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平
滔滔江水,润泽了丰饶的土地。
滚滚长江,携如蛛网的支流和似棋布的湖泊,在两岸的膏腴之地上,酿制出令人称羡的富庶与繁华——大江上下,鱼米之乡比比皆是。
从考古发掘的实证来看,长江两岸的鱼米之乡,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传承。早在1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的先民就通过栽种水稻、捕捞鲜鱼,过上了“饭稻羹鱼”的日子。
民以食为天。当我们的先民在1万年前将稻谷播种到长江之滨时,就已经为长江、为中国、为世界种下了维系人类生命的主粮。
宽广厚重的膏腴之地,与勤劳聪慧的流域人民完美契合,经历代开拓,长江流域逐渐成为天下粮仓。加之大自然的偏爱,长江水系庞大、河网密布,水域栖息面积广阔,更是天然的鱼仓。
皇天厚爱,物华天宝;鱼米之乡,名副其实。
鱼米之裕,是长江母亲河给予人们最慷慨、最无私、最大度的馈赠。
膏腴之地
金秋九月,广袤的江汉平原,流金泛银,黄澄澄的稻穗铺满田野,白灿灿的棉花朵朵盛开,好一派丰收在望的田园风光。
江汉平原自古就有鱼米之乡的美誉,是中国少有的稻、麦、粟、棉、麻、油、糖、鱼、菜皆能大量出产的地区。“秋风禾黍连阡陌,夜语桑麻满故城”“稻熟村村酒,鱼肥处处家”,古人这些诗句真实描摹出江汉平原的富庶。难怪明代文学流派公安派领袖袁宏道7次上书辞官,要回家乡江汉平原过“植柳种荷,饮酒作赋,观鱼赏花,沧浪濯尘,逍遥自在”的日子。
位于长江与其最大支流汉江交汇地带的江汉平原,由两江裹挟的泥沙历经千万年冲积而成。久远的岁月里,这里是长江最主要的洪泛区,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润泽了这片肥沃的土地,吸引了人们在此聚居。人们依水而生,趋水之利而避水之害,在湖沼之间围河筑堤、垦出垸田,在田间地头插水稻、栽油菜、种棉花,在湖塘水泽养鱼、采莲藕、挖菱角。“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著名的民歌《洪湖水浪打浪》中的这几句歌词,就是江汉平原丰饶富庶的真实写照。
这样物阜民丰的膏腴之地,遍布长江上下,主要有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长江中下游的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皖中平原、鄱阳湖平原和长江三角洲平原等,这些由长江及其支流所带来泥沙不断淤积形成的冲积平原,因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而物产丰富,鱼米之乡是它们共同的别称。
虽然长江两岸遍布鱼米之乡,但据土壤学专家研究,长江流域的土地最初并不利于其主要粮食作物水稻的生长,是流域人民世代辛勤耕耘、不懈改造,再加上自然成土因素的共同作用,这才有了后来的膏腴之壤。
万物生长有赖于土壤。长江流域范围广阔,植被、气候、降水量、地形、成土母质等土壤形成因素复杂,地区差异明显。长江流域南半部普遍分布着亚热带的典型土壤——红壤和黄壤。红壤广泛分布于河谷盆地,虽说这种土壤黏重、呈酸性,养分含量低,但由于所分布的地区水热条件优越,经过长期耕垦熟化而成的红泥土和红黄泥田,在合理轮作、种植绿肥,施用有机肥、磷肥和石灰后,肥力显著提高,变成高产的农业土壤,能种植粮、棉、油多种经济作物。黄壤主要分布于地势较高、气温稍低、常年气候湿润的地区,植被相对较好,土层厚,腐殖质丰富。经耕垦熟化后的黄泥土和黄泥田,再加上施肥等改造成高产农业土壤,宜于粮食耕种和多种经营,山区则宜种杉木、毛竹、茶叶、油茶等。
长江流域北半部,纬向水平分布的是黄棕壤。其东部因近海,较湿润,西部则较干热,土壤性质有明显差别,不过这种土壤的自然肥力较高。黄棕壤分布区以北的山地垂直带上,分布着一种棕壤,其自然肥力较高,生产潜力也大。
比较特殊的是长江上游的四川盆地,集中分布着紫色土。这种土自然肥力高,土壤结构好,酸碱条件适中,易于耕作,且能自然地不断补充养分,长期耕作仍肥力不衰,是长江上游天然肥沃的土壤,适宜种植粮食作物。因此,自建设都江堰平息了水患、畅通了灌溉后,四川盆地就有了2000多年的“天府之国”美誉。
长江流域降雨充沛,水热条件好,大部分地区农业发展较早,耕垦历史悠久,勤劳、智慧的长江先民早在1万年前就开始种植水稻了。相对于麦类、粟类可以直接播撒在低山、丘陵地带的种植方式,水稻种植对地形条件和灌溉技术的要求更高,需要有明确的田块和田埂,田块内必须保持水平,否则秧苗就会受旱或被淹。人们为了种植水稻,必须先进行地形改造,还要设置灌排设施,以保证旱季灌溉和雨季排涝。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农业技术的支撑,所以长江流域的先民们从更难遭遇水患的丘陵、低岗环境中的河谷平原起步,开始进行小规模的水稻种植。随着人口的增长和技术的进步,尤其是防洪手段的加强,水稻种植逐渐推进至地势低平的平原地区。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长江儿女,在土质紧密的红壤、黄壤上,年复一年地耕作、施肥、轮作、灌溉、排水,改造出高度熟化、适宜农作物高产的沃土,为长江流域发展成为中国重要的农业区奠定了基础。
由于生产力水平所限,早期长江流域的耕作,主要是火耕水耨的原始方式,即用火烧去杂草,然后引水灌田种植稻谷。及至楚国在长江流域崛起后,创造了灿烂的青铜文明,不仅制造了大量锋锐的青铜兵器和精美的青铜礼器,还制造了不少性能远胜木石器的农业生产工具,提升了红壤的开发效率。此后,铁器逐渐推广和普及,到东汉时期,长江流域已彻底告别火耕水耨的粗放型耕作方式,特别是汉江流域和长江下游地区,普遍使用牛耕和铁制农具,汉中、南阳、襄阳等地开垦为主要粮食生产基地,太湖平原则已是沃野千里。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大规模北民南迁,不仅充实了长江流域的劳动力,还带来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大批来自中原的能工巧匠和种田能手与江南的原住民一起,兴修水利、开垦农田,促使长江流域农业生产由粗放经营向精耕细作转变,甚至出现了“膏腴上地,亩直一金”的上等良田。大量良田的开垦,极大地增加了长江中下游的粮食种植面积,促进了经济社会的发展,史称这一时期的荆州为“南楚之富”,湘州(今湖南长沙)“民丰土闲”,襄阳则“田土肥良,桑柈野泽,处处而有”,而太湖流域已发展成为“地广野丰”“余粮栖亩”的粮仓。
隋唐时期,在长江流域农田开垦史上,是一个转折性的阶段,其标志是修建了大量的农田灌溉工程,使得沿江滨湖的易洪易涝地,以及沿江的丘陵岗地、易旱地,被广为利用。为防止洪水侵袭,人们在沿江、滨湖的低地四周修筑圩堤挡水,被围护在内的农田,长江下游叫作“圩田”,中游叫作“垸田”,统称“圩垸”。今江西、皖南和苏南丘陵山区,还依托塘堰灌溉工程修建了大量的梯田。此外,唐代江南地区还出现了稻麦复种制、茶林间作与鱼草轮作之法,这不仅令长江流域丰富的水热资源得到了更充分的利用,而且还有利于保持生态平衡,进一步改良了农田土壤。
江水后浪推前浪,江畔青苗接稻黄。在宋代,江南圩区出现了联圩这一新的围垦形式,即通过筑长堤,将众多小圩并联起来,以收“塞支强干”和防洪保种保收之效。从筑圩到联圩,这是江南农业发展史上的一大飞跃。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上奏称:“江南旧有圩田,每一圩方数十里,如大城,中有河渠,外有门闸,旱则开闸引江水之利,潦则闭闸拒江水之害。”南宋诗人杨万里专门写有《圩丁词十解》,描绘了当时江南水乡修圩田的情景,其中有一首写道:“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
除联圩外,沙田、葑田、淤田等各种垦殖方式,在两宋时期亦大行其道,长江流域的农业经济持续繁荣,粮食产量随着农田面积的扩大而增长,故南宋中期以来,“苏湖熟、天下足”之说广为流传,意思是只要苏州府和湖州府的粮食丰收了,就足可供养天下。还有“今之沃壤,莫如吴、越、闽、蜀”和“苏、常、湖、秀,膏腴千里”之说。
明代,湖广省下辖今湖北、湖南两地,开启大规模围湖造田、湿地改造,造就了“湖广熟、天下足”的盛名。
天下粮仓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不过,长江这一方水土,却不止养长江这一方人。无论是“天府之国”“鱼米之乡”“膏腴千里”等美誉,还是“湖广熟、天下足”“苏湖熟、天下足”等民间谚语,都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长江流域是天下粮仓。
长江流域气候温暖、降水丰沛、土地肥沃,农作物生长周期多在220天以上,一年可两熟或三熟,是中国最主要的农业生产基地。易生速长的水稻,是长江流域主要的粮食作物,也是目前世界上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全球半数以上的人口以水稻为主食。
长江,是水稻的故乡,是水稻的“籍贯”所在地。
民以食为天。文明的变迁以食物结构的改变为基础,从采摘、狩猎到农耕定居,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北纬30度线附近依托大河流域兴起的古文明中,进入农耕社会时大多以种植大麦、小麦为主,包括中国黄河流域也是以种植耐旱的粟为主,只有长江流域一开始就种植水稻,成为水稻栽培种植的起源地、世界稻作农业的摇篮。
武汉大学长江文明考古研究院院长刘礼堂教授依据考古实证研究后认为,大约距今1.5万年,长江流域的先民在采集野生稻的同时,已开始有意识地少量栽培水稻,被认定初步掌握了驯化野生稻技术。野生稻被驯化后,又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才逐渐形成了稻作农业。距今1万年左右,长江中游的居民率先在江西和湖南境内开始了驯化稻的成规模栽培。稻作农业的发展奠定了长江流域新石器时代发展的经济基础。距今8000年左右,成熟农业出现,稻田规模扩大,农田管理经验日益丰富。
在江西万年仙人洞,湖南澧县彭头山与八十垱,河南舞阳贾湖、邓州八里岗,浙江余姚田螺山、萧山跨湖桥、嵊州小黄山、浦江上山,江苏泗洪顺山集等距今1万年到7000年的新石器时代早中期遗址中,均发现了大量水稻遗存,有力地支撑了刘礼堂教授的上述结论。同时,这些考古发现,把世界水稻栽培种植历史往前提了四五千年,也证明了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是人类稻作文明的发祥地,水稻栽培与种植技术是从长江流域逐步向环太平洋地区和全世界扩散传播的,这是长江对人类文明发展的重大贡献。
距今约5000年的良渚文化时期,稻作农业成为经济社会的主体。良渚先民普遍采用犁耕,水稻产量大幅提高。据相关考古研究测算,至良渚文化晚期,杭州湾北部的茅山遗址稻田平均亩产量达141千克,是河姆渡文化(距今约7000年前)早期田螺山遗址稻田平均亩产量的2.5倍,快要接近铁器已普及的汉魏时期南方水田平均150—181千克的亩产量。2011—2012年,浙江杭州市莫角山遗址里发现了一个填满大量碳化稻米的灰坑,推测可能是当时的粮仓失火了,灰坑范围为600—700平方米,灰层厚40厘米左右,依此测算稻谷损失约为1万—1.5万千克。可见,在距今5000—4000年前,长江流域中下游地区已经陆续建立起了成熟的稻作农业社会,已具备了担当天下粮仓的气魄。
夏商周时期,水稻栽培区域进一步扩大,向长江上游、黄河以北推进,基本上形成了中国古代水稻分布的大格局。此后经历代开发,江南水稻种植面积和产量日益增加,从秦汉之际的“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发展到南朝时的“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
历经汉末之后多次大规模北方人口南移,至唐宋之际,长江流域的人口迅速增长,农田辟垦范围与面积大大扩张,从根本上改变了地广人稀状况,水稻种植进入一个高峰时期。不少在南方为官或生活的文人,都将当时鲜活的水稻种植场景写进了诗词中。“诗圣”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寓居夔州(今重庆奉节)期间,受当地军阀、夔州都督府都督柏茂琳照拂,主管官府在东屯的百顷稻田,同时,杜甫自己也租了一些稻田耕种,因此他对水稻的种植十分关注,其有好几首专写这方面的诗,如《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前半段几句,“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生动地描绘了水稻秧苗插种后引水灌田的情景;著名的《夔州歌十绝句》中也有“东屯稻畦一百顷,北有涧水通青苗”的描述。南宋豪放词派代表人物辛弃疾被罢黜官职闲居江西上饶期间,曾作《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词,其中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写的就是当地农田里水稻拔节扬花了,在夏夜里散发出幽幽清香,混合阵阵蛙鸣,正预兆着又是一个丰收年。
大兴水利促进了农田排灌设施的完善。两宋时期,长江流域水稻产量也有了明显提高,特别是在太湖地区,广泛种植朝廷推广的水稻优良品种——占城稻,通过精耕细作已经实现一年两熟,产量一般每亩在2—3石,平均为2.5石,约合今亩产180—270千克,平均为225千克,为当时全国水稻最高产量区,被范仲淹称之为“膏腴千里,国之仓庾也”。全国的粮食供给因此也越来越多地依赖南方水稻,苏轼在《进单锷〈吴中水利书〉状》一文中提到:“两浙(今江苏省长江以南及浙江省)之富,国用所恃,岁漕都下米百五十万石,其他财赋供馈不可悉数。”要知道当时全国漕粮总数只有600万石,两浙占了四分之一,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家主粮仓。到了南宋初,江淮、湖广、四川等沿江漕粮运抵都城临安的也达到600万石,其中江西一地占比达到近1/3。
长江流域的人口在明清时期激增,沿江的大小河谷、丘陵或小山下的平原、河流冲积的滩涂、湖泊淤积的洲地都得到深度开发,长江中下游已成为全国主要粮仓。明代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无锡知县王其勤丈量土地,无锡有良田149.1287万亩,全年水稻总产量达24.5386万石,单产由每亩50斤猛增为200斤,最高亩产达800斤。明末成书的《天工开物》记载,“今天下育民人者,稻居十七”,就是说水稻占了全国粮食供给的七成,而麦、黍、粟等不过十中之三。江西在这一时期跃升为全国重要的米谷输出地,明代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朝廷从江西征粮259万石,占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清代乾隆年间,江西北部物资集散地九江,平均每月出入港口码头的粮船6600多艘,载粮150多万石。
大江南北,稻米飘香。时至今日,长江流域仍以占全国1/4的耕地面积,出产占全国2/5的粮食。其中水稻产量占全国的70%,这是长江担当天下粮仓的底气所在。
四大米市
两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抬起一麻袋大米正在称重;手捧茶壶的账房先生,坐在摆满量米、计数工具的条桌后翻看账簿;一位大娘边翻看箩筐里大米的质量边与卖米的伙计讨价还价……
安徽芜湖市滨江公园米市广场上的一组雕塑,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当年芜湖米市热闹的交易场景。
芜湖位于长江下游,安徽省东南部,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筑城,为吴国的鸠鹚邑,并开始了与太湖流域之间的米粮贸易。得益于便捷的水运交通,以及当地粮食主产区南陵县“一年熟、三年足”的充足粮源,唐宋时期芜湖就有兴建粮仓、屯粮转运的历史记载。明中叶以来,皖中皖南所产稻米多在此集散,芜湖一些老地名,如米市街、大砻坊、笆斗街都与米业相关。“砻坊”是古时专门经营稻谷去壳加工的手工作坊。早在康熙年间的《芜湖县志》中就有关于“大砻坊”的记载,“东河沿大街长二里许,计砻坊八十所”,可见当时大砻坊一带加工稻米的盛况。米市街在清代便是稻米销售中心,也因此而得名。但是,长期以来芜湖米市只是个地方性米市,“大概供本地食米,间有客船装运邻省”,此时的米粮交易尚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没有形成一条市场链。
清光绪二年(1876年),丧权辱国的中英《烟台条约》签订,芜湖被增开为通商口岸,成了“舟车辐辏,百货兴聚”的沿江重要商埠。于是洋务派领袖、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上书朝廷,奏请将镇江七浩口米市迁到芜湖。皖中平原是著名的稻米产区,芜湖水运条件便利,上连九江、武昌,下通镇江、上海,又有青弋江、裕溪河、水阳江、漳河等内河航道网,把芜湖作为粮食交易的中心,可以振兴内地经济,其条件自然比镇江七浩口要好。慈禧太后当即下懿旨批准。芜湖米市迅速崛起为全国性米市,潮州、烟台、宁波、上海、天津等地米商蜂拥而至,开设米号,坐地经营。从此,芜湖粮商云集,中外舟轮如织,每年吞吐大批粮食,成为当时长江中下游最大的米粮集散地。清光绪二十四年至三十年(1898—1904年)间,芜湖米市的稻米出口每年多则500万石,少则也有300万石,市场上的米谷“堆则如山,出则如江”。至20世纪20年代末,芜湖米市吞吐量仍维持在500万石左右,生意兴隆时,一家米号前面曾经停泊过9艘货轮等待装载稻米,整个行业兴旺发达。时人胡去非、严新农在《安徽省一瞥》中写下了这一盛况:“运米的轮船往来广州、芜湖间,如穿梭似的繁密,因为是年安徽的米大熟,米价低廉,各处运米来芜湖的船民,帆船如云似的堆满了江边,岸上各栈屋的米堆积如山……这一时候,做米生意的,无不利市三倍。”20世纪30年代,安徽连续数年天灾歉收,加之官僚资本垄断掠夺,芜湖米市迅速萧条,直至衰落,不少米商改从他业,另谋生路。
历史上,在长江中下游平原粮食主产区,每年盛产的稻米除自给自足外,仍有大量剩余外销,由此在一些水陆交通便利之处,陆续形成了集加工、储存、运销于一体的大型米粮贸易集散地,尤以芜湖、无锡、九江、长沙4地为盛,因而并称“四大米市”或“江南四大米市”。
四大米市共同点是皆具沿江交通便利、粮食生产丰富和商贸流通发达的优势。从明朝中叶开始,这4个城市商贾云集,米号粮行鳞次栉比,每年都有几千万石大米集散,到后来发展成为农产品的重要集散地和内陆商市。
无锡,位于江苏省南部,很早就是江南的一座名城,是江南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追溯到商朝末年。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是无锡米市形成的重要因素。无锡坐落在富饶的太湖平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农业生产发达,自古就是南方水稻主产区。加之京杭大运河纵贯其间,得运河漕运之利,无锡就成了江南官粮漕运路线上的重要汇集点和中转站。明清漕运鼎盛时期,太湖流域和两浙漕粮均集中于此,并很快形成了江南著名的粮食市场。大运河的北岸,是无锡米市最兴旺的地段,运河上停泊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粮船,真是桅杆如林。岸上大大小小的米行,最多时有150多家,加上其他商店,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清代乾隆年间,无锡米市每年粮食吞吐量达到七八百万石。到20世纪初,无锡已成为全国五大碾米中心,粮食堆栈容量为东南各省之冠,其全盛时期,每年有千万石以上的粮食集散,它不仅促进了金融业的发展,而且带动了各类商品畅销,促使各业兴旺,故当地有“粮业兴、百业盛”之说,无锡也被称为“小上海”。
九江,位于江西省最北部,东枕鄱阳湖,北濒长江,得舟楫之利,“通途五岭、势拒三江”,自古就是鄱阳湖平原丰富物产外运的必经之地。早在唐代,九江就已经是江西漕粮转运入京的必经之地,并由此发展为长江中游物资集散的一大商埠。到了宋代,经九江转运的漕粮就更多,朝廷便在九江设置“转运舨仓”,作为江南粮食储存转口集散地。南宋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述,九江“贮粮实仓、酿酒盈缸、行商坐贾、积贮倍息”,这就是尚处于雏形的九江米市的真实写照。明清时期,九江的粮食转运码头已是“车盖楼船,应接不暇”。清代雍正年间,九江成为“数省来往孔道”,九江米市进入了繁荣时期,当时有“米盐入郡城”和“橹声相闻,转谷之舟络绎不绝,米市经久不衰”的记载。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九江被辟为通商口岸,列强在九江大力发展商贸,客观上促进了九江米市的兴盛。辛亥革命以后,九江米市曾兴盛繁荣了一个时期,特别是1917年南浔铁路全线通车以后,以前由江西腹地经水路运输经过湖口出口的米谷,均改由铁路运至九江出口,九江米市又进入了鼎盛时期。当时有民谣唱道:“长江流域鱼米乡,鄱湖平原大粮仓,腹地深远赣鄂皖,米号兴隆数九江。”
长沙,位于湖南省东部偏北,湘江下游,相传其得名缘于湘江之中的一块长形沙洲。长沙米市在长沙商贸史中占有重要位置,其雏形可追溯到北宋晚期,当时已有载米万斛的大船,往来湘江运送大米。至明清时期,水稻生产重心由江浙西移湖广等地,湖南在这一过程中成了“天下第一出米之区”,为“长沙米市”的发展提供了坚实后盾。到清代雍正初年,湘江上运米之船“千艘云集”,直销汉口,再抵江浙,盛极一时。长沙附近的易俗河已成为百谷总集之区,“粮仓相比,米袋塞途,年贸易额达200余万石”。清雍正四年(1726年),由湖南布政使司发帖,开设各类牙行,提供交易场所,米市正式形成。长沙米市的兴旺,吸引了长沙附近的小米市向省城汇集。同时,出现了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人工碾坊、牛碾坊,乃至机器碾坊。到清代光绪年间,长沙的碾坊发展到500家,大都分布在碧湘街至草潮门沿江一带,尤以潮宗街最多,故有“米街”之称。清末民初,长沙本地粮商不但大量开设粮行,而且远至两广、江浙及汉口、郑州等地开设分号,各地的粮商也到长沙开设米厂、粮栈,长沙米市发展成了自由贸易中心和价格、信息辐射中心。
四大米市植根于长江流域大粮仓,是当时重要的米粮流通基地,对区域粮食盈缺起到重要的调剂作用,盘活了地方经济,还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种粮农民和粮贸从业者的生活水平。1953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取消了粮食自由贸易,从此,盛极一时的四大米市淡出了历史舞台。
大江厚馈
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年)暮春时节,被贬任湖州刺史的颜真卿在郊外西塞山长亭里组织了一次宴饮。
彼时烟雨蒙蒙,林下桃花落英缤纷,随涨水的清溪流向远处湖中,水面白鹭斜掠,水中肥鱼腾跃。一众文人雅士在此间脍炙鱼鲜、畅饮美酒,赋诗作画、吟啸纵歌,好不快哉。
半醉半醒之际,早年辞官后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的书画家张志和,写下了5首《渔父词》,拔得头彩。特别是第一首:“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不仅当时在席间赢得满堂彩,此后还广为流播,成为传世佳作,后世李煜、苏轼等均十分推崇。
这首词中名句“桃花流水鳜鱼肥”,更是将古代太湖流域生态良好、水美鱼肥之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太湖流域气候温和,物产丰饶,自古以来就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不只是岸上稻花飘香,水中更是鱼虾成群,素有“太湖八百里,鱼虾捉不尽”的说法,是当地人民的天然渔场。
何止是太湖,长江曾经就是流域人民的天然渔场。早在先秦时期,《诗经·小雅》中就有“鱼丽于罶,鲂鳢”“鱼在在藻,依于其蒲”“南有嘉鱼,烝然罩罩”等长江流域人民捕鱼、养鱼的记载。
物华天宝,大江厚馈。长江支流众多,流域面积广阔,水量充沛,终年不冻,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具有强大的涵养水源、繁育生物、释氧固碳、净化环境等功能,造就了时空差异显著、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的流域生态系统,是中国珍稀水生生物的天然宝库,也是地球上极其重要的淡水水生生物基因库。其拥有水生生物4300多种,其中鱼类400多种,包括170多种为长江特有,占中国淡水鱼种总数的48%,主要经济鱼类60多种,产区主要在中下游水域,素有“中国天然鱼仓”之称。
由于鱼类资源丰富,生活在长江之滨的人们,很早就将鱼当作食材,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楚越之地”有“饭稻羹鱼”的饮食习惯。在古代还有“无鱼不成宴”的说法,说明鱼肉在江南餐桌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而鲈鱼、鳜鱼、武昌鱼……古人诗词中常见的这些江湖美味,均出没在长江里。
鲈鱼味美无比,令美食家流连忘返,是很多古人推崇的美食。最著名的莫过于西晋才子张翰,当年他眼见晋室内乱未已,为避祸端,写下了著名的《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借口思念家乡的鲈鱼,辞官回到江东,被传为千古美谈。唐宋诗词中,咏叹鲈鱼鲜美的作品亦屡见不鲜。如唐代诗人李白正话反说“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唐代诗人赵嘏逗留江南不愿回长安是因为“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唐代文学家元稹念念不忘“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在贬谪途中还在回味“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
鳜鱼又称桂鱼、季花鱼、花鲫鱼、鳌花,肉多刺少,丰腴细嫩,鲜美可口,历来被认为是“鱼中上品、宴中佳肴”。一年四季中,春季的鳜鱼最为肥美,被称为“春令时鲜”。这一点,宋人也深有体会,《山家清供》中记载的“莲房鱼包”是宋代著名菜肴,将鳜鱼肉切成丁,用酒、酱、香料拌和后,填入掏空的嫩莲蓬中,上屉蒸熟。宋代诗人叶岂潜在《鳜鱼》诗中赞道:“渔翁今度笭箵富,正是桃花水腻时。网得文鳞如墨锦,贯来杨柳是金丝。”陆游隐居时过的就是“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新钓紫鳜鱼,旋洗白莲藕”的生活。
武昌鱼,产于湖北鄂州市梁子湖与长江交汇处的樊口一带水域。据《三国志》载,东吴甘露元年(265年),东吴末帝孙皓从建业(今南京)迁都武昌(今鄂州),达官贵人怨声载道,他们引用“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的民谣,作为反对迁都的依据,这段史实使武昌鱼名声大振。以此事入典的诗词历代多有,如南北朝诗人庾信“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唐代诗人岑参“秋来倍忆武昌鱼,梦著只在巴陵道”,宋代诗人范成大“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1956年6月,毛泽东在武汉横渡长江后,品尝了清蒸武昌鱼,并写下著名的《水调歌头·游泳》,开篇即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令武昌鱼更加扬名海内外。
长江还有许多特有名贵鱼类,如中华鲟、胭脂鱼等,特别是产自长江入海口江海交汇处的“长江四鲜”——银鱼、刀鱼、 鱼、鲥鱼,尤为稀有珍贵。现代女作家张爱玲曾在《红楼梦魇》中提及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里的“恨”,不是“怨恨”,而是“遗憾”,遗憾鲥鱼虽然鲜嫩美味,却无奈因多刺而无法尽兴品尝,可见她对鲥鱼的喜爱。
当然,长江里数量最多的还是号称“四大家鱼”的青鱼、草鱼、鲢鱼、鳙鱼,这也是人们餐桌上最常见的鱼类。青鱼又叫螺蛳青,身体呈青黑色,鳍为灰黑色,外形略呈圆筒形,栖息在水域底层,以螺蛳、蚬、虾和水生昆虫为食,在四大家鱼中生长速度最快;草鱼又叫鲵鱼,身体颜色淡黄,形状略呈圆筒形,与青鱼相似,生活在水域的中下层,以水草为食物;鲢鱼又叫白鲢,体色银白,体形侧扁,呈纺锤形,生活在水域上层,以硅藻、绿藻等浮游植物为主食,性情急躁,善于跳跃;鳙鱼又叫花鲢,因头部较大,俗称“胖头鱼”,背部及体侧上半部微黑,有许多不规则的黑色斑点,腹部灰白色,鳍呈灰色,上有许多黑色小斑点,体型与鲢鱼相似,栖息在水域的中上层,以浮游生物为主食。
长江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具典型性的一条河流。曾几何时,长江渔业在中国淡水渔业经济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20世纪60年代初,长江鱼类捕捞产量最高的年份达近50万吨,占全国淡水捕捞产量的60%;四大家鱼、鳗鱼苗种最高年捕捞量达300亿尾和2亿尾。进入20世纪90年代,主要渔业对象的种类减少到20种左右。21世纪初,年均捕捞量下降到10万吨。
2013年夏天,一支科考队跨越5个省(区、市),行程逾4000多千米,对长江上游地区进行综合性考察。考察结果显示,整个长江上游鱼类资源面临重重威胁,长江中的“四大家鱼”鱼苗发生量急剧下降,由20世纪50年代的300多亿尾降为当时的不足1亿尾。金沙江流域历史监测鱼类143种,而此次科考仅仅发现17种鱼类样本,其中还有3种系外来样本。
无可讳言的是,随着城市化与工业化的推进,不合理的开发导致沿江排污量增大,以及过度捕捞等行为,导致了长江渔业资源的持续衰退,鱼米之乡面临鱼类资源枯竭威胁,鄱阳湖、洞庭湖水系的长江“四大家鱼”产卵场几近消失。
鱼类资源的衰退,是整个长江水生生物系统和生态环境退化的晴雨表。
长江没有生命,何来美丽中国?2021年1月1日0时起,一场为了长江永葆青春、永续发展的“长跑”启幕——长江流域“一江两湖七河”等重点水域开始实行为期10年的禁捕。
鱼翔浅底,生生不息。人、水、鱼和谐共生,才能构建协同发展的生态文明蓝图。期望“十年禁渔”后,长江母亲河能水长绿、鱼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