果然,没几天,老爷子又梦游了。这一次,他先尝试闯入食堂失败,转而搜刮了活动室内护工们存在冰箱里的小灶食材,抄起一个不锈钢脸盆和一把花铲、一个打火机去了楼下小树林。就见老爷子娴熟地挖出土灶,还在烟道上覆盖过滤用的小树枝,点着柴火架上脸盆,没多久猪油在盆底滋滋响。

闻见那热气腾腾的蛋炒饭香气,小林肚子里打起了雷,而老爷子也抬头,睁着眼向小林招招手,“来得正好,趁热!”小林用大爷递过来的勺子尝了几口,忍不住给大爷比了个大拇指:“张大爷好手艺。”

手持大铲乐呵呵的老爷子接口道:“我姓王,小娃娃下回别叫错了。”

“你不是老家榆中县清水乡宁坪村的张继祖?”小林咬着勺子都愣了。

老爷子爽朗道:“张继组是我老乡,我是天水市甘谷县的王树奎。”

得,席六娃老人又给自己变了个身份。现在他是王大爷了。小林也赶紧改口,顺坡下驴,一边承诺一整盆饭都给病友们分了,一边把王大爷哄回病房。此后,王大爷隔三岔五偷冰箱里的食材搞野炊,院长只能特批给小林一笔经费用于王大爷的特殊爱好。

随后的日子里,小林发现老爷子怪异的行为越来越多。那天有个家属提着一兜子小香瓜来看自家病人,在走廊里塑料袋破了,香瓜滚了一地。老爷子冲上去就抢香瓜,抢到一个就往窗外扔一个,一兜子瓜全给摔得稀巴烂。还有一次在活动室,不知谁把一瓶纯净水打翻在地,老爷子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把水瓶压在身下,任别人怎么拽他都不起来。一直到水瓶里的水全部被老爷子的棉衣吸收了,他才自己坐起来,解开棉衣摸摸肚子,又拧了一把棉衣,把手伸到面前凝视着,喃喃道:“咦?不是血。”

老人的行为遭到各种投诉,院长顶着压力极力安抚众人,小林更是小心翼翼看护着这个名叫席六娃、却又是各种变身的怪异老人。

那天晚饭后,众人坐在活动室里看电视,节目是重播的志愿军烈士遗骨归国仪式。屏幕之上,国产运20飞机通过水门,年轻英武的战士手捧一只只覆盖国旗的盒子,气氛庄严肃穆。老爷子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脚在地,一脚蹬上了椅面,左手举着指向屏幕,右手放在嘴边,用口技响亮地吹出了一段冲锋号。随后,他冲到电视机前,几乎趴在屏幕上,布满皱纹的面庞上泪痕错综。

众人被惊呆了,小林赶忙去拉老爷子,谁知老爷子激动得大喊几声:“同志们,都回来了啊!都回来了啊!”随后便晕了过去。

躺在医院里的老爷子,原本的席六娃渐渐“醒”了过来。他絮絮叨叨地对小林讲述了张继组、王树奎以及志愿军伙伴们的故事。张继组是炮手,比大拇指是他测量弹道的专业手势。他为了给战友进行火力掩护,在炮战中暴露了自己位置,不幸被敌人的弹雨覆盖。王树奎是炊事员,总能在艰苦条件下为战友准备好热饭热菜,他眼看战友在冰天雪地里啃着结了冰的土豆,想为同志们做一顿热饭,却因为一缕炊烟暴露了位置,被敌人的狙击手一枪命中而牺牲。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有位战友为了保护背着军号和军旗的席六娃,看到敌人扔过来的香瓜手雷,毫不犹豫地扑在上面。当时在身边的席六娃只听见一声闷响,战友身下的雪地一片殷红。

心理医生告诉小林,老爷子的怪异行为是战争创伤综合征引起的心理异变导致的。因日夜思念,战友们的形象在老人心中不断膨胀,终于开始掌控他的身体。不知不觉中,老人就活成了战友们的模样。医生告诉小林,这种病很难根治。

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摸上了病区楼的天台。席六娃提着一个明晃晃的铜号,就要吹出冲锋号。紧紧跟随的小林赶紧上前打断:“我是通讯员,现在我通知你,席六娃同志,总攻时间从三点改到六点。”

军号不息,军魂不灭,英烈不朽。嘹亮的号声伴随朝霞飞起,取代了起床铃,这一幕,后来在省护理院的每一个清晨反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