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彤 白杨
近年来关于“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成为学界广受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研究者以“新”为一种文学现象赋名,既是源于对新出现的地方性写作特色的敏锐发现,也内蕴着从地方性路径出发,重新勾勒中国文学版图,以寻求对文化模式和文学史思维惯性进行突破的意愿。尽管从“现象”出发的命名,难免存在不周严之处,但以此为切入点展开的丰富思考,将研究者带入了具有历史感的文化时空中,观点的争鸣、思想的生成打开了话题的论域,由此延展出来的一些问题值得探讨。本文尝试从具体的历史语境出发,讨论“新南方写作”的内在特征并阐发其文化地理意义。
时与变:历史转型时期的“南方”路径
2021年以来,学界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始终保持较高热度,研究者尝试从不同侧面界定和阐释“新南方写作”的特质,其中,一些代表性的文章,如杨庆祥的《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曾攀的《“南方”的复魅与赋型》、王德威的《写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块、走廊、风土》、陈培浩的《“新南方写作”与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蒋述卓的《“新南方文学”:一次文学事件的意义及其拓展的可能》、谢有顺的《文学写作中的南与北》《谈谈“新南方文学”的文化地理》等,从概念厘定、文学源流、主体意识、表达方式以及文化地理意义等多方面进行阐发。因此,蒋述卓评价说,这是一次“行动着”的“文学召唤与文学旗帜”①。
召唤与旗帜的动力,是源于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期许。正如韩春燕在文章中指出的:“‘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文学都是位于地理边缘区域的文学,当关外与岭南这南北两个地域的文学成为被学界关注的对象,说明中国当代文学正在悄然发生一场革命性的变革。这是一场来自当代文学内部的渴望与召唤,也是一种无法遏止的打破与挣脱。”②
“新南方”在地理层面上被描述为“南方以南”,历史地看,其在社会革命和文化演进的历史中都曾担当过重要角色,但从中华文化整体性视野来考量,其文化底蕴与区域形象并没有得到客观系统的阐发。因此,对“新南方写作”的讨论,虽然是从文学领域引发的思考,其涉及的范畴却广泛涵盖了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是面对现实而对历史的一种重新审视,旨在对历史的回望中,重新发现或重新确认“南方”的特质。
事实上,对“南方以南”的强调,隐含着一个历史的前提,即江南与“江南以南”的文化关联和历史流脉。研究者由此展开的讨论,对我们重新思考历史转型时期的“南方”路径具有启示意义。2024 年,《城市观察》杂志第1 期刊登了一组以“江南文化与岭南文化:交融·创新·发展”为主题的文章,具有代表性地诠释了江南文化与岭南文化的历史发展、当代价值等问题,可以视为对“南方以南”的一种文化地理解读。其中,熊月之谈“江南文化与岭南文化的互补性与交流融合”问题,指出岭南地区因地利之便,自秦汉以降即与异域交流频繁,至近代时期伴随着中西方文化、经济、政治等方面的碰撞冲突,岭南地区在中华文化的现代演进中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像容闳、唐廷枢、徐润、郑观应等,他们发展的路径无一例外皆起于岭南、成于江南。中国最早提出维新思想的人几乎都来自岭南,包括容闳、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何启、胡礼垣等。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江南人王韬,但其实他集中提出革新思想的最集中的时间和地方是身处香港的时候,从本质上而言是在他作为‘岭南人期间。”①熊月之强调在地理位置上居于中华版图边缘的岭南,因为靠海的优势得以率先受到异域文化思想冲击,成为革新求变思潮的重要输入路径,文化思潮、近代革命运动莫不如是,并由此思考岭南文化与江南文化的互补性关系,认为“近代中国的三大思潮和三大运动几乎都起于岭南、成于江南。岭南受西方文化影响最早、最深、最系统,容易孕育出革新思想;而江南经济文化发达,人口众多,实力雄厚,适合沉下心来思考和酝酿行动。从发展规律的角度看,岭南能够提出新的东西来,但沉思和发展的过程却在江南”②。
这是一种具有历史感的评价。从对江南与岭南历史流脉的梳理中,我们看到了地理空间对社会运动、文化思想的影响,也看到了岭南地区在中华历史文化发展中的作用。如果简略概括这种特质和作用,可以用前卫性与流动性加以描述。前卫性侧重强调岭南文化关切时事、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特质,流动性则呈现出岭南文化与其他地区、国别之间文化交流的特点,所谓“起于岭南、成于江南”,其实也是这种文化流动性的一个体现。
蒋述卓在《新时代广东文学的突破与拓展》中也讨论了历史转折时期岭南文化的前卫性与流动性特征,指出广东文学在近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艺术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近代时期,黄遵宪、梁启超等人感应中西文化大激荡的历史情势,发出文化变革的新声,“黄遵宪从光绪三年(1877)到二十年(1894),以外交官身份先后到过日本、英国、美国、新加坡等地,在新文化思想的激荡下,开始突破古代诗歌的藩篱,推陈出新,他的《人境庐诗草》《日本杂诗》等成为诗歌探索的先驱,也成为‘诗界革命中成就最高的代表人物。……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也是他受到日本明治维新后新派人士以小说宣传政治观念的影响与启发提出来的”③。从广东走出的黄遵宪、梁启超等近代知识分子,摆脱了传统礼教思想束缚,敢于发出叛逆的声音,这种文化特点延续到现代历史阶段,“左联”时期的作家冯铿、洪灵菲,“抗战”时期的作家戴平万、丘东平,还有“从广东奔赴革命圣地延安的作家草明、欧阳山、阮章竞以及音乐家冼星海等”,都“在流动中成为中国现代文学艺术史上的杰出人物”④。对“南方以南”的文化历史的梳理,为研究者重新思考“新南方写作”的思想特质和风格形式提供了启示。
在常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架构中,文学思潮的核心地带以北京、上海为中心,江浙、陕西、山东、湖南、湖北等地各领风骚,而东北、岭南地区的文学面貌则显得模糊、黯淡。对岭南地域文化形象的认知,常常被日常化、通俗性修辞所固化。不能否认,作为有千余年商业文化发展历史的文化形态,岭南文化中有典型的世俗趣味和商业化气息,但这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而已;在历史的长河中审慎地评判中华文化的发展历程,岭南文化的作用不能忽视。如果以新文化运动中的大传统和小传统来进行描述的话,应该说,岭南文化有自身的小传统,但始终保持着与大传统同频共振。这在当代中国文化思潮的发展中也有鲜明体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处于新的历史转折点上的当代中国以改革开放为契机,寻求变革发展新路,广东在文化新潮的演进中体现出强烈的时代性色彩。从港台流行文艺、大众文化的引介,到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对社会问题的揭示,特别是以“打工文学”“底层写作”等为代表的创作,以人本主义视角反思现代商品经济弊端对人性的异化、对社会文明的扭曲等问题,文学对社会生活的介入、反观,都体现出岭南文化传统中思想意识的前卫性特征。
从江苏南迁至广州的作家魏微,在其新作《烟霞里》中就对20世纪90年代处于时代变革潮流中的广州文化给予了细致的描绘。小说以对知识女性田庄生命史的描述,折射出当代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轨迹。魏微在文中将自己对广州文化的感受寄托在主人公田庄身上,多次书写她的“广州印象”:
广州有多坏,它就有多好。城市和人一样,魅力并不在于好看、温柔、举止得体、情操高尚,而在于活力、独特性。①
这才是最好的广州啊,各式兼容,不势利,不欺客,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子,先安顿下来,且把他乡作故乡,慢慢就真成故乡了。……人人都有希望、自由、欢脱、奔放,规矩还没立起来,野蛮生长,怎么样都行,真正是开放。②
这才是广州味:务实、淳朴、荣辱不惊。大风大浪早经历了,反而极具人情味。它是包罗万象的一个存在,民本思想、公民意识在这里交相辉映。又不修边幅,有时精致,有时粗砺,视心情而定。③
作品对广州的描写充满亲切感,传达出一种异乡人的情感认同和“恋地情结”,通过“他者”视角的评价、还原,广州文化的内质性特征得以呈现出来。相比于近现代史上广东知识分子的“走出”,魏微等当代青年作家的流动轨迹则是“走入”广东。他们的加入,给“新南方写作”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从这个层面看,对“新南方写作”的期待,绝不仅仅是对文学写作中地域特点、民俗传统要素的强调,更在于对“南方精神”“南方气质”的重新发现和评价。
域外与原乡之间:“新南方写作”的“跨域展扩”
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写道:“中国的文化新生,与其一番新力量,大体均系在新地面新疆土上产生。故我谓中国文化之发展,乃系随于新地域之转进而扩大。”④“中国历史上的地理展扩,同时即是文化展扩。”⑤其对“地理展扩”与“文化展扩”关系的论述,也为我们思考“新南方写作”的文化内涵及情感特质提供了参考。
明末清初以降,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大规模人口迁移现象,以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和赴北美地区淘金、参与铁路开发建设最为著名。其中,闯关东与走西口都是发生在内陆地区,而下南洋与赴北美淘金则是跨域的人员流动,其主体是由来自沿海的闽粤地区的人员组成。迄今为止,海外华侨华人总量中,以地缘因素统计,来自闽粤地区的人数仍然占比达60%以上,由此在闽粤地区产生了众多侨乡,并由华侨华人的流动形成独特的侨乡文化,参与了中华文化的现代转型,也见证了中外文化碰撞融汇的发展历程。如果说在中国内陆的“地理展扩”,推动了中华文化内在精神理念的变革和新生,那么面向海外的人口迁移和文化回流,则使中华文化具有了开放性和世界性特质,因此,当我们讨论“新南方写作”问题时,华侨华人的生命体验,以及由华侨华人传递出的中华文化在跨域语境中的守成与创新状态,就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重要问题。
华侨华人在中外文化交流以及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发挥着双重作用。一方面作为中华文化传统的客观载体,在离开故土原乡以后,不得不承受来自异质性文化带来的冲击、挑战,在中外文化冲突的最前沿体验并反思母国文化的特质,将异域文化的新思想、新方法输入国内,对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进行变革;另一方面,进入异国文化环境中的华侨华人,也带着自身的文化习得和精神品格参与了中华文化的对外输出。这是文化传承传播的一体两面。然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在内忧外患的历史境遇中求发展,对现代性路径的追求使知识分子更关注西学东渐所带来的文化启示,而由东学西渐所体现的另一种文化交流历史则被忽略了。近些年来,历史学界、文学界不断推出一些关于华侨华人历史文献的资料整理和文学创作,以历史寻踪重新展现华侨华人历史,复现中华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特色及作用,我们从这些视点出发思考有关“中国形象”“中国表述”等问题时,也能获得一些新的发现。
以北美地区华侨华人的历史评价为例。近代以来,受政治意识形态和国际地位影响,北美地区华侨华人在历史表述中大多处于被遮蔽、被边缘化的状态,社会地位不高。然而,无论是美国早期经济发展、交通建设,还是在后来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华侨华人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对这些被历史尘烟埋没的史实的发掘,改变了以往西方话语对“中国人”形象的刻板塑造。2017年,沈卫红的非虚构作品《金钉:寻找中国人的美国记忆》出版,以翔实的资料记录广东地区侨民参与美国早期“淘金热”和中央太平洋铁路建设的历史。作者在序言中写道:“‘Canton这个词,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在西半球的美洲大陆叫响,在西方人眼里,它代表了‘广东。在Canton语境下,粤语、粤剧和粤菜,被西方人等同于中国国语、中国歌剧和中国菜。这种情形直到20世纪80年代开始才发生改变。可以说,西方人在本土首先接触到的中国,就是广东。在这一个半世纪里,从广东到美洲的跨太平洋移民模式,深刻地影响了跨太平洋世界的经济和文化,改变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①诚哉斯言,150多年前,侨民怀着“金山梦”奔赴美国,在美国早期铁路建设中成为施工主力,“近2万名来自遥远东方的广东农民,用1200多个活生生的生命为代价,铸就了辉煌的美国梦!他们用自己的筋骨,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中钻出了一条条隧道,以主力劳工身份参与修建了美国的钢铁脊梁——第一条跨州铁路,美国自此成为连接世界上最大的两个海洋——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世界大国”②。铁路建设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时空观念,更是“给资本的积聚以一种从未预料到的推动力”③。除了铁路建设,侨民还广泛参与了美国西部的开发,将水利灌溉技术引入矿区,将泥沼地改造为良田,在制造业、雪茄业和一些公共基础设施建设中做出贡献。然而,这些以血、泪和智慧、劳动铸成的生命故事,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受政治意识形态和种族排斥因素影响,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打捞这些被尘封的侨民历史,对于我们重新讨论中华文化的世界意义,以及阐发广东文化的特质,都具有借鉴价值。近年来也有一些相关的文学创作引人关注,如张翎的小说《金山》,但是关于侨民的讲述,仍有很多可开掘空间。
从历史钩沉中升华出对文化底蕴的揭示,广东作家陈继明的《平安批》、熊育群的《金墟》等作品也进行了有益探索。两部作品都立足于“侨文化”去呈现百余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历史,以华侨华人拼搏奋斗的生命故事,展现其民族意识和家国情怀。《平安批》以潮汕地区华侨华人用于给家乡亲友传递信息、寄送银钱的“侨批”为叙事线索,描写潮汕人郑梦梅从28岁“过番”到90岁终老故乡的生命历程。郑梦梅的一生经历了漂泊海外艰难立身的商场角逐,也遭遇过外敌入侵、痛失亲人的磨难,在宏阔的历史背景下,作者侧重呈现潮汕文化对人精神世界的深刻影响。阎晶明评价说:“小说里有地域风情,有民族历史,有严肃的政治,有民间的传奇,同时还有一种广阔的世界性。”“在世界背景下写潮汕,故乡的内涵被放大了。”①蒋述卓认为“作者融理性思考与文学书写于一炉,为地域文化的书写树立了一个典范”②。熊育群的小说《金墟》,以百年侨乡赤坎镇的历史串联起一个多世纪以来跨越太平洋两岸华侨华人的奋斗故事,并在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和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赋予广东文化新的时代色彩和思想特质。
可以说,对华侨华人历史文化的开掘,为“新南方写作”的文化构成增添了独特而有魅力的色彩,也为我们思考中国与世界、历史与当下、文化的传承与革新等问题提供了新的视野和方法。
结语
“地方性的经验与知识,固然不会直接形成文学的地方风格,但没有地方性经验与知识的支撑,写作就是无根的、漂浮的。”③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下学界关于“新南方写作”的争鸣,对于文学写作和批评理论的生成具有促进作用。更值得期待的是,由对“新南方写作”的溯源与拓展,也会引发更多的文化思考,并由“新南方写作”的讨论进入一种更丰富的“南方学”的建构。对传统的再历史化与再问题化,能够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社会前行的方向。
【作者简介】金彤,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白杨,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 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