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栀柒
你去过故乡黄昏时分的田野吗?
我去过。
极少人踏足的乡野小路,已经渐渐被杂草掩盖。行人走过时,裤脚会和杂草弹奏出沙沙的声响。已过花期的树树海棠散落在门前路旁,偶有未落的花朵在叶间若隐若现,似乎仍挂念着早已远去的晚春。
如果说,乡村中最多的是安静的植物,那最显眼的便是沿途那些荒废腐朽的老屋。斑驳脱落的黄土墙面,潮湿腐朽的木梁,还有遍地新生却杂乱的野草。离开了人类,它们迅速灰败,仿佛下一秒就会与土地融为一体。
暑假的某个傍晚,我从外婆家出来,往西走一百米,便遇见了一栋两层小楼。去年,那个老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没人居住和打理。经过一个春天,整个院子已经长满了不知何时扎根的小草野花,墙角还冒出一丛黄色的类似番茄样的野果。木制门铺满水汽,门楣上悬挂的水银镜也有了斑斑的痕迹。
我经过时,似乎还能透过紧闭的房门看见屋内的摆设。右边是木桌长凳,左边是洗漱用的洗脸架,再往里便是没有隔断的厨房——堆积成小山的木柴依偎在灶台边。
更早的几年前,老奶奶抱养了几窝兔子,当时的我乐不思蜀,恨不得在她家就地而眠。奶奶慈祥地看着我和小兔子,调笑的话似乎仍响在耳侧。而今,却已人去楼空,阴阳相隔。
再往后走,是一栋三层红砖楼房。刚修葺成时,它气派得如同一个凯旋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任谁见了都要由衷夸赞两句。而寂寞伫立的几年,让它迅速归于沉寂,满身的光彩早已被风霜打败。
它真正的主人还在南方沿海打拼,修建它不过是为了在家乡有个归处与挂念。如今,它已融入了这个小乡村,仿佛一位忠厚的老仆,用满身沉稳对抗着自然的侵蚀。
它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大片几近荒芜的田野,间或几亩稻田能看出人存在的痕迹。田野的旁边有一处连绵的小山丘,青白色的乱石潜伏在此数年,一旁的泥土满目青翠——渴望扎根长大的种子遇见了毫无保留的土地,最终迸发了让人惊叹的生命力。
盛夏过于热烈,哪怕太阳已经落山,空气中仍散发着蓬勃热气。我找了一块巨大的青石坐下,面对着不远处水库吹来的凉风,感受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乐。
曾听过一句话: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最初读到的时候,我不由得在心中辩解:春夏秋冬连绵不绝,没有地方能超脱其外。
如今,随着亲朋好友的搬离,求学的我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老家看望外婆,才渐渐理解其间的遗憾——故乡自然有春与秋,可在外的游子再难见到那春秋之景;随处都有春与秋,可没有哪处像故乡那般让人魂牵梦萦。
春天。春风带着雨水的湿气,在广阔的田野中游走,打湿了老人弯曲的背脊;一颗颗种子悄无声息地探出浅绿的嫩芽,伴着春雷发出了新生的第一声呼喊;池塘边的桃树、梨树开出了一簇簇娇粉嫩白的花,辛勤的蜜蜂早早便盘旋出丰收的序曲。
秋天。秋风已经吹不动沉甸甸的稻穗,只好转而吹散老人额角的汗渍;张扬了整个春夏的茅草被风霜染黄,日夜和熟识的风吟唱着只盼今朝的乐曲;随处可见的枣树、梨树、柚子树终于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与这片土地的人类与鸟兽分享着丰收的喜悦。
我想,若真要说故乡的春秋,只怕万万字也说不清。说不清那风怎么吹,那雨怎么落;说不清那花怎么长,那果怎么熟;说不清停留在此的长辈怎么度过余生,说不清他们是否看着春花与秋月挂念着远方的人。说得清的,只有一个个缥缈的梦——游子的想念如此炽热与直白,明知是抓不住的梦,也愿意为此付出泪水与笑容。
好在,尚且年少的我还有故乡的夏与冬。夏天在清凉的晨风中苏醒,在漫天的繁星下沉睡;白天如同寻找宝藏般去寻找一个阴凉的角落,傍晚踩着夕阳与炊烟去迎接归家的鸡鸭小友。冬天赖床到饭香四溢的时候,再端着饭窝去灶台的角落;盼一场大雪从日升盼到日落,看一轮明月落下清霜,假装已是冬日末。
少年不知道岁月为何物,少年只知故乡的风带着别处寻不到的柔。
从水面掠来的风越来越清凉,我舒适地叹一口气,任由自己躺在青石上。所有繁杂的思绪都被温柔吹散,我放任自己成为青石的一部分,只等待着那片昏黄彻底被群山吞没。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树林开始传来细碎的喧嚣。我凝神静听,才发现这看似寂静的田野存在着太多的声响——草被风带动的沙沙声、涓涓细流的淙淙声、不知名野果的陡然坠地声、此起彼伏的欢快鸟叫声,还有恨不得吵上一宿不歇的虫鸣声。
我懒散地看着远处的群山,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热闹啊。
夕阳渐渐隐于黛青色群山,与星星一起亮起的是零散人家的灯火。苍老或年幼的人们在这里安静又热烈地生活着。
“慧慧,回来吃饭了——”外婆呼唤不知身在何处的我时,声调总是拉得很长。长长的声音随着风在这一片空旷的田野中盘旋,足以触碰到更远处的山壁。
我“腾”地一下爬起来,同样高声回应:“外婆,我在这,马上就来——”
两道声音在万物窸窣声中相遇,碰撞出难以言说的亲密。到这时,其他的声音和思绪便彻底消散了,我借着昏暗的天光在田野中奔跑,满心满眼都是外婆翘首盼望的身影。
山间长大的孩子总有一种征服万物,又与万物和谐共处的本能,我踏过至今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踩上人们赖以生存的水稻田埂,穿过年年静默开花挂果的海棠树,最后如倦鸟还林般回到外婆身边。
真是处处好景,在这尚有归处的故乡。
《异乡人》中有这样一句歌词“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故乡却已成他乡”,不经意地遥望远方,那是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多少人都曾有这样的惆怅。杂草丛生的乡间小路,已过花期的树树海棠,更有那荒废的栋栋老屋,那是故乡的模样。当我们的故乡还有冬夏时,请奔跑在田野中,踩在田埂上,伴着夕阳与炊烟,去迎接归家的鸡鸭小友吧。此刻的故乡会是真切的。(读稿人/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