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慕凯
门前的那三棵大椿树最终还是被砍了,砍它的这件事酝酿了一年。酝酿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它长的已有四层楼房高了,砍它是件技术活,其二便是砍的人实属太难找,我爷寻遍了山庄也才终于寻得一人,但那人外出打拼得一年后才能回来,这事也就一直拖着了。明天砍树的人就要来了,为此我爷准备已久,上个周,他从凌晨出门到下午吃睌饭才回到家,他拎着白色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证明和材料,爷说:“这一趟没白跑,上面允许我们砍树了。”我赶紧添了碗筷,手脚轻快地给爷添了一大碗饭,没一会儿功夫儿,就把姥蒸的咸鸭蛋解决了。“你姥还是不肯吃吗?”“姥做完饭,喝了点米汤就睡下了。”“你姥真是固执,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闹脾气。”爷说完便也放下碗,提起塑料袋瞄了一眼米汤蹑手蹑脚上了楼。“材料都申请好了?”姥的声音一直传到厨房,那声音就像空调里的冷空气,充斥着原本就不暖和的楼房,冷的我直打哆嗦。“都已经办妥了,明天就可以动工了。”爷说完这话之后,屋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我上楼开了暖气,坐在客厅看着电视柜上摆着用金色油漆渡着的相框里我爷一手牵着我姥,一手抱着我,两人灿烂地笑着,我仰头哭着的彩色照片,心里如沐春风。我走到院子想为姥种的青菜浇点水,姥种的青菜长的真好,而且这青菜只要不拔根,便可以吃上好几轮,我拎起水桶准备去挑点井水,原本饭饱神虚的大黄突然乱吠起来,邻居小二黑和他女儿提着篮子眯着眼睛迎面走来,浅打过招呼之后他们便趴在菜地里开始东挑西捡起来,被拴着的大黄吐着舌头,绕着柱子,急不可奈,小二黑低着头不知道在和他家的小崽子说什么,于是她就学着爹的模样把屁股翘上了天,小脸涨的透红,像极了孕妇攒足力气生孩子一般。我提着溢满桶的水回到菜园,大黄摇着尾巴朝着我吼了两声,小二黑和他的女儿对着我露出发黄的牙齿,踌躇满志。小二黑抖抖菜根上的土,拍了拍女儿,女儿抱起他用绳子捆好的青菜叶,他则背起装着菜根的篮子,“这些泛黄的菜叶也吃不了,我拿着回家喂老母猪。”我点头应了一声,他们父女便出了我家的门,父女俩一前一后,女儿酿酿跄跄嘟嘴喊着:“爹爹走慢点,青菜叶挡着眼了。”大黄瞪着眼咧着獠牙看着父女俩离开的背影也终于消停了,打了个哈欠,倒在它的软卧上,合上了眼。
我看着坑坑洼洼的菜地,也没了浇水的兴致,我抬头望着被夕阳染红了的半边天,三棵大椿树高高矗立在家门口,微风将树叶卷到半空又将其轻拂在地面上,明天砍树的人就要来了。我上了楼看见姥坐在阳台上,夕阳也染红了姥的背影,我走到她的旁边坐了下来,前方的景色被三棵高大的椿树遮了一半,姥慈祥的目光打在我身上,我却透过这目光看到了抹悲伤。这悲伤的底色是多彩的,是复杂的。“你看椿树底下的那块大石头。”姥抬着手指给我看。“那块石头是我小时候你外曾祖父从矿山上抬下来的,那会儿这椿树还没这么高,我和你外曾祖父吃完晚饭就喜欢坐在那块石头上乘凉,那会没有香烟,你外曾祖父就抽旱烟,他拿着长长的烟斗,咕噜咕噜地吸着,我就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咕噜咕噜地叫着,逗得他哈哈大笑。你外曾祖没有什么文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扒拉他的菜,他的花,他的树。”姥提到曾祖父的次数不多,我也是偶尔翻到以前的相册才看到黑白照片中穿着汉衬的平头小伙,五官端正,目光炯炯,就像我姥一样。“我年龄大了,关于你外曾祖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坐在那椿树底下抽旱烟的情形倒也还记得一二,真是老不中用了。”姥的眼神似乎随着记忆一般越来越模糊,我甚至看不清那是一层雾还是一抹泪。
黑夜笼罩着天空,点灯人也开始出现在天空中站岗,我躺在床上看着电话簿上爸爸的电话发呆,上次和爸爸通话,他说今年过年就回家,我又起身翻找着日历表,我拉开桌柜,倒数着过年的日期,还有43天,我打开窗户,看着满天的星星,激动地对着星星说:“我爸爸要回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夹杂着人们的议论声将我从睡梦中拉醒,我下楼看见邻居小二黑和其他邻居围着提着伐木工具的人,冲着我爷大喊大叫,我一股脑跑到我爷旁边。“这树是你家栽的,你说砍就砍?”小二黑将鼻口对着我爷,双手插兜,盛气凌人。他家女儿也睁大眼睛瞪着我,学着她爹的样子歪着头将手插兜里。“二黑,你听我说,上面已经允许我们砍树了,这些是证明材料,你看看,还有占卜师的帖子。”爷手忙脚乱掏出白色塑料袋里装的各样材料和占卜师赐的那张泛着金光印着神像的黄布。“我管你这些破纸是从哪里来的,总之这树你今天砍不了。”说这话的二黑还顺势将身子倚在白杨树上,插兜的双手插在了腰上。就这样局面僵持了一上午,砍树人也开始不耐烦,一个人蹲在白杨树底下,地上丢满了烟头。村里人议论纷纷,其中刘二嫂提议:砍树这事儿上面即然已经批准,更何况占卜师也说了这树留着坏风水,那二黑你也别犟着了,这椿树是上好的引火木材,以后过年过节烧锅饭火力的事是不用愁了,翠翠家爷您就分两棵给二黑家不就完事了。”小二黑的手平放了下来,他低着头思索着“行,砍下来的木材我要二棵的量,砍树的事就成。”就这样人也散了。
砍树人站起身来,拍拍粗壮的树干,抬头看着顺风摇摆的树尖。轻声细语道:“一棵树加三百块,这树不好砍,一不小心就会有危险。”爷将系在腰上的白色塑料袋打开,拿出用粗布包裹着的钞票,一张一张数着交给了砍树人,砍树人一把抓过钱,验了真假便开始动手干活了。他先爬上树顶,用绳子将树尖扎到树中部,由于风的原因,他在树上摇荡起来,我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恐惧,他逼着自己像蜗牛一样缓慢往下移,他的头一直抬着,凭着身体直觉不断向下摸索,等风稍微小了些,他便拿着伐木凿子在树上凿坑,他要将绳子穿进树的身体,他花了好大功夫终于凿出了一个洞,那树可能感受到了身体的缺失与疼痛,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拼命地摇晃起来,伐木工险些掉下树来,幸好他早就穿好了绳子,他双手紧紧地抓着绳子,等风停歇。就这样他与椿树大战了20多天,两棵椿树终于倒在了伐木工的脚下。在他准备与第三棵椿树战斗时,县里的环境卫生保卫局的人找上了门。“我们在用导航巡视时,发现此处有破坏树木的迹象,请相关人员和我们走一趟。”伐木工凭借伶牙俐齿躲过了一劫,他慌慌张张收拾完伐木工具,上车时还顺走了一块木桩,一溜烟没了影。
局里将我爷拘留了起来,我姥急得额头上冒出大水珠,阳光斜射在她的脸上,水珠闪着白光,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我把白色塑料袋装着的材料和证明上交到了局里,局里的一个年纪不大,高高瘦瘦的小伙儿,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脸邪笑。我赶紧向他解释,我爷是经过正规手续申请到的可以砍树的证明,我把材料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张占卜师的帖,随后慢悠悠地吐出两字“封建”。经过层层落实,证明材料属实,我爷也回到了家中,只是我们被警告不能继续砍树了,就这样,砍了两棵还剩一棵孤零零地立在我家门前,只是不用风吹,它便弯下了腰,它虽然逃过了一劫,却也遭受了磨难,他的树尖被伐木工钻了两个大口,树根也被划了一刀,像极了战斗中受伤的战士。最终椿树还是挡在了我家门前,我爷坐在摇椅上出神,他的背影变得好消瘦,好像一条线被午后的阳光拉的老长。我寻着这线摸索到了爷无奈的神情“这是咱们的命,改不了,改不了啊!”爷叹着长气,抬头望着天,不再说话。
爸爸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村里人都说他不会回来了,但我和我爷都盼望着有一天他提着行李回家。可是时间久了,会有一个声音总在梦里出现,有时候也会在耳边响起,总在迫使我接受他不会回来的事实。去年,我爷去请了一位风水大师来家中,那位风水师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穿着黄袍,拿着占卜工具,嘴里念着我们听不懂的神咒。我爷请来的这位先生长着一双羊一样的眼睛,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他的背挺得笔直,穿着深色西装外套配着花衬衫,一双小皮鞋被擦的锃亮。他环视着我家周围,一眼便看见了挺立在我家门前的那三棵大椿树,他掏出用麻袋装着的破得发灰的小薄册,他将手放在嘴上抹了点什么,聚精会神对着小册子研究了起来,过了好大一会也没声响,只听见他在使劲的翻找着什么。我和我爷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只得大眼瞪小眼得看着先生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唉,怪不得,怪不得呢。”先生摇着头,闭着眼,我和我爷紧张等待着先生的回应,就像焦急等待着老师发放期末成绩单。“您家儿子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家了吧,家里的生计也一日不如一日,最大的原因就是门前的这三棵椿树,他们挡住了您儿子回家的路,也挡住了家里的财路,只有砍了他们情况才能好转。”我转身看见三棵随风摆动的树尖,洋洋洒洒飘落的树叶,我转身准备上楼,看到爷眼中坚定且无奈的表情。
姥在阳台上听到了先生的话,面无表情,我姥真是年纪大了,她花白的头发变得稀疏,蜡黄的皮肤上有岁月留下的刀痕,眼袋像装满了生活的负担一直垂到脸颊,我喊她,她没回应,我走到她身边,她微笑着说:“俺家小孙女,怎么来了连个声都没有。”便用双手将我的手紧紧地抱着。姥的手厚实温暖,在她的抚摸下我感受到姥的手上貌似有砂砾的感觉,又意识到不是。在姥的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不像任何香,可能是岁月留下的味道。我倚在姥的怀里,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感姥瘦弱的骨架。我把头埋在姥的衣服里,让布料将我的眼泪吸干,我不敢抬头看我姥的眼睛,我怕这布料太薄,让姥感受到潮湿带来的不适。“看着这三棵树,我就能想起你外曾祖父,因为他总喜欢坐在树上的石头上抽旱烟,我前几天还恍惚看见他又在那里,还听见了他的声音,你说奇怪不奇怪,小孙女,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姥说这话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像白米粥,我不喜欢白米粥,因为每次姥生病了都要喝。“我姥肯定能陪我很久很久。”我的眼泪总是很不争气,姥抚摸着我的头,轻拍着我的背。
一棵椿树孤零零立在我家门前,它是被砍剩下的,我想它也会想念被砍掉的那两棵吧!就像我姥想念着外曾祖父,我想念着爸爸。他也会怀念在风的吹拂下一起摇摆的日子。爸爸答应我今年过年就回家,昨天晚上我拨打着那串倒背如流的数字,无人接听。还有7天就要过年了,我想象着爸提着好多年货出现在门口,我冲过去紧紧拥抱他,那是我最幸福的事,也是我想象了无数次的场景。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电话在响,也许是梦,梦中爸带着我去坐旋转木马,给我买好看的衣服鞋子,他牵着我的手,我却望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感受到牵着我的人变成了我姥,我姥慈祥的目光打在我身上,我紧紧握着姥的手,快乐地奔跑着。一大早就有一股白米粥的清香充斥着我的房间,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我意识到了什么,便冲进了我姥的房间。我姥安详闭着眼,我的心里像有块石头压得我直喘不过气,我不敢大声呼喊她,我怕吵醒她,我又不想她一直这样睡着,我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唤着她,她缓慢睁开眼睛:“我的孙女,你爸不愿意回家,他还是不肯回来。”姥说完又缓缓地闭上眼,一股清泉从她眼角流下,而这清泉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不停流淌。
我记忆中的爸有着高挺的鼻梁,高耸的颧骨,细长的双眼,我忘记了他的身高,我只依稀记得他离开家时我抱着他腿大声地哭喊着。我爷抱起我,没和爸说一句话。爸走了,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也许不会。我不再盼望着他回来,我忘记了他的眼眸,村里人有时也会传言,在外打拼的人都知道我爸在外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每当传言流入我爷的耳朵,我爷都会望向残余的独树,终究树还是留了下来,只是只剩一棵半死不活的。“都怨我,如果当初同意她同你爸结婚,你爸也不至于这么恨我,现在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爷边说这话边捶胸口,结果突然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家里空荡荡的,我在爷房里翻找着他住院需要的材料和衣物,我看见一个白色塑料袋里用布裹着什么,我翻开看见一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人,我脑海中被封存的记忆被呼醒,这个高大的,笑容可掬的男人是我的爸,我无暇顾及照片,我无脑地翻找着爷要用的东西,我竭力寻找着,却连几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我翻找了所有的柜子,发现一件西装下面有一个用文件夹装着的袋子,我扯着用细线缠住的扣子,里面装满了白纸,我看完白纸上的字,心中的清泉涌入眼间。
三棵椿树的根连成一团,孤独的椿树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高大威猛,三棵树串联着太多家庭的回忆,它的崩塌是我们造成的,但反而它的崩塌也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带上衣物来到医院,爷闭着眼睛安详躺着,我看着爷手上冻疮导致的深深的裂痕,看着爷暗沉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白色的胡须在偷偷冒着芽,好似爷偷吃了白砂糖。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高大威猛,可惜他年纪大了,他再也承受不住风吹雨打,他就像那棵树被压倒了。我蹑手蹑脚走到爷的床头,我握着他的手,祈祷着他能好起来。
又一年春天来临,那棵剩着的椿树又发了新芽,被凿出的洞结了疤,在被砍了的那两个椿树的树桩上长出了新芽,椿树的生命力顽强,生长的速度也使人惊叹,不到三个月,便长到了一米六左右,只是还是太细,无法与残存的大椿树相比。我爷也顺利出院,他又再次投入到他的土地中,我爷说过农民的根与土地是紧紧相连的。我看着门前的大椿树,三棵树的根也紧紧相连着,大椿树紧紧的挡住春风的吹拂,保护着新生的椿芽,小椿树也十分淘气,偶尔拿自己的树尖挠着椿树的疤痕,大椿树也不会怪罪,依然挺拔地立在它们跟前,为它们遮风挡雨。我们一家三口的根也像大椿树一样紧紧相依着。春风拂遍山野,后来,姥离开了我们。我在爷的庇佑下也如小椿树一般长大成人,我对椿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我渐渐喜欢上了小椿树,我偶尔会提着水桶到井里打满满的水,小椿树们如饥似渴,大口大口地吸着水分,我满头大汗提了一桶又一桶,但小椿树的吸水能力太强,我也只能歇歇停停。在我和椿树亲密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惊奇发现,大椿树所遮挡着我家房子的部分居然格外地干净,而我每次都不用刻意去打扫,相反没有椿树遮挡的部分有很多角落都有很多风沙。原来我们一直都误会了大椿树,它不仅在为小椿树遮风挡雨,也在为我家挡风防沙,也许正如当初那个小警察所说,我们还处于封建的思想中未逃离出来。偶尔我也会在爷面前替椿树说好话,可是我一提到椿树,爷脸上就会不自觉地出现悲伤与厌恶的情绪,我无法调解我爷与椿树之间的关系,可能他还是无法理解我爸为何出走的原因,而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原因就是椿树的占卜论,可是我爷又何尝不知道我爸为何不回家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小椿树越长越大,我和我爷也紧跟时代步伐努力生产,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或者再纠结我爸是否还会回来,我爸不回来的理由等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对于当年我爸的食言不再有怨言,我甚至在慢慢理解他,我原谅了他的离开。我爷随着岁月的洗礼,牙齿掉得只剩几颗,眼睛上也挂上了老花镜,毎天睌饭过后,我和爷都会坐在大椿树下的那块被磨的光滑的石头上乘凉,椿树们也很欢迎我的到来,我爷和我讲他当年英勇的事迹时,椿树会甩起它的枝条,好像在为爷鼓掌,当和我细细地讲述他和我姥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时,椿树会轻轻地摇摆起来,微微地红了脸。爷偶尔也会提起我爸的小时候,每当这时候,椿树的叶便会纷纷扬扬的散乱,好像与爷的悲伤相通了一般。
春去秋来,三棵椿树再次相聚,他们像分别已久一般携手相望,他们又像从未分别过一般惺惺相惜,他们承诺要紧紧相拥,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