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内心的文明”

2024-07-12 15:29贺嘉钰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油印印制诗集

刘索拉在《以自己为邻》一文中这样形容朋友严力:“严力是我们这代独树一格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能永远保持微笑的旁观姿态不停创作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能出色跳迪斯科和伦巴舞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会自嘲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不露伤痕不发酸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不捏造深沉的诗人;是我们这代少有的城市诗人。”①上述判断别具洞见。严力是中国当代诗人中的“少数”,也是他那一代诗人、艺术家中的“少数”。严力1973年开始写诗,1979 年开始绘画,1984 年前往美国纽约,是《今天》与“星星画会”最早的参与者之一。他的艺术创作能力在50年的持续推进中显示出一种鲜见的均衡。他在写作(诗及小说)与绘画两种创造中趋于平衡,并以极具智性的表达丰富着中国当代诗歌与绘画艺术的思想空间。

一、生活作为艺术的序言

严力在焦点之外,以“微笑的旁观姿态”保持创作。1999年,诗集《多面镜旋转体》收入青海人民出版社“零点地铁诗丛”,这是严力第一次在中国大陆获得正式出版诗集的机会②。2015年,《体内的月亮:严力诗选》③面世,收录170余首诗,这是严力诗作在中国大陆第一次较为全面呈现的版本。2016年,磨铁图书推出“中国桂冠诗丛”④,第一辑收入严力诗集《悲哀也该成人了》⑤。尽管在中国大陆第一次出版诗集距其开始写诗之时已过25年,但严力仍是当年最早自印诗集的诗人之一。他与艺术的交集要从其少年时期说起。1967年,严力从上海回到北京,此前他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里。童年帮爷爷晒画是严力最初的艺术启蒙,“我爷爷书法写得很好,而且他是收藏家,他收藏了上千幅画。……我从小每年到天气好的时候都帮我爷爷晒画,因为江南受潮。我记得每年帮我爷爷搬那些轴画,有些轴画很名贵,天气好的时候要摊开来晒晒,然后用些樟脑丸、防虫草放到画的格子里面,爷爷是一位老中医,知道哪些草可以防虫,因此从小我就看很多很多的中国画”⑥。

1968年5月,父母下放湖南衡东县“五七干校”,10岁的妹妹同往,不满13岁的严力一人留在北京家中。和那时的许多少年一样,严力亦有一段“空旷”“野生”的成长经历。由于“我们这些大院留守的孩子整天混在大街小巷,打群架,惹是生非。消息传到五七干校,不少家长专程回北京把他们带到干校,免得出事”①。1969年10月,严力也被父母带到“五七干校”,次年夏天他在衡东第二中学上初中,1970年底回到北京,分配到北京第二机床厂当工人,时年16岁。颠沛流离与精神的空寂成为少年严力的生活底色,他过早地经历并承受着时代的重担,在独自生活的几年里,他与身边处境相似的朋友彼此依靠。严力回忆:“我有好几次,比如到工厂的食堂饭没有了,我又没有钱去买吃的,我就骑车从宿舍到芒克他们家,敲窗户,天很黑,他看到是我,然后过了一分钟,他就递了两个馒头给我,我拿了之后就又骑车回到宿舍。有过大概三四次吧。那时一些朋友给我了友谊、支持,所以在我的画中有很多都有朋友的影子。”②

命运的遭际带来的情感体验上的“空旷”感,在严力的诗歌与绘画中,呈现为一种疏离且冷静的调子。少年时期获得的对苦难的超越性识见解释着严力的智性、黑色幽默与超现实风格的来处。严力的先锋带着冷峻,他的诗走在潮流之前,拒绝被模仿。

严力在1978年印制了第一本个人诗集《存荐集》,1980年前后印制了第二本诗集《公用电话》,1983年和1984年分别印制了《严力诗选》与《飞跃字典》。1987年,身在纽约的严力还有一本诗集《人性没有退路》在北京印制完成。这5本油印诗集不仅勾勒出严力早期诗歌写作的轨迹,亦是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末诗歌生活方式的一份印记。当我们试图理解一位诗人及其写作时,若能将作品还原到诗人创作的现场,在诗作诞生的语境里勘察,或许能够得出更加准确而可信的结论。油印诗集成为储存丰富在场信息的载体。

二、抒情的附着之物

笔者目前所见的严力油印诗集为《存荐集》《公用电话》《飞跃字典》《人性没有退路》。据诗人回忆,这些诗集印量不大,每种约30到50本,《公用电话》计划印100本,最后成品有80多本。“我再也不可能写一首诗,让它出现在1978年的诗集上,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③ 1978年,严力以油印的方式让自己的诗第一次以结集的形式呈现。

(一) 《存荐集》

《存荐集》是严力第一本油印诗集,于1978年8月在上海印出。他曾讲述这本诗集的诞生缘由和印制细节:“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别人制作类似的油印小诗集,不过手抄本的形式已经时常出现。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表达感情。向喜欢的人、向朋友们表达。1978年的《存荐集》是这样出来的:当时我把一些诗稿交给在上海一个朋友,她是在单位做宣传方面工作的,有机会刻蜡纸印刷宣传单什么的,我说自己有做一本集子的想法。她居然答应下来,并在她自己任职的工厂里用业余的时间帮我做好了。”④《存荐集》为手刻蜡纸油印,无目录,无页码,共32页。封面由严力手绘,画面主体由三只轮子与两条轴构成,似与诗集第一首《那时候我感觉时间》中两句呼应:“轮子随着秒针,/沿着我的脉搏走。”“不少年月啦,我们/做同一个立体交叉的梦!”画面左上方与右下方各有一个抽象化的人物面部形象,“存荐集”三字位于轮子一侧,“1978.8”为印制时间。那一年,北岛也带来他第一本油印诗集《陌生的海滩》。《存荐集》与《陌生的海滩》或为当时北京青年诗人较早印出的油印诗集代表。

《存荐集》扉页处写着“ 献给培懿 严力1979.8”。“培懿就是当时帮我印诗集的女孩,这页是后来加上的,你能看出字体也和后面诗中的不同。当时的社会,考虑她印的时候,万一被单位发现的麻烦和危险,就特意编成像是爱情诗集,还题写了首页献给她,若被查问起来,容易解释。”⑤《存荐集》中收录《那时候我感觉时间》等诗共25首①,均未见收录于诗人后来正式出版的诗集中。对此,严力解释说:“为什么没有将早期诗作收在后来正式出版的诗集中?当时的考虑是,这些诗是否会受到审查。有了油印诗集,我就永远不会着急了。我永远不会再写出一首诗,让它出现在1970年代的油印诗集上,现在它们就在那里了,出生日期被定格了。后来写诗,写完之后会放上半年一年,之后再修改。最早时候写诗,写完很快就放在油印诗集上了,差不多是一种即时的行为。我就像鱼一样,一边往前游,一边甩出很多籽来。油印诗集就是最早甩出来的那些籽。”②严力所言“我就永远不会着急了”提供了理解自印诗集的一个角度,它凝结着属于青年人的焦虑与自信。油印诗集的存在既将作品标记在具体历史语境中,也为年轻诗人们的友情留下印记。1981年9月25日,顾城写信给严力,请他给自己的油印诗集绘制封面,顾城专门提出“设计刻在蜡纸上”,这一细节说明:1980年代自印诗集时,油印是较为普遍的方式;做诗集总是离不开友人相助;严力的画在当时已颇得大家认可。

(二) 《公用电话》

在1978年印制个人诗集确为先锋之举。这些非正式出版物游走在“合法”与“非法”的边界。以1978年为起点,油印诗集在北京青年诗人中渐成风气。两年后,严力着手第二本诗集《公用电话》的印制。《公用电话》收录了严力早期诗作30首。值得注意的是,其目录颇具设计感,形如一首诗。严力回忆:“当时的诗集,封面都是手绘的。我和马德升一起合作印的,他帮我绘制了封面。当时我找到在一个小工厂负责管理宣传用品的朋友,请他帮我刻好蜡纸,然后自己买了纸张油墨,借用《今天》的油印机印刷的。我当时计划印100本的,因为油印机转动的时候常常印坏,有一些损耗,最终装订的时候就只得到80 多本了。当时中国最好的诗人们就这样弄出了自己的诗集。有一次我和马德升、芒克一起在我家里熬了一整夜制作了芒克的一本诗集③中的木版油印插图。”④

《公用电话》为油印打印本,16开,共46页。诗集中并无《公用电话》这首同名作,诗人为何选择“公用电话”这一意象作为诗集名称呢?严力解释道:“‘公用电话,顾名思义,是谁都可以用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没有权力,我用‘公用电话作诗集的名字,表示谁都可以看。”⑤ 1980年代初,“电话”意味着具有科技感的现代生活方式,严力对诗意的理解从未停留在单纯抒情层面,他对抒情有更宽阔的识见,智性与反思在他创作初期便有迹可循。《公用电话》封面主体是一个黑色表盘,表盘内部是抽象化的倒立的男人面孔,下方为一轮太阳自地平线升起。表盘之外,三枚嘴唇状的云朵飘浮天空,地平线下方是“公用电话”四字。封面拓有“严力”篆体章,右侧贴有“严力诗选集”(似为后加),诗集扉页有“严力诗选”字样,随后一页右下角注明“封面、插图作者:马德升”。诗集内有马德升的四幅木刻版画。诗集虽未注明印制时间,收录诗作也未标注写作时间,但目录设计表明,这本诗集有类似编年体的编辑理念,且“严力诗选”也暗示这是诗人对过往写作的一次整理与拣选。《公用电话》的目录设计有“解构”之风,诗集没有总目录,而是以分辑编年式的倒叙推出“五年前”“两年前”“一年前”“上个月”的诗作,如此形制也有一种诗的意味。

《公用电话》中收录诗作最早约写于1975年,第一辑“五年前我写诗”多为诗人起步之作(和《存荐集》相比明显成熟)。这些诗篇幅短小,却在结构上很讲究,如《穷人》《我是雪》。这一辑中,笔者所见版本在《歌》与《飞跃》两首中出现了手写修改痕迹:《歌》第三小节第三行有手绘小箭头,加进“让黎明快点走来”一句,或是印制时的疏漏,或是诗人后来所加。这一细节表明,油印诗集是诗人阶段性的“抵达”,特别是早期作品,往往并非定稿,但“印刷本”比“手抄本”更具客观距离,也会令诗人更加审慎。

该诗集第二小辑中《私生子在产院隔壁》一诗显示着严力诗艺的精进,在后来正式出版的多种诗集中均未见此诗,这首诗共14小节,笔者摘录部分于此:

有队歌的谣传又从隔壁打听过来

他不管另一张表格上的宗教 他

为自己的海图造船

他被自己的手艺唤起了爱 好像

将来的爱人们

鼓了一阵手掌 他

挺起腰 笑着

去吃晚餐

是有年轻的裙子在他的桅杆上

以帆落户 但

台风从谣传的嘴里旋出

依偎松散成墩布

墩布擦问城市 露着

不知羞耻的屁股

……

如今

自我登记 他

又有了身孕

具有开合度的意象在诗人的布局中生成新的抒情空间。这首完成于1978年的诗显示着严力艺术感觉的早熟与先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亦步亦趋模仿谁,正如他在没有接触到西方超现实主义时,就在绘画中“绝对自然地爆发”出类似超现实主义的风格与元素。第20页之后的第二幅木刻插图,其形象是贯穿整部诗集的抒情主人公,一个男人站在阳光中。第三幅插图在《私生子在产院隔壁》一诗后,男人背影仿佛盛开在一朵花的深处,与孕育有关。

《第一号大街》是严力早期颇具代表性的诗,笔者将其概括为“意识流诗”。这类诗里,诗人被某种模糊情绪推动,他行走在“第一号大街”或别的什么街上,目之所及的无序存在皆有成为意象的可能,其中的幻想质地与严力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作有共通之妙。在诗人正式出版的诗集中均未见此诗,现录整首诗于此,可见严力在1980年代的写作风格:

只有在第一号大街上

愿意呼吸自己造成的尘土

不生病 不悔过

不给自己安排角色

没有台词

只有在这条街上

窗口能递出酒杯

不管你是谁

是谁都有听众

讲你的爱人

讲你的仇敌

窗口全是酒杯

可是

第一号街常常远航

脚必须幻想一阵

但谁又能用幻想去闯红灯

闯过了还将倒退一阵

第一号街像揣在兜里的情书

有许多情书吗

肯定没有这么多路

属于每个人的都只有一条

我的街名 叫

严力

我疯在第一号街

是街不是我

我们结婚

还是疯点好

我是有一些建筑的

吸引旅游者的不是广告

我是拆过一些建筑的

重建的不是食品店 因为

第一号街永远是邀请你

进来参观的

内心世界

诗后是一张木刻插图,男人走入墙体,在光明与黑暗间,他似乎正走向“第一号大街”。

(三) 《飞跃字典》

《飞跃字典》是严力第三本油印诗集。印制于1984年7月,16开,油印打印本,共34页。笔者所见版本封面有两种,一种设计简约,仅有一枚“飞跃字典”的红色图章拓于封面,上下方有波浪线紧贴四字,图章由马德升设计制作。第二种封面以图章排列出“严”字,扉页处落有“1983.1—1984.6”,应为写作时间。这本诗集共收录《交流》等诗30首①,最后3首《丈夫可气又可笑》《我买了一条街》《我住在你那儿是否快活》是为刘索拉的乐曲所配歌词。

《飞跃字典》的装帧设计同样较简约,但写作技艺与完成度较前一本有明显提升。如《交流》一诗中有“夏日以后的秋阳全部涌入了果实”这样的好诗句;《一个野外景象》里有“蚂蚁在传递面包屑的新闻”的细致观察;在《这么一种温情》中,诗人说“这么一种温情/温情不是它确切的姓名”;《老弦》里有,“还是让必要的距离来诞生信件吧/要有几百个沿线的车站/来提供下车的机会”。

在这里,语言不仅复刻现实,亦是诗人思想的转换器。严力利落地将词语从抒情传统中拣出,重新安排位置,让一些已在语境惯性里被磨去棱角的意象重获新生。

(四) 《人性没有退路》

1987年秋,严力已在纽约,他的部分作品依然以油印的方式在国内结集,即诗集《人性没有退路》。《人性没有退路》为油印打印本,16开,53页。据鄂复明回忆:“《人性没有退路》应该是使用‘四通公司生产的电脑一体化打印机,录入后在其针式打印机上打出蜡版,然后再油印的。”②

该诗集封面印有“人性没有退路”及略小字号的“严力诗文集”,下方注明“1987年.北京”,是完成印制的时间和地点。在“前言”中,诗人将诗比作“人体这块土地上的石油”:“像克制人类的恶习和培养人类的忍耐力一样,诗不想消灭体内的什么,而是想更好地运用体内的既有材料。”“在某些方面,诗的石油意义与真正的石油不同,比如真正的石油目前以‘如何节约地使用为主题已探研了许久,而诗仍处在如何‘浪费地使用它来完全发现它能被和平利用的一切可能性。”这些观点在今天依然有效。《人性没有退路》第一部分为“在海外发表的诗歌”,第二部分为“新诗”,第三部分为诗论。作品均标记了写作与修改时间,跨度从1985年到1987年。《人性没有退路》记录了诗人到达美国最初三四年间的写作,也呈现了他在地域、文化语境转换里以诗推进思考的轨迹。第一部分收录《人的故事》等诗共54首③,第二部分收录《诗的宣言》等1987年左右完成的诗共25首④,第三部分为《我希望现代诗能为诗一辩》《为现代诗一辩之二》《艺术阵营》3篇诗论。诗人技艺之精巧依然令人赞叹。

此外,诗集后记还从侧面提供了理解诗人的角度。第一,《人性没有退路》是一次及时的集结与展示。1987年,严力赴纽约,创作地发生变化,但他在艺术创造上持续精进,他的诗仍然在国内以“油印诗集”的方式呈现。第二,在一些当代诗歌史论述与诗歌选本中,严力不少诗作被划分在“朦胧诗”中,这和他与《今天》及北岛、芒克等人有交集不无关系。但就笔者观察,严力的“朦胧”与“朦胧诗”之“朦胧”存在着风格、理念与技艺上的明显差异。后记中提及诗人在1987年获得正式出版机会,似乎与身在此“队列”有关,但从笔者查阅资料(如1988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青年诗丛”等)来看,未能找到严力于1987年在漓江出版社出版诗集的相关信息。经与诗人确认,后记提及的诗集未能付印,是由于“在出版之前被禁掉了,因为太自由化”①。第三,严力在纽约创办《一行》诗歌杂志,意味着关于诗,他不仅有创作,还有行动。关于《一行》的创办有如下记述:“当时,严力所有的收入都分成了两块,一是用来买唱片做装置艺术,二是创办《一行》诗歌艺术季刊。‘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很了解诗歌没有地方发表的苦闷。后来去了纽约,周围的华人很多,也想办这么一个平台让民间的诗人们发表作品。缺少经费,严力就想了一个办法,《一行》成立大会时,大概有四五十个人。‘我就对这些人说:今后每3个月,每人都拿出一天的工资,充当印刷费用。而印刷厂的老板也是一位华人,给了我很多折扣。于是从1987年到1992年,《一行》刊登了国内三四百位诗人的诗歌。”②《人性没有退路》于1987年印制于北京,“当时是我选好诗,写信从纽约寄回北京,由朋友帮我印出这本诗集”③。《公用电话》《飞跃字典》《人性没有退路》的藏家鄂复明回忆道:“你提到的严力三种诗集只有第一册《公用电话》是我经手的……所谓‘经手,只是帮助联系誊印社打字和油印,校对是我做的,而纸张及其他费用完全由个人自付。第二册《飞跃字典》应该是严力自己操办的,因为彼时社会上对于纯个人性质的自费油印已经不闻不问了。”④

三、内心文明的建设方式

从1973年开始写作到1987年《人性没有退路》出现,十几年间,严力在诗歌写作中的成长清晰地刻在油印诗集上。这数本诗集呈现出一些共性:如“表现的自由”,在印数、封面设计、插图等方面都具有较大偶然性;如“作为友谊的见证”,除《存荐集》封面由严力手绘,其余几本均由马德升操刀,而马德升的油印诗集《门》中的插图为严力所作。⑤

一张合影记录着严力、芒克、马德升制作油印诗集插图的夜晚。那是1982年的一天,在严力家中,三人为芒克油印诗集《旧梦》通宵赶制出一批木刻插图,他们将那些安静、质朴又别具美感的画作贴满整整一面墙。之所以在严力家,是因为严力在家里有一个单独的房间,那时拥有单独房间的年轻人并不多,那里自然成为朋友们的小据点。严力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有时也会提醒甚至警告我,但也知道我们是在讨论创作,不干什么坏事。”⑥还有一张照片定格了当时一场文化聚会的情景。1982年8月28日,“星星画会”成员杨益平家里举办了一场小型朗诵会,马德升抱着吉他弹诵严力的诗,严力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的正是油印诗集《公用电话》。现在来看,油印诗集是严力早期诗作得以较完整保存的重要保障,油印活动亦成为严力与朋友们交流的重要方式,油印诗集本身及其产生过程,为理解严力早期写作建立了坐标。

严力诗歌的智性还表现为诗人对诗之本体的反思。《人性没有退路》中的诗论集中展示了严力对现代诗的思考。在《为现代诗一辩之二》中严力讲道:“不能不澄清这么一个事实:不是每一首被印刷在书本里的诗都是已完成的,许多诗只是作者的尝试。”①拥有持续的反思冲动与能力,而非只凭天赋灵感创造,或许才能在技艺与观念的平衡中不断打开智识空间。对严力而言,诗首先意味着“建设自己内心的文明”,他说:“我早年尝试过那种跳跃的风格,后来到了国外,也深入思考过关于诗歌的很多问题,技术上的,试验派、翻译体,西方的米沃什、庞德之类,我都研究过。要写诗,首先这个东西要触动你,才会写,写的过程中你在思考,对与错、写法、自己的价值观,写出的东西如何被接受,会有怎样的反应,这整个过程都在鞭策你,所以写诗首先是建设你自己内心的文明,而且最终要提高你自己的行为。”②思考或许带来他与诗之间的距离。这“距离”内在地规定诗的标准,甚至,诗不单纯为文字内部的事情。自青年时代就发生的表达已是生活方式与生命底色,当颜料涂上画布,诗以另一种方式诞生和发生。

1984年,严力首次个人画展在上海人民公园展览厅开展,他是中国最早举办现代画展的画家之一,诗人朱朱称他为“中国现代主义艺术的缔造者”:“与他的同代人相比,他更偏好游吟、即兴书写和荒诞的幽默感,并且善于以自嘲来构成宏大叙事的反讽与消解。他的绘画经常围绕一个符号性意象来组建系列创作,反复述说历史、年代变迁、都市景观与欲望的个人体验。”③作为《今天》与“星星画会”早期的参与者,在诗歌写作与中国现代主义艺术大潮中,严力曾走在前列。但严力作品内总有旁观者般的冷静目光,他对时代、人性、生活的思索,艺术地呈现于他的创作中。

这些油印诗集也存有遗憾,作为画家的严力并未在自印诗集中过多地显露其绘画技艺与风格。《存荐集》封面只是信手涂鸦;印制《公用电话》时或因习画不久,或因马德升的友情支援,诗人退身于艺术设计环节之外;到《飞跃字典》,也许诗人正为生活所累,那是申请留学而迟迟等不到签证的日子;及至《人性没有退路》,除了提供文本,诗人不曾参与印制。在数本自印诗集中,诗人与读者似乎都错过了展示与见识在具体诗集里,一位创造者表现综合艺术能力的可能。但反过来,这也提示着自印诗集与写作的一种关系:“当时有插图的个人诗集是奢侈的,那时候的想法是,有几首诗,赶紧给印出来。”④

即便如此,“内心的文明”依然从诗行、从印制诗集这一具体行动中、从严力近半个世纪的艺术创造中,持续地发生着。

【作者简介】贺嘉钰,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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