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霞
三哥的地,在西梁坡下。三哥的地,有五亩,都种了麦子。那是三哥的麦地,也是三嫂的麦地。麦子熟了,趁着周末,三哥回来帮三嫂割麦子。
三哥是乡村教师,三嫂经常对他没好脸色。说白了,三嫂是嫌三哥挣得少。一个月才那点工资,也算个钱?三嫂劝三哥趁早辞了工作,就算不下海扑腾,到工地上搬砖、和泥、掂灰桶,哪个月不挣大几千?
三哥痴,三哥不听三嫂的。三哥说,教书育人,那是一等一的大事,咋能用钱多钱少来衡量?真是鼠目寸光。三嫂劝不了三哥,就不劝,任由他去。三嫂想明白了,三哥就是那一条道跑到黑的主。
嚓嚓嚓,三哥忙割麦。
嚓嚓嚓,三嫂割麦忙。
半下午,西梁顶上下来一群人,有七八个,清一色的壮汉。这些人直奔三哥的麦地而来。
三嫂直起腰问三哥:“干啥的?”
三哥认出来了,领头的汉子叫赵义,是赵小亮的爹。赵小亮是三哥班上的学生。三哥家访过赵小亮,认识赵义。
三哥抹把汗:“是我班上学生的家长。”
“来干啥?”
“我也不知道。”
说着话,一群人已来到三哥三嫂面前。
三哥一脸诧异,问赵义:“你们,这是干啥呢?”
“我们来帮你割麦子。”
三哥的表情更诧异了。
“李老师,你来咱们二道洼教书有五年多了吧?”
“满打满算五年半。”
“你教得咋样,咱们心知肚明。一句话,碰上你这样的老师不容易。咱们帮不了你别的忙,就让咱们帮你割几把麦子吧。”
“这哪儿跟哪儿呀!”
“咱是大老粗,弯弯绕的话说不来。咱就知道,咱们帮你割了麦,你就不用操心家里的麦子了;你不操心家里的麦子了,就能安安心心教咱们的娃娃了……李老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平时伶牙俐齿的三哥,这会儿无话可说了。
八个人都是割麦好手,镰刀也是自备的。看来他们这是有备而来。
耳边,只有嚓嚓的割麦声。
人多力量大,很快,五亩麦子都变成了光秃秃的麦茬儿。
日头蹲在西山顶上,天已经凉爽下来。
八个人要走,三哥三嫂拦着不让。三哥说:“割了半天麦子,就算没工钱,总该回家吃个饭吧?”
赵义说:“李老师明天还要上课呢。咱们是来帮忙的,这么多人去你家吃饭,不是添麻烦了吗?”
一行人出了地,迎着夕阳翻过西梁顶。
正在邻地割麦的麦花直起腰喊三嫂:“嫂子,刚才帮你家割麦的那几个人,是你家啥亲戚?”
三嫂大声回:“是你三哥学生的家长。”
麦花一脸羡慕地说:“当老师就是好,连麦子都有人帮着割。”
夕阳西下,鸟儿归巢。三哥三嫂一前一后往家走。
走在前头的三哥说:“要不,明天一早我先帮你把麦子拉回来?”
“别别别。”三嫂撵上三哥说,“早点儿去学校,你只管教好你的书。那里,才是你的麦地哩。”
写小说十多年,累计发表作品三百多篇,独独没有一篇是写老师的。老师在我心中是神圣的,自有其光辉,因此不把老师写进小说里,总觉得有遗憾、有缺失。后来看到连最熟悉的小小说刊物也增设了“校园”栏目,看到老师成为别人笔下的主角,我终是按捺不住,决定写一回老师,以弥补那份遗憾与缺失。
不比散文,称颂老师的小小说不好写。在创作《回到你的麦地》时,我把故事的缘起定在“三嫂不理解三哥”这一点上,选择一个极小的开口,并把情节置于乡村教师的生活日常,避免泛而空。虽然故事背景看起来有一些年代感,却是真实可信的。作为老师的三哥,工作辛苦,工资不高。这也是很多老师的现实。
三嫂嫌三哥挣得少,不支持三哥,还常常冷嘲热讽。如何才能让三嫂改变主意,由反对到支持三哥呢?我把场景放在了夏收的麦地。出场的除了三哥三嫂,还有几个学生家长。学生家长出现在麦地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是带着使命来的。正是这几个家长的出场,彻底改变了三嫂固有的认知。在这个过程中,学生家长对三哥的尊敬,是一种无声无形的连接,让三嫂看到了三哥的价值。
小小说对情感、思想的表达,通常不是抒发或陈述,而是会置于人物的言行中。三嫂大声回复别人的问询,一句“是你三哥学生的家长”,其实就写尽了三嫂内心深处萌生的那种自豪感。文末,三嫂说“那里,才是你的麦地哩”,也是通过日常的对话表达了三嫂态度的转变,同时也巧妙地把主题归拢于“麦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