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魔术师不会将鸽子变成花朵、鸡蛋变成石头,他甚至亦不屑将自己变走,或者将别人变来。
他也不会借用扑克牌上演那出最蹩脚的把戏,而一枚尾戒冒充的甜蜜令他不齿。
魔术师从不染指刀枪,在某些场景以一把刀刺穿脸腮,宛如一个无心人,任凭怎样的摧残都不留下伤口和血迹。
他不去谈一场奇怪的打破常规的恋爱,把所吻之人放在短刀之间进行实验。也不将太阳作为道具变走,让黑暗瞬间吞噬一切,时间还原成机械的节奏,带着小心翼翼和残忍无情,而光明迟迟无法重现。
魔术师不会藏起一只兔子,让它在黑暗中寂寞等待,他会将它放养在葳蕤的草地上,让它辨认久违的泥土、草籽、阳光和微风。
不下雨的时候,伞的功能下降,可有可无,但它能遮蔽隐秘,比如,一个眼神,一滴泪,或者一抹阴冷的笑。魔术师从不带伞,即便大雨瓢泼,把他冲刷成江河湖泊。
他不会带着微笑的面具在聚光灯下毫无节制地展示自己可怜的技艺。也不会接受鲜花和吹捧,拥抱和亲吻。
他不会随意更改四季秩序,让夏天大雪飘落而冬天电闪雷鸣。
最好的魔术师不会吐出火焰,也不会将双眼蒙上。他将双臂张开,袖管里空空荡荡。他从不装扮成神仙的模样,穿无法脱下的连身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他不用一根木棒点石成金,不念咒语也没有解药,不会轻易许诺,也不会让世人对他抱有某种幻想。
他也不坐在驶向过去的马车上向你招手,用预言重现某些奇迹和厄运。
他甚至不穿黑色的晚礼服,不打领结,不戴雪白的手套,不穿黑皮鞋。
他从你身边走过时,你的心不会狂跳不已。他不会拿走你的钱包和戒指,也不借你的爱人用一下。
好的魔术师喜欢吃简单的饭菜,喝清茶,喜欢听音乐,看书,喜欢跟家人围炉闲坐。喜欢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种天气,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只爬行的蚂蚁。年轻时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后来与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成家,再后来有了孩子,他喜欢和包容她的一切。最后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头发渐白,皱纹像根茎爬上他的皮肤。
最好的魔术师没有魔法宝典,不会说教或动用经验去猜测未来。他拥有短暂而坎坷的一生,平凡而没有任何特点。他可能出生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又在任何地方死去。
好的魔术师喜欢孤独而安心地穿过人间,与万物交错,不带走和惊扰它们。
好的魔术师谦和恭敬,善良大度,他容忍侵害和背叛,并在不断接受灾难的过程中深谙魔法真谛。
月份的秘密
来自流水的秘密布满漩涡和涟漪,它的秘密在于不能说出,一旦摊开,秘密将失去全部意义。
而布匹的秘密在经纬交织处,据说每条线都可能是一个破解秘密的密码,而它将决定事件走向。
深处的庙宇像一首遥远的谣曲,无论曲调如何婉转,都以神秘的停顿让秘密更加神秘。
所有山峰都深藏着万古之谜,它的高低,它的褶皱,它的走向,它的晨昏,每一种来自天空不同角度的光线仿佛就要穿透它的秘密,但每当纱幔掀起,总会出现意外的气象。似乎风雨雷电是秘密的掩护者,它们用一种戏谑而毫不庄重的姿态挽救秘密的即将呈现。
我同样在树叶之中看见秘密的纹路,但我陷于心思枯竭的苦恼。
一只鸟带走一些什么又留下了些什么?所有的发生都有它的理由。
秘密还藏在一些墙根下,被蚂蚁驮来驮去,有些落在路上,被尘灰掩盖,有些被驮回洞里,永久藏匿。
一条蛇从洞里钻出,别以为它是在好心替你展示秘密的秘密,它只是又将秘密带进水里。
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许多人会收到忠告,千万别爱上它。但鱼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会吸引你的心,然后将你和你的深情,以及与你有关的一切彻底遗忘。
有人说眼泪能破解一些秘密,但迄今为止,尚无对此的任何消息。
许多年之后,你会得到一个关于永生的秘密,但这个秘密早已被无数人实践,并在风里传送,死亡带着恐怖的笑意释放出更多未知的秘密。
雨季的夜晚,喝醉的人号啕大哭,惊醒了草丛里虫子和流浪狗的秘密,它们狂热地喊叫,试图撕破暗夜的秘密。
占卜者在梦里算出藏在手心里的秘密。一条随时会被截断和更改的生命和爱的隐线被指出。干涸多年眼睛的秘密,突然涌出泉水般清澈的泪水。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久远的秘密年代。来自上天和深处的神仙及精灵种下因果和缘起。那时你是驿站里马鬃的秘密,蝴蝶翅膀上的秘密,一支羊毫的秘密,一个字部首的秘密。而我在秘密之外,在千年尘沙弥漫的月份,在纷乱的花粉和枯叶深处,涕泪横流。
错 觉
错觉让你相信灯盏,相信它雷同于月光,或者星辰。
错觉让你相信笑脸,相信它薄薄的诚意,或者笃定。
错觉让你失去坚守的警惕,教你试图打破圭臬。
错觉在最温暖的季节繁衍,并四处扩散,像一场流感。
错觉也是一颗药丸,以治疗的借口让你甘心接受。
最好的爱不是花朵绽开的那一瞬间,也不是转身回眸的心跳。最好的想念不在水里,或树叶中间。
所有表面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事物,都是错觉的另一种形态,一种被大多数目光所检阅无误的成品,它通过流水线所呈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世界本身的样子。
就像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人的样子,他有关切的眼神,貌似优雅的表情,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的心,是如面庞般安详?还是如他身后正在经过的大风般冷漠?
雨水遮掩一些秘密的仇恨,同时它让泪水繁盛,你完全可以说满天的雨都是你从内至外所迸发出来的悲伤,还可以说因此花朵的蕊心才饱含眼泪,大地之上才布满哀愁,而那些即将失去的人,才明白将要面对怎样的恐怖。
错觉就是让你去爱,却无法被爱。
让你想念,却无法被想念。
它在深夜的梦里赤裸着跳舞,又戴上一顶荒唐的帽子。
它拥抱你的彻骨之寒,又让炉火熄灭。
它给你承诺,又放飞一群驮着谎言的信鸽。
它是通向结尾起伏不定而无法逃避的过程,是无数失望的希望外衣。
错觉就是风雨,是凋零的叶瓣,是惊醒的梦,也是无边的愧悔,看不见流血的伤口。
花 纹
他们说,每个人的裂痕,最终都变成故事的花纹。
那些欢喜难忘的,那些悲痛欲绝的,那些倏忽而过的,那些漫长难熬的,生命所经历过的难以割舍和难以挣脱的,今时光景,藏匿在一杯热茶里。
一幅一幅,一帧一帧,过去覆盖了过去。讲故事的人日渐老去,他的身体和气息变成故事的结局。那时,即便再美妙的热爱和温暖都会在流水中消散。而此刻日暮。明朝在他之前或者之后再没有任何意义,他所描述的后来,通常是一个标记。鸟飞来的瞬间。或者雨水落下的那天。一粒种子永远地被埋葬。
或许瓦脊和砖缝里的暗影,亦会藏着一个未知的故事吧。当然,真相只有鸽子知道。所谓的前因后果、跌宕起伏、欢笑泪水不过被想象的画笔描摹过而已。
山河渐冷,一些温暖成为过去的好样子,在深处和更深处,无法触及也无法得遇。
路途短暂,对遥远的向往,是我们的贪欲。
仿佛注定要被镂刻上一些隐秘或明显的印记,“各个现成,各个自在”。
如果一生逃避困苦和灾荒,没有勇气挣脱或反抗,亦将成为没有花纹的人。
灰尘、草根、枯叶、碎屑、野马尘埃,所有这些都不是花纹。
住所和田园、飞来飞去的鸟雀和蝴蝶、如花的容颜,年轻的躯体,肆无忌惮的勇气,也不是。
花纹像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它来自磨难和困惑,来自伤痕和鲜血,来自不断地摔打和抛弃,来自泪水和灰心。
花纹是布匹和字迹里的秘密,是花蕊和叶片之间的誓言,是树木和岁月的握手言和,是瓷片开裂漫洇出来的残缺,是一个人从清明到昏聩后的安然,是一场梦醒后窗外的鹅毛大雪。
每个人的,每种物的,每段回忆的裂痕,不论是来自泪水或懊悔,还是来自快乐或侥幸,都将生成花纹——一个独一的图案,一条微妙的纹理。
花纹具有罕见的美,带着伤痛和血色的美,是要把新的一切渐渐掳为己有后一点一点淘汰成老旧残事的美,是盛年渐尽,断然舍弃之后的坦然之美。
这世间,断壁、石头、泥土、纸片、布头、木头、金属、一衣一履、生与往生者,所有可能之处,都有意想不到的花纹呈现,简单的、繁复的、美丽的、平凡的,个体独特形态,组成这多姿样貌。
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开花记
有段时间某人差不多每天要念一遍石头开花的咒语。
言语的分量太轻太薄,如叶片纸屑,经不得时间风吹。心思微动之时,亦期盼石头开出一些米粒样或尘屑样似花非花的物质来。
事实上,石头怕是永远也开不了花。即便开了,亦是花自己开的,无关石头。
但某人还是坚信,只要日久年深,石头自是要开花。
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各色形状。偶有裂开巨石,因为时间长了,裂隙里塞了满满的土。山里的土是种子的母体。当然,这些土中间便有野菊窜出来,细细的茎孱弱不堪,偏偏小小的脸上挂满扬眉吐气的气场。
回头跟他说,石头真是会开花的哦。他亦未知是我的玩笑,笃定地说当然当然。
待我将图片拿出来,他便千般辩解,诸如石头本就由泥沙和矿物质组成,泥沙里长出花,可不就是石头开花么。又说,靠近石头的花,都是石头诚心祷告的结果。又如,石头也是物质,它不过有张坚硬的表皮罢了。
言下之意,石头的皮上都能开出花来,人心上怎么就不能呢?
转眼就春天了,像是要仿制昨年种种,风沙撕面,枝柯尽折,人工广告牌纷纷跌落,仿佛世间只有石头是最安全妥当的依靠。既是依靠,它就不单单以冷漠和顽固示人,它该有温暖和柔情,还有心肝和脾气。
这样说来,石头开花便不成其虚无缥缈的预言或者传说了。
石头要变成有血肉的躯体,它有了温度和表情,我竟真真地、心心念念地希望着花开。无论怎样的花。
当然,石头从不开花,你也知道。我不过在说一个笑话。我好好地待在窠臼里,青蛙般仰望天空由灰及蓝的过程。那时,石头上铺摆着各色花朵,都是一些我所叫不上名的花。
奇怪的是,在夜里,醉酒的人将黑色的尘沙灌满口腔,尔后,在等待救治的时间中,慢慢地,开成了花。
临安的夏天
波丝菊是一种安静的花,开得寻常,有不灭的气象。
早年这些花也惊艳,被乡人称为扫帚梅,偶尔开在田边地头,一丛桃红一丛粉白,带着羞涩难言的内敛。后来大量波丝菊花籽往回拉,都言其命贱,随撒即活,当年道边山畔便层出不穷。
早春不是它的,炎夏也不是它的,到了深秋,花开得都厌烦了,生气了,疲惫了,它才开,小小的花瓣,簇拥着一团一团开,仿佛二八年华的女子,羞涩而懂得掩藏,似笑非笑,在深深的露水中仰望,又在清冷的夜色中俯首。
窗前的栀子花昨年谢了,干枝乱叶,直愣愣地撑着。月季依旧黄着,带着无法剔除的前世记忆,有一搭没一搭开着。鱼缸里气息恹恹,感觉某条小鱼就要被淹死了,给它们换了水,撒大把的盐,鱼们会不会觉得那些盐是良药呢?或许它们以为是一场雨落?后来那条鱼又灵泛了,倏地来了,倏地去了。
读程尚的《临安的夏天》,蓦忆起秋寺里的波丝菊,倚墙清幽幽孤寂寂地开,任众生过往,平淡的今生开成灿烂的来世。未来时,已得到,她的好,是安静的、寻常的、亲近的、可被忽略的好。像突然得遇某人,明明在此相遇,却要将他置于过去和未来之中无限遐想,那么生动鲜明,举手投足均有亲切的回味和期待。乃至当下种种困厄凄苦,竟变得可忍可度。甚至要端端地嵌到字句和镜头的情境里。但所有这些,都隔着临安的夏天,不可得不能得。
临安的夏天,是马蹄声碎碎地停在客栈的夏天,是伸手叩响门扉的夏天,是说书人的枕木“啪”的一声落下时的夏天,是去年雨声敲响今岁窗户的夏天,是那个被淋湿的人手中拈花的夏天,是我临水一笑转身凋零的夏天。临安的夏天,是一个漫长的日岁,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是众花开罢而此花未绽的某段短暂间隙,它漫长的能阻隔所有的梦想,却又短暂的将几千年过成一刹。
“我就是这样想你的,隔着临安的夏天,又置身于同一处远古和未来”。
风过闻花香
寻常的花,不用精心收拾便能见着花开。
像月季、玫瑰、波斯菊、洋绣球、紫茉莉、柳叶桃这些散落在山野民间的花。
雨天去正在修筑中的植物园,泥水遍地,石块瓦砾堆积成山,稍不留神鞋就被淤泥掩掉,就像被神仙镇住般举着某条腿停顿下来,张望着预备怎样才有下一步。转脸便看到一坡的花,像被谁泼出去的一坡锦绣,从坡头到坡低的密集。都是常见的花,萝卜花、波斯菊、山丹丹……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花,大大小小,色色各异,在雨里毫无隔隙舒展而美好地开着。一时就忘了身在何处,直到雨水从发间涌到眼里。雨里的花有种冷艳动人的美,脱离凡尘的恍惚。
早年年轻,不甚喜花。一则旁人老拿花比喻女子,感觉小气又鄙视的口吻。加之自己亦无女子娇气,心里便一味抵制花的好。春天看着满山的桃花心里亦是欢喜的,但面上并不表达,只说树的好,枝条的好,说没有树便没了这花这桃。同事从山上擎一支艳艳的粉桃回来,找了大瓶子插起来,放到宿舍窗前,都装着看都不看一眼的冷酷。到了晚间,关了门倒独自赏它,心里有柔软的水一样的情意。惊觉自己原来女儿气得很。花瓣后半夜便开始纷纷掉落了,早上起来,心里有莫名的不安。亦想效仿黛玉将花瓣收起来埋到树底下,又怕人笑,便将它们一瓣瓣拣起,夹在书页里。粉粉的水还在,湿了书间一缕轻愁。
木瓜树在当时绝对是稀罕植物,乳白色的花,一层层向外卷着,似乎要把自己的皮肉、骨头乃至心剥给谁看,直到气息奄奄,再无物可剥。像一个想证明自己清白或者专情的固执女子,用所有的牺牲不过想裸裎自己的真心。后来才明白,木瓜花是年轻的花,带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勇敢和傻气。
山楂花的蕊心里有一片血似的红,仿佛暗藏的伤口。早晨吃完饭,从食堂里出来,望一望,似乎能望见它全部的委屈和哀伤。雨后看它们,雪白的心里一点艳红,惊心的痛意会蔓延开去。
当时最常见的花是金菊花,无须刻意栽植,今年落了明年生,一年比一年稠密旺盛。气温越低,开得越灿烂。民间把金菊花叫作臭黄花,但只一开,会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蜜蜂喜欢这种味道,每每它们的蕊间都爬满忙碌的蜜蜂。后来参观药材基地,满眼黄艳艳的花铺展开去,那气势之中有了骄傲的味道,臭味自然亦就减少了。才知道,臭黄花便是万寿菊,一种药材。
晚间近天渐昏,倚在露台上看稀稀的花。凉风习习。念之前种种于花的间隙,到底最后是要与花同存,不觉赧然。鼻息中隐约有花香,自风来,自风止,又随风去。花草树木或许是最从容的生命个体,开在太阳底下跟开在雨底下亦没有多少区别,灿烂憔悴,美丑肥瘦,全无半点遮掩,透明,真诚,恭恭敬敬,原来是要令世间人遂生愧意的。
台 阶
你眼里的台阶还是台阶的样子——石质的。硬。齐整。粗糙。冷漠。
世上没有一级台阶不是供人踩踏的。即便它如何冷漠,都会被人的眼神、思维、迈动的腿和脚所轻视,忽略。
旧日天青庙的台阶入画了,百年千年,是人通往神或神顾及人的通道。日久年深,刺扎在皮肉里,隐隐约约一横水渍,竟是欲哭无泪,疼注定会疼的。
雨后,冰雹未及消融,藏匿的结晶体让人惊心。金叶槐的叶子被风和雨撕扯下来,堆在台阶一角。湿润的水汽让树上的金色变亮,同时也让脱离了树体的金色变暗,裹泥浸沙。
每一个上台阶或者下台阶的人,尽量小心地将腿抬高,同时脚朝着干燥的地方小心踩下去。慢镜头的笨拙和忐忑都在了。假如上台阶和下台阶的人汇合在此,窄窄的台阶会有片刻的犹疑和羞涩,爬上的人和将下的人,归来或将去的人之间的寻常错肩,彼此不着一言,淡如清风。原本陌面,一级台阶,必得逢迎相对,是顿足的缘分。
平心静气的云朵正缓慢地移过来,不是浓厚庞大的积雨云,而是一团一团的碎云,轻、薄,碎而多。
去年下过雪的台阶应该是最美丽的台阶,洁静如初生婴孩,令人不忍触碰。可入画,可入味,可抒情,亦可重复回放。那是另一些物质于它的侵袭所制造的假象,原非本有。我曾小心翼翼踏上过它。但可想而知,那种脚下失去根基的慌张让人无力,而伤及皮肉的痛意像一记重拳,让人惊醒。
无数的人曾在台阶上跌倒。
无数的人又不停地通过它走来,走去。
要抵达的地方似乎遥不可及,又仿佛近在咫尺。怎样的纠结,通过它放大或缩小,成立或解散。
我坐在雨后的台阶上,面前不是诗人眼里唯美的画面,没有纱幔和清风,等不来邮差和信件,我迟钝无力,似面前被风雨摧毁的光秃树枝和倒下的树体。而远处,红尘正透过积水开始升腾。我在上,亦在下。我是身边那堆愈发暗淡的叶子,随死随没,没有虫蚁经过,也没有阳光刺穿。
叶子摊在台阶上的样子,其实就是生命本有的样子。
雨 眠
睡在雨里,仿佛大海行船,一波又一波摇荡的梦魇,一波又一波稠密的心悸。
雨水带来恍惚,宿命,随意,奇幻和神秘,激荡和沉沦。一切均未来,一切均走远。
雨不过一条分界线,它使过去愈发令人难忘,令人珍惜,也使未来更难以捉摸,更无法预知。
一只笼子里的鸟,更愿意面对一个人的背影。
而一朵花在夜里开得更自在。
小楷里的迟疑到底还是顿住了,乌了纸上的清爽。
嗜赌的人依旧沉于迷幻之中,盼望永不出现的奇迹和幸运。
所有一切,似乎均是被神秘人物掌控的秩序,没有任何理由可抗拒。像无法预设的结局,戛然停止,一句温暖的玩笑之后,转身便散了,碎了,没了。
大雨落下,阴天落下,期待落下,我们拥有的,不过一个久违的雨天。一滴折叠着一滴,一滴扩散着一滴,一滴消失着一滴。
雨使琴弦发声,使生命沉默。而更多的蝴蝶蜻蜓,花朵草木,黄沙碎石,鸟雀鱼虫以及凡人魔兽,在无限的可能中得以彰显和遮蔽,欣喜或者忧伤。
有梦的感觉真好。像一首诗的好。一句谎言的好。雨来之前,我们缩在阴天等待的好。
他们说世上生物都是精灵的一种,包括雨和阴天。
当灵魂们习惯游离在风雨之外的世外星空,耽溺于幻想之中的某物,猝然倒地。
通灵者在沙滩上写下潦草的卜辞。
世上另一些我
“也许在宇宙中存在一个星球,在那里人第二次来到世上,同时还清楚地记得以前在地球上的人生和在尘世间获得的所有经历。也许还存在着另一个星球,在那里人可以第三次来到世上,带着前两次活过的人生经验。也许还有许多其他的星球,人类不断地重生,每一次重生都会提高一个层次,多一次人生经验,日臻成熟……”
她在看一群蚂蚁,看它们从土丘逶迤而下,又向土洞里绵延而去。貌似的远方拉长了它们的距离。她稚嫩的笑声像一架荡起的秋千。风掀起她的额发,发光的眼神仿佛天上的星辰。
无论17岁还是27岁,她都会在同一株树下遇见同一个人。黄昏微凉,树上的花朵在稍稍暗下来的光线中缓慢地坠着。一些落在她的眼睛里,另一些落在他心里。
他于晨间的露水中窥见一朵微笑,美丽的小鸟正在飞过。那时,他是一个去往田地的农夫。他要穿过葵花田、麦地、低矮的狗尾巴草、蒲公英、牛粪和蛾子的尸体,跨过河流,冰凉的水流划过他的皮肤,像划过他平静,简略,安谧的生活。
茂密的森林深处,溪水的源头,僧人已须发皆白。回忆起他的餐食,一枚豆,一口水,便是全部的拥有。蝴蝶自泉水中溢出,他看见灰烬。灯火正在熄灭,他日渐消瘦。冬天敲击秋的窗棂,落叶覆盖青苔,钟声响起。
短促的生命或许就该这样度过。沉吟中释然,悲苦中微笑。世上总会有另一些我,他们的幸福和满足,欢喜和悲忧,病痛和残缺,降临和逝去,均会通过隐秘的光线和气流,时刻注于我心,开出繁盛而安顿的花。
迷 魂
无法回头的命运将成为最后一句咒语,在雨天,红色的叶子凋零之前,被一只鸟说出。
如果木头里长不出花朵,石头唱不出那首歌,即便整个世界变得通红或者碧绿或者雪白或者枯黄,我的内心都不会醒来。
或许你会插上翅膀,以打破或撕开的方式喊我回来,腾空飞舞,树尖巡视,一飞冲天。
我眼里的山河小了,矮了,我变成巨大的空无的影子,变成秋天最后一场雨,变成河流或者一座山。那么大,又那么小。
大部分故事都以絮语的方式呈现,震耳发聩醍醐灌顶的常常是故事之外的现实。
风里雨里云里雾里我都不再是我,我是故事里的一个字,一个被雨水遗忘的干燥之处,是你脑后的那声叹息,是老庙里的一截香灰,或者什么也不是,我从不存在,各种形态都不是我,各种颜色都不是我。
巨大的空间,千万里山河,佛光和梵乐,木鱼和低眉,草根和泥尘所组成的世界,是真正的现实,同时也是故事的背影。
纷乱的脚印被泥泞之水掩盖,琴声在耳边,酒在唇边,雨在眉端,云彩在天边。
集聚的人面对陌生的旧识茫然无措。
在深痛中深痛,也在苦难中苦难。
喝醉的人,失声痛哭,仰天长啸,无论怎样的姿态,都是一种真实的呈现,像雨打落叶,风吹万物,死亡和初生。
九 月
你将失去冰冷,就像会失去饱满和年轻。
你也将失去八月,就像失去花朵和信仰。
如果在露水里能找到一种安慰,在陈黄的布匹之中找到路途,在一双盲瞎的双目里读到真纯,夜幕来临前,你可以哭出声来。
有一种被命名为绝望的东西正紧紧遏住你的生命。驿站之内,你守着一杯枯茶,一把钝刀,一支秃笔,一封破损信件上模糊的字迹。可庆幸的是尚有一匹老马,它的陪伴使长路略显温暖,但它已无法驮付一封信的重量,像一句安慰或门边坏掉的铜锁,再没有人愿意掖藏那把树叶形状的钥匙,给予它承载秘密的信任,它无力、羸弱、苍老不堪。它盯着坐在台阶上的你,先从发梢开始,到大脑和心脏,到末梢神经。众物皆散,人世荒凉无迹,它是仙人派施的最后一丝温暖,最后的爱、生机或心动。
春风吹生绿草、夏雨浇开花朵、焦黑的茶梗回到碧绿,神迹颓然消退,你已无法自如施展任何一招魔法。所有的技能正在或即将消失,另一种气息庞大而刚愎,试图要揉碎,吞噬,咀嚼或者撕烂一切——过去、现在、明朝——它变成一面镜子,被九月的寒雨淋洗的冷酷分明。
开过的花朵在大雾到来之前原本是要永存的,神佛曾在一个月圆之夜准许过你的请求,那时神佛像一个絮叨的说客,提及久远年代里物种之间无意的交集——一只鸟和一口泉,一粒种子和一阵风,一场雨和一群猛兽——所有看似无关的错误都是某种渊源的起始,得失聚散原本不过步步计算的棋局。
大雾仿佛弥天大谎,夤夜大雨又淋湿最后一盏灯笼。
无数的水涌来复退,你的栖息之地日渐荒芜。
木桥上空无一人,打更的人重回梦中。
或许是雨水将事物变成风景布上的装饰?也或许世界原本不过一张平面的图画。宛如停不下的旋转木马,让你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起点转到终点,又从终点退回起点。你爱过恨过的人,满足或担心过的某些事,你所有过去的痕迹,旧回忆,奢望和贪欲,都将在旋转中更换名目,最终隐匿不见。你成为某物,一种既此及彼的合体,既否定又肯定的真实存在,你跌入你。
俨然一团燃烧的火,又仿佛闪电、誓言,蓦然间照彻淋漓天地,又追逐着沉钝的暗色。你将悄然走远。
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被邻国称为“朝颜”的花,在早晨路旁干干净净地盛开着,一朵一朵的小粉白花,像一盏一盏的小酒盅,擎着那点看不见的露水,在等谁来。据说邻国有人认为喝完酒后,杯底剩一点,是用来清洗酒杯上嘴巴碰过的地方的。花盅里的那点露水是清洗尘世的浊气吗?
中午,小菊花全开了,金黄的单瓣菊,蕊心却是肥美的。大马路被秋日阳光衬得白晃晃的。蜜蜂亦不知自何处来,绕着小菊花快乐地嘤嘤。路过的人不回头,仿佛身边的开落与己无关,蜜蜂也无关,汽车腾起数丈的尘土亦无干。只有大太阳的热是令他们感知并心生埋怨的。
又遇见一些刚开的波斯菊,零零碎碎,浅紫的、淡粉的。
秋天的好,全被植物占尽了,它们像赌徒,把所有的力气、时间、精力,努力和期盼都来当赌注,输赢倒是其次,关键是要在终极之时以一种毫无保留和掩藏的姿态,灰飞烟灭掉。或许人类本质中亦有此种勇敢,只是被更多的贪心和恐惧遮蔽住了。
秋天的凉,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淹了暑期的燥气,有种刚刚好的舒适。从窗里望蓝天,看云丝飘逸、晕染,一群鸽子的翅膀划着整齐的线路,从东边来,又自西而回,鸽哨声远远近近。世间事都远了,淡了。
现在一定是用来消失最安全的时间,而直到我彻底消失我才会出来。
明日处暑。暑气至此而止矣。据说有遁世者曾说:我在世上已了无牵挂,只对于时序节令的推移,还不能忘怀。这避世修行的人倒真是可爱,明明是贪着红尘的,却找了个清雅无浊的好借口说自己不恋红尘针针线线。
万物均有凭依的牵连,不见得未曾谋面,未曾听闻,未曾口述便是无干系的漠然。
下班回家,依旧见那个神智蒙昧的女人,红长裙外罩了件褐色大衣,正整理一顶绒线帽要戴到头上去,她紫色的鞋子擦得干干净净,有种惊人的美意。
钟 声
那种震动是轻微的,隐约的,若有若无的,像预想中的召唤,又像突至的证言,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
无聊的等待变得漫长。地下水溢出,无人知道青蛙被水流分尸,鱼虾鳖蟹纷纷逃窜。
小孩会问,在云朵与云朵之间,是否真有神仙闲步?
通常自以为是的成年人会用简短的字敷衍他们。
事实上,几乎所有从童年走出来的人类都知晓神仙们的伎俩。他们偶尔无视人间的悲欢,面无表情,步伐固执。但同时也会大发慈悲,施展法术,拯救苦难苍生。你无法判断他们是否存在,无法像解答一道难题那样应付一个孩子天真的想象。你不能截止,也无法延续,你像满世界立着的稻草人,晃荡着空空的内心,茫然无措。
秋天的田野里到处散发着迷乱的气息,仿佛无数鲜血从许多身体中流出来,交会一处,在日光下发出暧昧而色情的意味。
一些纯粹的相遇可有可无,偶然邂逅比精心安排更可耻。
落单的蝴蝶从不哭泣。据说在立秋之夜,它将会飞往月亮的方向。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将死于孤独而不是饥渴和疲惫。
悬在空中摇摆的当然不是神仙的魔杖。
我们从高处的防腐木中走下来,裸露的臂膀上带着伤口和血迹。
黄昏巨大的悲伤袭裹了苍穹,行道树隐约泛黄,年轻的名字变成了每一片叶子,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持续消失。
不用到秋深我们就会失去宝藏,那时我们依旧眼神空洞,心如悬钟。或若一切将完全相反。但这样的想象充满欺骗。
我将不再侥幸获得赦免,或者有被忽略遗忘的幸运。
要用双脚走过的就无法拥有翅膀。
当我们步入秋天,像步入某种魔法的呈现,万物都可能成为任何一种道具,也可能成为道具的使用者。无论怎样,我们将无法分享喜悦和恋爱,只能在孤独和忧伤中带着假面表演。
彼时,钟声冲破洞穴密林,冲破道路桥梁,冲破禁锢和堡垒,冲破流水和鸣石,从黑夜抵达正午。
我将碎裂,无药可救。
桐花君不见
世间最好,流水、鸟鸣、虫吟。其次骤雨初歇槛下滴露,小孩转醒之娇啼,及笄少女之轻笑。
意念里,好乐器及美妙乐声,均是效仿和模拟自然之声的产物。
月圆之夜,大雾弥漫,一匹毛色润滑身形健硕的狼,顶着一轮晕黄的满月,舒心清亮、婉转悠然地嚎叫。喜欢那样的声音。
大海大江是波澜壮阔汹涌澎湃到无言以对。小河小水的平缓亲切减轻了人的抵触,更易接受。一座山的好不止绿树葳蕤,花朵灿颜,有一涧清溪最好。次好是有一眼山泉。拾起溪涧漂流菜的禅宗公案,好就好在这一涧溪。若无,便也难以成就正法。来者自溪边来,去者自溪边去,同道的同道,错肩的错肩,只有极少数人会迎头撞上,这一逢着,如一记棒喝,便是惊醒。当日赵州禅师著名的度驴度马,度一切苍生的公案,妙就妙在有座桥,有桥就有流水,有水便有了万物,万物通润,水来水去,君子闲步,浪子疾跑。当然,有山有水,便有了鸟鸣虫吟。如此,世上最好也便是山中一日,日升日落,闻轻啼,观水流,不仙胜仙。
浸淫于圆光的《山人》,难以自拔。那山,那树,那溪,那茶,那壶,那歌,还有那人,无一不好。正逢雨天,淙淙水流便自兰香来。兰香涧,寂雨抚蓑烟,白月风清篱下悠,桐花君不见。惆怅百结的憾意,天地日月,芸芸过往,世事沧桑,无从解惑。树凋叶落时,朽木者,不攻自破。世间人,惯被贪嗔痴恨所缚,求不得,入不得,走不得。其实世间万物皆无缚,亦无解。缚得是自身念,解得亦是。
早上4点多,鸟就将人唤回。声音敲着门楣倚着门窗。半合双目,沉浸在嬉闹的清音里。污浊的梦跳回昨夜的深涧里去了。露台上的花在雨后开得俨然,红灿灿令观者喜悦。本以为会受摧残,折枝折叶,却不料恰恰相反。那厢鸟来鸟往,对着花,亦对着这方寸之地闹腾。旧人作画,喜山水花鸟,一笔笔描摹,均藏着爱河山的万丈深情。即便一枝竹上,都有摇曳的风声雨气、百鸟千兽的痕迹。午后有雨,鸟声更脆,密匝匝倒有几分异于往日的欣喜。但见沉云低垂,寂静无人,临窗,听得是雨,是鸟,亦是自心。一腔无名意,遂起遂落。
在雨里慢行,青草和土腥味在鼻息里萦回,闲置的半亩田里开了满满的喇叭花,粉的,红的,蓝的,众叶都裹不住。那年夜宿牯岭,半夜失眠,推窗见月,植物繁茂,水汽氤氲,虫吟稠密,好不喜悦。竟是来年梦中。世间事,该来即来,该去即去,慌张不得。一只麻雀在旁边的栏杆上跳,羽毛都湿了却无焦虑,悠然的样子。
雨初歇,不久便热浪滔天,浊气升腾。原本的清幽缓缓淡去,宛如纱幔掀开,倒见着山水灰茫、人世无力的真样貌。面前内,外,俊,丑,种种相,均是我。汽车啸飞而过,人沉默,凭树动风摇。
隐鳞戢羽指迷津,不禅不下山。多大的勇气啊。山下,便是一马平川,河山坦荡,草木扶疏,荣华纷缛。即便转眼秋来,满地叶落花飞,沆瀣潸潸。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那是一幅挂在深秋的画,布满冰凉的雨水。
最初的温暖来自季节深处的夜晚,来自雨和闪电,来自花朵和流水,来自树叶和眼睛。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盏骤然点亮的灯。一切事物都变得莫可名状,山峰、河床和树木的影子逐渐加重。
在美丽的漩涡之前,青苔上开出一朵白雏菊。
未知的生物逶迤而来,带着隐秘的讯息,像星星,也像草叶,像水里的鲫鱼,也像道路上的砂石,既给你甜蜜的梦又给你眼泪和痛意。当阳光穿过微黄的窗纸轻叩你的眼帘,那时,暗夜如潮水般退去,随同退去的还有刚才的梦,梦里的生物、讯息,入梦之前纠结的时光,再早点,是短暂的雨水,一块被阳光晒过的石头,流水刚刚漫过你纤细的脚面,一双含笑的眼睛,早晨杨树叶闪闪发光。
像昼夜之后的昼夜,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如此循环反复地度着光阴,若隐若现的遗憾和愧悔交织成最后的表情。你拥有一切成为你,你失去一切成为你。
习惯表层世界里的一切平淡,同时渴望凌厉的穿透和某时某刻圆满呈现。
在偏西的日光中,眼睛成为最不可靠的器官,它所反映出来的世界是僵硬的,冰冷的。绿叶之上布满尸体,而花朵中间充满杀戮。再没有一种信任能安慰逐渐苍老的光阴,也没有一首歌能柔软逐渐迟钝的内心。
或许我可以这样:扮成一个邮差,以一封信的借口敲门,然后站在你面前。请问,你是某某某吗?无数预想中的重逢就要拉开序幕,我紧紧捂住失声的嘴唇。
——再也没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两个失败且贫穷的人,在时间的节点,陌生重逢,又漠然告别。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是一首歌,在被固定的节拍中层层现出,又一一掩藏。
我们同时停在信箱的出口,等待一封来自遥远年代的信件,一封关于信任和热爱的信件,一封关于肯定和释然的信件。偶尔,我们是孤独的,在雪夜蓝光中无望地仰望。有时,我们合二成一。但我们之间无法触摸,也不能交谈,只有既热又冷的躯体,在感知的同时被遗忘。
某年某月某一天,桥边,秋天雨后,橘色夕阳。
慕容雪
像一把金属短刀,或长满芒刺的植物,用柔软的假象遮掩本身的锋利和残忍,然后刺穿风,刺穿雨,刺穿日月和气流,刺穿陪伴着的生物圈,一个人类肉眼所无法透视的、我形的洞便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在那里,亦留下我的气息和味道,留下我的悲欢和冷暖,留下我某个无法说出的秘密和耻辱。
我将永远带不走我。带不走异梦般的脚印和刚才。
在电影画面般的回忆里看到无数个我,三岁,五岁,十岁,十五岁……在无数时间段不断死去又不断重生,无数残破的我形之洞的轮廓晃动着,重叠着,穿插着,摇摇欲坠,每一个洞形的我都牢牢地守在过去的某段时间之中——一个扎小辫的洞,一个戴红领巾的洞,一个穿雨衣的洞,一个骑自行车的洞,暗淡的月光下轮廓分明的洞,寒风冻结的洞,大雨冲刷的洞……而这些真切的我之残留、之残骸,无数个我的存在,却无法召我重新走过曾走过的每一段路程,每一处风景。我依旧要错失最珍贵和最难得,我将重温我的哭喊和绝望,纠结和心痛。
我只能用现时模糊的眼眸,去看见无数我的脚窝,孤独而僵冷地死在过去的路上,无数暗夜堆涌而来,无数的我洞耻辱般存在,无能为力。
我早已不是我,当我无数次蜕去我的躯壳,像蝉要蜕去蝉衣,我将成为一个我将永无预料的我。我不曾发过任何誓言却被无数的誓言所摧毁和成就。无数的疑问和灰心组成无数激进和虚伪的我。无数死去的我无数次地修补和重塑的我。
我在海底和地心深处看见了我,也在云彩和风里看见了我,我在夜晚和镜子深处遇见我,我用手触摸了我,并恐惧地缩回,在眼神和眼神的交汇点,我和我同时感觉到那种熟悉的东西,来自同一个躯体和思维。我将成为我的败将。我亦将成为我的王者。
我将被雨水洗过,在一夕之间凉透。
成为秋天最后一滴露的洞,或者最后一枚草的洞,或者,河流之上泡影的洞。
秋深帖
雨在傍晚时停了,随即而来的是浓雾。天地间仿佛正在交战,看不见的万马嘶鸣刀光剑影。寒意自水汽中扩散氤氲,万物均陷入无法驱散的寒冷。匍匐的叶子失了硬气,软塌塌萎在地面上,有死亡的征兆。日前的白色花朵荡然无存。一只猫悄无声息走过,它擦掉了叶子上残留的雨水,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子。
下午在雨里见一群人与一条犬套近乎,是一条黄色的笨狗,长得低眉顺眼,体态匀称,皮光肉滑,其中一人走过去摸它的头,它亦不躲闪或反抗,竟抬起清亮亮的眼去注视那个人,眼里闪着信任的光。后来那个人就抬起它的前腿将它抱了起来,一群人哄笑。外地口音,想来是工地上的工人。他们试图要带它走,它亦有尾随的意图,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它又不走了,转身向巷道的人家方向跑。身边人说,怕是那伙人想吃了它的肉的。
人行砖道有些黏滑,行人寥寥。远处酒店和超市的音乐依旧喧嚷着,马路上的车却拥堵着,似突然冒出来的一些慌张的怪物。小县城的小,在一大部分体现在公共设施的管理缺失上。因为下雨,平日里姿态骄横的公交车基本无踪迹,最兴奋的是出租车,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地狂欢。那一小块地里的玉米,在雨后突然变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个老男人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但愿是雨使他暂时忘却人类的羞耻心。
秋天的感觉,给人轰轰烈烈的极致感,仿佛将全副身家性命做一场豪赌,输要输得干净彻底,赢得豪气干云,死了都要爱,要一个无怨悔和无纠结的海晏河清,要一个即便粉身碎骨亦明明白白的天地坦荡。
露台上的花们全要败了,像生了一次病,或者死掉某部分,一切均渗透出衰败的气息。四时里的呈现总是令人伤感的。春为起初,带着无尽的希望和惊喜来,风与寒却像天堑般横亘在自然面前,让人却步或灰心;夏的好全在一个热字上,在催生万物生长的每一个短暂的夜晚之中,在河流的充沛和对雨水的热爱之中,而暴雨和洪灾同时打击人们的信心,它们要收取某些拥有和所得,让缺失和空荡成为遗憾;秋,天高云淡,气候宜人,植物茂盛,庄稼成熟,像黄金,有真实所得的成就感。但后来,随着气温的降低,冬天过早地从秋的气息当中扩散,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怎样带来四季开端的明艳,亦以同样的方式将它们带走;冬天的真切像佛家的棒呵,一下,两下,许多下的惊醒,一切都将真实裸呈,丑陋,死亡,僵硬,空。冬是贫穷的,赤手空拳,带着委屈和失意,曾经全都输光了么。好在即便生命中全部是冬天,人都有要活下去的想愿,缩在炉火旁,幻想来年春夏,来年秋冬。这一生,像无数得失取舍的纠结过程,无数明天仿佛侥幸所得,而所有的过去都将成为虚幻。
夜雨敲窗,雨水打在栏杆上,丁零零的碎玉纷纷。灯下读书,读到冷寂处,竟有万种失意和伤心,离分,就合,嘲讽,逃避,种种均是命运所赐,一起始,便永定一结终。过程有时真令人煎熬难耐,若可随便取舍,想来或可逃避种种劫,如此,倒是解脱了,却要永久缺失下去。他们不知道,所有人都是没有明天的人。又翻《造影录》,尾处有这样一行:民国十七年X县李嵉龄十二月冬至日书于并门旅舍。
在斑斓里放歌
树叶的美,在树上与树下是不同的。
树上时葱郁鲜艳,似乎要将一腔豪气全部经过细细的叶脉呈给天地,而一片、几片、一树、几树显然又不够,那就山河大地地蔓延,风里雨里地摊展,仿佛初次情感的萌动,不晓得掩藏和收敛,仗着年轻气盛,全给全放,一掷方休。
树下便矜持得多,俨然看透天地人寰,明明轻飘却沉甸甸抬不起头来,亦有了诸般辗转后的忍耐,任重物压制,任风景戏弄,却一味沉着不顾,仿佛万水千山如云烟过耳,种种相不过尘灰一掬。
有人说,老态便是看尽人间情事的万念俱灰,是再不能不愿不敢的对人世的恐惧和畏缩。
一地黄黄绿绿的叶子,一天比一天苍枯,一天比一天薄脆,一天比一天沧桑,一天比一天安静,经了霜的浸润,柔软而冷寂的样子,倒不觉得有多无望,竟有种团聚的喜悦,一种各自归来,集聚于此,等待殊途同归的美意。
听一首旧诗,一遍一遍被领回到旧时光的初冬,岁月真是万能的,它不止成为一个扩音器,而且成为一道记忆墙。也不止让分离成为常态,还教人学会怀念。
有时想,怎样的释怀也终是要纠结至死的。
感觉到无数皱纹越来越快速包围,皮肤上的,身体里的,骨头的,器官的,水分越来越少,眼泪和汗液越来越少,越来越重,心脏和身体越来越疲惫。
老,像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像一园子的落叶,像无数生物穿梭留下的残骸,虽是残的,破的,却也是曾经鲜美过的记忆,在斑驳中,唱出泪光殷殷的挽歌。
冬天是用来储存温暖的
夜里起风,可听得枝柯尽折、瓦片飞舞的声响。
冬天的真实感,在气象物候中来得更形象。
大风、大雪、大寒,总觉极致决绝时,人才会更渴望并体会到暖意的难得。
早年冬天,大风肆虐,天寒地冻,乡道上人迹寥寥。那时躺在热炕上听风是件很惬意的事。世界小到一间窑洞的体积和容量,会觉当下所拥有是如此可怜而难得。但这样的感慨,很快被现世所保有的微小幸福感所驱散,于是,在一种恍然状态下,以做梦的形式来享受时间。
等风停了,就到河里去玩。滑冰滑腻了,用石头敲冰吃。身上热气腾腾,脸却被冻得通红。吃冰是每个小孩都喜爱的,冰凉沁骨的感觉,让人痛快。最有意思的是冰层被敲开,流水有一种清暖意味,好像另世的呈现。
几乎所有小孩都会生病,高烧或者咳嗽,那时,窗外风雪正烈。
所有寒冷能带到那个年纪里的疼痛,于今已荡然无存。但炉火照映下,被人呵护的温暖,却会在每年冬天被我玩味良久,乃至与人倾诉。
似乎每个来自乡下的人,都觉得将真正的冬天弃置在某个记忆里了,但又以肯定的口吻,来确证冬天存在过的事实。
这种自欺欺人的态度,很令人伤心。
或许我们喜欢冬天,只是喜欢着一场消失的记忆?
或许,是我们的需求和能量的变化,使物候在秩序中悄然改变了轨迹?
也或许,在另一些物种那里,我们恶劣的生存空间,恰恰是它们所向往的天堂?
记忆里,每个季节差不多都是被风带来带去的。没有旋风的春天多乏味啊。但夏天一定不要多风。秋天的风要习习的,有不知不觉的凉意。冬天西北风最好,将一年的残余清除掉。我们逆风而行,看见人烟、车辆稀少的街道,看见天地舒朗的样子,天一下蓝了,阔了,冬天真令人欢愉。
从未更喜欢过冬天之外的季节,清、冷、缺、失、小悦、小幸,怎样的给,其实均是冬天稀疏暖意的呈现和延展。
南方的骁锋说,他喜欢北方的冬天。那时我正路过一树的麻雀,鸣叫,跳跃,彤红的落日在它们身后缓慢下移。显然,再没有一盘炕火,可安顿年来的苍老了,这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的遗憾吧。
山中半日
山鸡的鸣叫,自密林传出,清脆、有力,仿佛躲藏在树枝间,向外瞄。
在山里,到处都是眼睛,树的、石的、草的,当然,还有山鸡的……进山,仿佛就是进入一场被看穿的集会。
早年山里,还有狍子、山猪等野物,现在亦未知藏哪去了,反正多年不见影踪。也或许,它们亦好好地藏着呢。
林间还有夹野兔的铁夹子,多半是闲置了的,经了春夏,生了锈,张着个身子。去年同事巡山,被夹子夹了脚,是稀少的几个还有功能的机关。那脚,亦被夹伤了,同事瘸了好几天。早年见过这情形:灰色的兔子在雪地上穿梭,不留神就被夹住了。挣扎得好狼狈,雪地上一片狼藉。有幸运者,也会拖着伤腿回窝,血留在雪上,红红白白。
山大,生物多样,人在其中,并不占优势,便想法设些机关,显出人类异于他物的心机来。
或许机关远不止山上林间这么简单、明了。前日下班,人行道上被绊了一下,走了好久才看到脚上还有一截塑料绳子,原来,我是触机关了。
又一次,我抱了个刚买的布熊,差不多跟我一般高,大脑袋擎在眼前,路挡了一半。小路上走得也快,身后惊叫声一片,诧异回头,一人说,你吓死我们了!见我疑惑,遂指指我脚下,才发觉我刚跨过一个水井,那盖子亦未知甚时被人撬了,只有黑洞洞一个大口子。自它而过,竟然未掉下去?
倘若在山里,这事亦不觉蹊跷。
当然,这个下午,阳光正好,天正蓝,且风微,不冷,一行人走着,虽有担心,也不怕一半个机关。
林间的雪还在,被长长的褐色的松针埋着,也埋着长长的褐色松针,仿佛有精心摆排的规正。这是谁布下的机关吗?或许是为谁布的机关?
脚底下吱吱响,雪跟鞋之间,亦有人未知的对话?
发觉有足印,大约人手掌大,深,有序,拐进了密林。往里探,深不见深,那里,亦有一番好天地吧。猜测了好久,不敢冒进。
树尚有绿意,叶也残有褐红,山鸡的叫声停了,一时天地安静闲在,有被人遗忘的好。
便都不说话,也不看对方,闲闲地走散,树下,石畔,草丛里,雪中间。
厚厚的落叶也散了,露出下面褐色的土层。人卡在树里,探出头来,感觉到眼前树木的老气息。
是一棵老核桃树,不是很高,但枝干遒劲,纠结弯曲,叶尽果落,剩一个干干净净的树身,竟有顶天立地的韵味。
冬天的山,满目苍茫,廓然、恬淡,静漠、自足、任万物散尽、寂死,如如不动。
山河大道,或是万种虚空。中有重重玄机,又无。
透过古木零乱的干枝,半弯淡月亮藏在中间,亦远,亦近。
猜说,今日初几?
寻柿记
冬天最好,有阳光,蓝天,朔风,彻骨寒气。
这时去山里,山色苍茫,万树凋零,众草枯槁。偶抬头,便见远处三两棵柿子树,干枝,无叶,顶端吊着红果子,阳光下,有光芒。
那样的柿子,似乎不是食物,而是作为某种象征,被上天摧残,同时格外怜爱着。
总要被它们身后的阳光刺到目盲,等一会星光退尽,又用朦胧泪眼细瞧。
田边地梗上的柿子树,在小雪节气之前都被摘尽,有点绿、有点硬的果实,一个个摆排开来,晾在屋顶上,人便不去理会了。
公路上驱车过,见人家满屋顶金黄的富足,亦是要叹几回。
好吃的柿子,要经了霜和雪之后,才有甜味,被人回味,念念不忘。
数九,天寒地冻,柴烟都有了热度,登木梯子上房,将叽叽喳喳的麻雀赶走,拨拉开厚厚的雪块,那时的柿子又有怎样的心情呢?只是吃柿子的人,心里或许是有暖甜的吧。
当地人说,深山里的柿子,是没人寻的。这里的寻,被念成了“熊”,也就是摘的意思。
这样又去看树尖的柿子,它们挂在半天里,如果不被发觉,将永远骄傲在高寒处。
没人寻的感觉其实也不错,起码一直长着,红着,虽被风雪欺,却亦有阳光照。
想到一个词,安忍。
佛经里有安忍不动如大地之说。生命的类同性,使各自都遵循着或隐忍或肆意的习惯,为着结果中的生、存。
晨起,窗外漆黑一团,读石头的长诗《走,去活埋》,一时起心动念,亦有山河大地用脚步量一遭之蠢动。
由身及心。原来外在的一切均是相,用怎样的姿态修行,亦不过为了心的安忍。
宗萨仁波切说,究竟的安忍,则是理解自己、伤害的行为以及伤害自己的人,这三者全都是幻相。
窗外东天绚烂,高楼隐去日出前的辉煌,只有隐射着的一面红,红得硕大而磅礴,似将忍了一夜的力气都用尽了,带着突至的希望。想起那日山里,亦是人疲马乏,悔意丛丛,诸多难为,正纠结于回去还是向前,一抬眼,便见柿子。
总以为寻不着的,却突然,它就挂在头顶,红灿灿的,倒吓人一跳。
且以深情共白头
长长的石阶上,仿佛被人精心摆排过的叶子盛宴。
那些红的、黄的、褐的叶子都落尽了吧。落着、枯着、朽着的生命,无声地展开结局的残忍真相。
早年时光,曾将绿叶子摘下来,撕开,或者选择有用的根茎,做占卜道具,任性地玩。
再大点,冬天光景,路上遇见一个人。未知是天气还是心境,一时冒了满身的汗。也不知要说什么,就那样亮晶晶地看着对方。
年轻的好,就是勇敢,有点脸皮厚,仿佛全天下都是我的,有抢和讨的意思。
那时,路两边杨树笔直朝天,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好几株树的顶端,都颤悠悠晃动着一片叶子,仿佛要靠近云里。
许多年后,那样的情形还会跳出来,眼前一片叶,高高地摇荡着。还有透过寒冷冬天传来的声音:每株树上,都有一片叶子要留到来年春天的。
如果一个人是一株树,亦总有一枚心事是要留到生命尽头的吧。
山坳里,还被好阳光温暖着,叶子也还红红黄黄,气息和气概还在。
树种多,仅前年略略统计,就不下二十种。这么多树,并非每种树上的叶子,都会在生命最后时刻,呈现极致美丽的。黄栌的叶子是椭圆形的,枫有五角,还有辽东栎的叶子呈倒卵形。深秋,满山都是它们,还有它们藏在心上的野菊,在人间闹腾,惹人惊叹。
秋天还有一种树叶美得令人心痛,是落叶松。从西烟往县城里走,一路向下,均是缓坡,车窗外晃过一片又一片黄。如有太阳,黄里有金,若遇阴雨,黄中含褐。
前段去外地,高寒地带,初秋天气,彻骨寒冷,落叶松群簇于河畔,美得孤独,有痛意。落叶松不同于油松侧柏,到了冬天,它的叶子会落尽。那时,厚厚的枯黄紧紧地拥住它的根。整片河滩,已被黄色的叶子垫成毯子,人走上去,并无声响,倒有跋涉的艰辛。
凡事用多了力,总是适得其反的。四季中,秋天的色彩最艳,也多,也杂,也最枯败不堪,最令人惆怅。一直觉得,繁华这个词,就是给秋天造的。
深秋山上,万树凋零,众皆毁灭,有英雄气。倘若黎明的英雄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那此刻的英雄却已迟暮,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英雄,落日前,面对残阳,长叹。
植物世界,是否亦遵循四时秩序,有白露,有秋风,有寒露,也有霜降?
若如此,它们亦有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的心事和奢望吗?
那堆集的、散落的,或者残留的精灵,经了今日冷雨,及之后的雪、寒冷和老之后,还有力气做春天的种种梦吗?
大雾降临
冬天苍白、又带点冷漠的太阳突然就不见了。仿佛穿行在长夜,连梦中都注满浓雾。
前次某人曾抱怨过,说忍受不了姑苏黄梅天的雨,不过也是一季的话题,后来便不说了,想来也非习惯,是一种清明的接受吧。那时只是主观在作祟,固执到连日后都不屑想象一回。
人是喜回望的,仿佛过去全是明朗的,风沙入眼,都有热辣辣的痛快味道。其实过去亦是尴尬难言的当下岁月,也是咬着牙熬着、苦着过来,郁闷心酸无数次。仿佛一个包裹,边走边来的途中,旧的烂的,被我们扔到无垠的大雾中去。到后来,我们遗忘、自欺,说所有过去了的,都是亲切的回忆。
回家路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丝雨,又有块雪,那情形,似乎是用来截止阴霾日子的手段。
习惯地盼了一会儿,后来便又觉得无望了。连续十几天,哪天不是这样,晴朗的日色似乎马上要冲散霾气息,但不久,世界终归依旧陷在沉重的、褐灰色的雾中。
这样子下去,人也会霉掉的。有人与我擦肩而过,背影马上被隐去,留下一句带刺的话。
爱尔兰的冷雨和雾霾,小孩子穿破球鞋踩着雨洼回家,溅起的污水让画面有种湿漉漉、灰蒙蒙的潮气,有一刻竟感觉画里画外是接连的。若身体的穷困和寒冷可与精神的无望相匹配的话。
感觉所有丑陋的、庞大的、沉重的、邪恶的、神秘的乃至仇恨的物全部被释放出来,一些陌生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扩散,臭、怪、暧昧而悠长,不洁感。
不知道在一层薄灰后面,正上演着怎样的荒唐,你也无法察觉,身后谁正在施蛊,连暖意都渐渐淡去,人力已羸弱不堪。
樱桃树下,叶子来不及干透就开始腐烂,它们在地里沤着,发出隐约的臭味。没有风,便会失去翅膀。没有寒冷,生命更短促。
以生命开始的期许,都将以雾霾的形式呈现。
一切都在往冷里和寂里去,但温度一直未降下来。小花园里的叶子还挂在树上绿着黄着,还可形容茂盛。工人们在给草坪浇水。雾,并未带来真正的水汽和滋润,深处的荒谬正在缓慢地扩散,混沌中渴望的清明,也会到来吗?
枯 坐
独坐窗前,阳光温暖,看窗外,草木凋零,冬意苍茫。想到一个“枯”字,草木老了,便是枯,一年终了,前尘也是枯事。《锁麟囊》里薛灵湘,经繁华,铁富贵,转入人生分明处,一霎时前情俱已昧尽,这里这个“昧”,也极好,既有糊涂,隐藏的意思,其实也有忘掉的意思,可不是枯的意思么?
古人造字,颇有深意。“枯”看字面,便能联想到当时人们的生活,跟草木息息相关,莫说布匹纸张桌椅板凳这些用品了,《诗经·魏风》里还有“纠纠葛屦,可以履霜”的记载,纠结交错的葛绳编制的鞋,可以踩在寒霜之上,因之有了葛屦履霜这个词,能确定的是,古人穿的鞋,是用草所制。李白有诗“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据说在唐代,人们非常喜欢穿木屐,木头做的鞋底,走起来吱吱作响。而日常用具也多木制,篮,盆,桶等等,现今出土的簋、簠、豆、箪等饮食餐具,虽大多为青铜质地,但它们的竹字头,透露了它们最初亦是由木所成。
旧年月的人们,每日与木头相伴,既温暖又伤感,看熟悉的它们日日老去,本色褪尽,牢固不再,渐失光泽,多了裂隙,豁口,被老和失的气息所裹,人也会有枯竭的灰心。但,枯也不是完全消失,没了的意思。枯总是跟荣相对应的,人天生有求生本能,即便苟活,亦理直气壮。
枯木禅源自临济一脉,“如枯木石头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应”。惯喜古琴曲《枯木寻禅》,每每能体味到繁华落尽,万味皆失后,大绝望、大悲凉下,人性里存留的那点求生的新暖意。关于枯木禅,《五灯会元》里尚有一段公案,说的是一位老太筑庵供养一和尚修行20年之久,日常均由一位二八佳人服侍。某次,老太跟女子说,待会你送饭时,抱他,试其修为如何。于是,女子依言而行,抱僧,反问其感,僧曰:枯木依寒岩,三冬无暖意。老太听闻,气愤异常,我用20年时间,竟供养了一俗汉,遂逐其走,且将庵所烧毁。和尚已修到无情无欲,枯木依寒岩的地步,却被斥为俗汉,乃因禅家有大死一家之言,妄念尽灭,然后才生真心。大死方大生,枯木逢春,才是枯木禅的旨趣。所谓杀人须是杀人刀,活人却是活人剑,既杀得人,须活得人,既活得人,须杀得人,自性妙用,方得大自在。
如此联想,倒把眼前的窗前枯坐,作了修行。张枣写到一次喝醉,宿黄珂家,半夜醒来,生了补饮之心,便蹑行去取啤酒,忽觉身后空异,回头,见客厅右角的沙发上黄珂一人枯坐,“既不是焦虑的坐,又不是松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绪缥缈;他有点走神,了无意愿,也没有俗人坐禅时那种虚中有实的企图。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着无端端的严肃,表情纯粹,仿佛是有意无意地要向虚无讨个说法似的。”再无人将枯坐写得如此入心入肠,宛如好酒,既闻得好气还尝得好味。原来枯坐,亦是难得之境。
昨日追风,摇得一签,竟是“放”字,放下过去的快乐和悲伤是给未来最好的礼物,解签:整装待发。暗合了枯木逢春意。大吉。纠缠不清的年末,一下子晴朗起来了。再多再大的悲喜欢忧,最终也会被时间分崩离析,渐渐散、淡,枯、竭。诗人说“流水过往,一年的徒劳和泪水,都值得原谅”,甚合心意。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汝来看花》等十余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杂志发表过近4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荣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安徽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两次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