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璐
它是活的。这是我亲眼见到它后脑海中突然冒出的一个很鲜明的念头。
槎滩陂,许多人初见这几个字,会顿住,再略有迟疑地在心里默念一下,不太自信地读出。毕竟,无论是单从名字本身和它的声名而言,都略可算作生僻。可当你真真切切地去触摸识认,这3个字和它背后所承载的许多,便不再容易忘怀。
一
吴天祚三年(937年),徐知诰(后改名李昇)废掉南吴皇帝杨溥,自立为帝,建南唐,南吴灭亡,南唐末代君主李煜出生;后唐末帝自焚,后唐亡;段思平在彩云之南建立大理国;西方正处于黑暗的中世纪,欧洲因封建割据带来频繁的战争,第一批殖民队伍尝试着踏上朝向东方的征程……
也正是在这一年,尚属平静的赣中南吉泰盆地腹地,一项毫不引人注目,却濡养一方直逾千年的水利工程开始筑造。它的兴建者名叫周矩。
周矩(895—976),原籍金陵(今南京),后唐天成二年(927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动荡纷乱的世事中,“既庶且富”的赣江流域成为许多人眼中的理想居所,北方人纷纷迁入江西境内。纷至沓来的入迁者多是具备相当财力的官绅之家,随子婿徙居泰和的周矩便是其中一位。
同其他避乱来此的人们一样,他购田置地,期望过上安闲、宁适的田园生活。可与他人不同的是,常行走村野之间的他,敏锐地体察到这里虽人勤地沃,原住村民却多日子清苦。他目睹当地农田“里地高燥,力田之人岁罔有秋”,实属“硗确之区”,深感痛楚。他细究之下得知当地水利不兴,收成全仰仗天时,苦之久矣的百姓岁岁烧香奉神,扛菩萨、做法事,期盼风调雨顺却往往不能如愿。
千年前的他思索了些什么,未见经传。但从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他将素有的学养和处庙堂之远依旧忧其民的担当悉数付诸这方山水,既然困厄一方的难题需要通过兴修水利解决,那么便成为一位水利专家。
此后,周矩与儿子周羡不畏风雨烈阳,跋涉江河,用1年多时间缜密选址、精心筹措后,独家出资,选择在牛吼江一个急拐弯处以木桩、竹条压土构筑为大陂,“横遏江水”。同时,顺应原河道拐弯前的河势,新开挖一段弧线形过渡河段,改变河道水流流向,将河水引向灌溉渠首,在过渡河段筑副陂,避免将洪水引入灌区。在主陂首段修筑一竹木筏道,便于竹木漂流过陂,副陂中间修筑冲砂闸。
他又虑及若遇到枯水年或枯水季节,所有河水可能都被陂引去灌溉,为避免槎滩陂下游河道枯竭断流,影响下游农户用水,在槎滩陂下游7里处修建一小陂——碉石陂,保证下游河段用水。
陂成。
当清澈的河水顺着沟渠流入干旱的稻田,高行(今禾市镇)、信实(今螺溪镇)两乡农田9000亩被汩汩灌溉。乡民们为这座质朴、精妙而温厚的水陂而欢欣,敲锣打鼓,载歌载舞。
他们都懂得这条陂的意义,是弥灾,是濡养,是旱涝保收,是一方安泰。
二
如果仅仅将槎滩陂的意象,归结为一位胸怀抱负、心念百姓的归隐官员以自身力量对一方山水完成的一次成功塑造,那么对它便必定是一种极大的委屈和抹煞。这座存续千载的陂渠,以它丰富的生命节律为底气,洋洋洒洒,不断抒写着与其相关的缕缕脉息。
周矩拥有这个民族所固持的秉性,谋一事、创一业往往并不只为一时一事。为了保障槎滩陂的维修管理费用,他“既而虑桩条之不继也,则买参口之桩山,暨洪岗寨下之篠山,岁收桩木三百七十株,架横木三株,茶叶七十斤,竹条六百四十担,所以资修陂之费,而不伤人之财。二世祖仆射羡公,以先公犹未备也,又增买永新县刘简公早田叁拾陆亩,陆地伍亩,鱼塘三口,佃人七户,岁收子粒,贮以备用,所以给修陂之食,而不劳人之饷”。
周氏家族买山置地,将每年相应的收入供维修陂渠之用,使筑陂不侵他人之财物,修渠不费别家之钱粮。并规定,陂为二乡九都灌溉公陂,不得专利于周氏,惠及万千农人。
流水安静地刷洗着河陂,一笔笔写下这近乎“父母之为子女”的长远之虑。
到了北宋时期,为杜绝周氏后人“以陂谋私”,也为更好地管理陂堰渠系,周矩之孙周中和代表家族宣布:陂渠产权由周姓所有转移给当地受益农户所有。
宋、元、明、清及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灌区大姓族谱的记载中和出土文物佐证下,槎滩陂至少进行了9次较大规模的维修或重建。
有利益之处必有争端。关于陂渠辖权和缮务的纷争在千年的更替中亦从未停歇,但无论朝代如何更替,世事如何变迁,居住当地的大小家族、官绅农户立足于这方小天地,在摩擦交互中勉力合作。
在陂渠的日常管理方面建立了乡村公共资源管理制度:陂长负责,各有业大户轮流执管,受益农户积极参与。至少从元代开始,用水户需要缴纳水费。《泰和周氏爵誉族谱》和《南冈李氏族谱》中均记载有元代订立的《五彩文约》:“吉安路泰和州五十二都陂长周从云、蒋逸山、李如春、萧草庭今立约……自今立约之后,各人当遵。但有天年干旱,陂长人等以锣为号,聚集受水人户,各备稻草一把,到于陂上塞拱倾颓,务要齐心,用力杠整,以为永久长远之计。日夜巡视,不可违缺。庶使水源流通万姓受益,其租利递年限同公收,无自入己。如有欺心隐瞒,执约告官,论罪无词,今恐无凭,故立五彩文约,仁、义、礼、智、信五张,各执一纸,永远照用。”
从《五彩文约》可以得知,槎滩陂管理实行陂长负责和用水收费制度(租利递年公收),陂长在灌区的有业大户中产生,轮流值管。陂长担负着“渠道引水时日夜巡视,不可违缺;干旱时,陂长人等以锣为号,聚集受水人户到陂上塞拱倾颓;每年向用水户收取水费,不得进入私家腰包(租利递年限同公收,无自入己)”的职责,灌区受益户则需“受水人户交‘租利,并各备稻草一把,根据陂长指令,上陂抢险(塞拱倾颓),务要齐心,用力杠整,以为永久长远之计”。
生存的智慧、治理的才干、贪婪的私欲、方正的公心交替登临,迂回反侧,最终都归于畅达的水流,久久长长。
三
千余个春秋冬夏,一朝朝世事更迭,一辈辈人烟繁衍,一代代传奇泯灭,唯有这座“活着”的水陂,依旧鲜活,依旧流淌。变化的故事已经太多,但令人敬重尊崇的,始终是那些穿越千年的信念与力量。
似乎有什么样的起点就会有什么样的延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泰和县人民政府也在1952年、1956年、1965年、1982年多次对槎滩陂坝渠道进行改建、扩建。用混凝土适当加高了陂顶,主陂顶高程达78.8米(黄海基面),副坝顶高程78.5米;碉石陂改用节制闸控制;新建了渠首电站,改造和扩建了整个渠系,新建了倒虹吸等配套工程,引水过?江。灌溉面积扩大到泰和、吉安2县4个乡镇,灌溉渠系总长35千米,灌溉面积最大时达6.1万余亩。槎滩陂成为集体资产,由专门的管理委员会进行管理。
槎滩陂的建设者、管理者们一开始就赋予了它一脉清朗可鉴的澄明,于是,它的历史也总显现出超乎寻常的格调。
清越的水流声中,槎滩陂畔厚厚的腐殖层中渐渐行来许多陌生的足印,探寻者踏向这座陂幽深绵长的章节。他们中有一些是水利专家,有一些是文化学者。寻寻觅觅间,陂上滑润叠垒的赭红条石、青碧明透的牛吼江、荷犁的牵牛耕者、成队的嬉水白鸭、袅袅的村居烟火……牵引着他们,慢慢地走进那些或散佚或铭刻的故事中。
拂去志书、碑刻上的厚厚陈尘,这座古陂千年流淌出的沃野稻香把这群探寻者醺醉了。他们迫切地想让这馥郁的浓香,畅丽的脉息为更多的人所知悉。
会议、论坛、讲台……槎滩陂上的故事以其自有的节律,流淌进入了越来越多的地方,吉泰平原上这段鲜活的历史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
2016年12月20日,江西泰和槎滩陂被成功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
任何评比都意味着筛选,也因此而具有评价和引导的作用,何况还冠以“世界”为前缀。
热闹伴随声名而来。
先是本地人,他们侧过身去,重新打量这方曾经因为熟视而无睹的景致,又察觉出许多曾经忽视的妍丽。经由他们的口口相传和手指点动,古朴的长陂和清澈的流水在现实与虚拟的“朋友圈”广为流传,引得天南地北的人们纷至沓来。
泰和县槎滩陂水利管理委员会主任肖龙告诉我:“申遗成功前后,经过水利部门和当地政府的筹措谋划,通往槎滩陂的道路已经拓宽,陂体侧边的观景台、登山步道也得以建起,古陂周边的面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这里的知名度无形中提升了许多。每年到了暑期的时候,周边市县好多人慕名而来,戏水、游玩。但是……”
他取出一本厚重的规划册子递给我:“推广应用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措施。在刚申遗成功后这两三年内,也有好几个上市公司来洽谈水利旅游开发合作的事情,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中止了。”蹙起的眉头,写着他满心的遗憾。
的确,灌溉工程遗产不仅是工程效益的传承,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古老的水利灌溉工程在呈现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底蕴、科学与技术精神,为人们生动再现历史的同时,也应该对助力乡村振兴、生态文明建设和水利工程的可持续发展起到它应有的指引作用。
舒缓的流水声没有停歇,南唐御史周矩的纪念碑在古陂边静默无言。水和陂对于万物的哺育依然绵延,而之后那些关于反哺的故事,定然会在流淌中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