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年头不算少了,仍觉结结巴巴,冷暖难以自知。想到总是被人问“怎么想起作这样一个小说的”,觉得稍微能说两句的,还是小说如何发生,即俗谓之且也被大家写得越来越流利的“创作谈”。或者,这勉强也能归到写作发生学中去。当然,写作发生是复杂的偶然与裂变,跟所处意识形态、社会生产关系,包括行业机制、资本市场、技术进步、传播方式等也有巨大关联。这些关联可能是决定性和推动性的,还可能是反噬性的,是与逻辑理性相关的,也可能是弹性游离乃至乱麻缠绕的,等等。这里都搁置不谈,只试着从一个写作者角度,并假定是处于一种相对纯粹状态的虚构者,他或她,如何从手执空白纸片的此处出发,抵达那栩栩如生的彼岸。
通常,一开口,我们会归因、归功、归罪于灵感。确实,灵感有很多形式,是一股粗粝的腥气的味道,是某样他人的旧物件,是极度疲劳中瞌睡似的幻觉,还包括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等。这可以列出无限长的清单,每个写作者都可以就某部作品讲出一个有趣的灵感起源故事。
就我的感受,不论最初的触发点在哪里,怎样的谋略,怎样的结构,想写的,是人类巨大事件,是宇宙黑洞,是灾难、身份、阶层、性别、离散等各种可以侃侃而谈的主题。无论如何,到最后,到动笔之前,我始终认为,还是要看到一张面孔,要看到那个人,哪怕只是背影。你得有一个、几个或一小溜人物,从苍茫中浮现,出现在你的眼前。
所谓的酝酿阶段,需要用很大的努力(许多时候也是白费力气)去找到那张面孔,包括等待。这种等待差不多是无意识和没奈何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个人物,常常不是上天入地找来的,是等来的,是偶然降临的。
多年以前,我对20 世纪80 年代中期的“严打”挺有兴趣,因为身边跟我差不多大或大一点的这两代人,总会讲出几个这样的故事,但这时的写作意愿还只是不咸不淡的中等程度。随着世纪之交的灼灼其华,人们的道德观与两性观也在轮转更迭,当初的“残酷”,到此时已成为“酷”,但这个“酷”里,又有了新的“残酷”……想写的意愿加强了,素材与背景什么的也开始准备起来,却总也动不了笔。
有天去朋友家串门,她在楼道里等我,见面后,她随意说道,看到刚才走过的那个老头儿吧,带个小孩的。我摇头,我并没注意这些。朋友又说,看着像老爷爷吧,其实他是小孩爸爸呢。老头儿本来有个儿子的,“严打”时没了,这是前几年才生的。
我根本没看到那老头儿和小孩什么模样,可确确实实,我又一下子看到了他们,以及将要进入小说的几个人:老头儿和他的老伴儿、在青春期离去的儿子、“导致”儿子死去的女学生、老夫妇后来忍羞生养的小女儿,这群人一下子都站在我面前了。他们看着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故事。我选择了那个女学生作为主人公。长篇《家书》讲述了这个女人的22年,这同时也是男人的故事,是老人的故事,也是小孩的故事。出单行本时,为市场故,小说改名为《此情无法投递》,后来被译成6种不同语言,是外文版权输出比较活跃的一本。2024年2月,我与当地读者分享匈牙利版本时,回看这本写于21世纪初的小说,我有一种古怪到惊悚的感觉,时间又过去小20年,这个世界的性别关系又在发生着倒转式的变化,更激进、更喧嚣,同时也更保守、更荒谬。
人们与身体与性的关系,虽然极其“私人”,但又从来都不是私人的,往往都会因为舆论传播、时风所指、道德尺度等,而呈现出闹剧与爆炸式的公共性。这非常有意味,为什么“私人”的事会成为“公共”的事,并且又会反过来形成压力、压迫与吞噬?人们与身体与时代的故事,永远值得严肃讨论——如果我今天写,我会在另一处碰到另外的面孔,并会写出完全不同的另一本书,但这一本《家书》必定在当时起笔,因为在楼道里,我遇到了那个老头儿和他的雏子。
说到面孔与人物,当然躲不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句。这是老话,老话自然又好又对,但有时,似乎也不好,也不对。这里讲一个小小的斗争。
关于《金色河流》的想法,是由来已久,相关剪报已积了厚厚一摞,但这当中,另一个长篇的念头又倔强地冒出来,横插一杠子。当然,两者都还只是完全不成样子的阶段,谁的面孔都还没有看见。
无数次散步途中,像上下抛弄两只橘子一样,我反复掂量这两个念头。那一阵子,我很“吃”当代外国小说,比如法国新小说、日本私小说等,更不用说稍早译介过来的表现主义、荒诞主义什么的,内心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经典理论,对追求“最大公约数”般的人物基础与读者共鸣,当时颇有点不以为然,觉得既然是“这一个”(嗯,还是古老理论),那“这一个”就可以且必须是高度个性化的,哪怕是乖张到不合理、反常的人物,说不定,还更具稀有样本的价值,更值得虚构——是啊,既然这都虚构了!而新长篇的基本设定,就是对自我的质问,咬着牙咽下血的现实,打破对归于虚妄的印证。
这个时候,苏南小老板的面孔差不多已有十几张,交叠着埋伏于我的剪报之中。我还远远没有看到“小六”这个人(即后来的《奔月》中的人物),但我在情感上,已明显偏心于她。她太格色,不知珍惜,不讲情分,反叛到要无理由逃逸,非要去找寻那“林中的另一条小径”。这么个人,可太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了,甚至是反向的,是“荒诞环境中的荒诞人物”。也许只有我知道她在那里,我要不写,何人来写?我要不写,她就过去了,就没了。作为写作者的我,这一年43岁,拖拽现实久矣,差不多也只剩最后几缕狂逸。我决定了,先写《奔月》。
写到这里,插一句闲话。大家总会讲到,多年来,源源不断译介至中国的世界各语种文学,对我们这几代写作者,有着相当大的影响与塑造。当然,这种影响是复杂的,也会有硬拗的,有只学皮毛的,有失却自我的,等等。就我个人的实践经验而言,也是况味复杂,眼高手低,有得有失。但毫无疑问,多语种文学的相互介入与吸纳,对小说写作的风格、技术、结构、主义的无疆界探索至为有益。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前情,此时此刻的中文写作现场,不只有宏阔的、经典的、大体量的、推土机般的现实主义写作,还呈现为个性的、勇敢的、小众的多元共时写作生态。
捎带也说一下《金色河流》的人物面孔。有意思的是,在等待主人公“有总”向我露出真容的漫长过程中,我又拉着自己回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老理儿。这在另外的创作谈里也说过,此处略去。很显然,此时我的锚又投掷到了现实主义的水域中。在各种准备与思考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投入地认为:过去40多年中,身上承载着最多社会关系,并且这些社会关系里,又最能见出改革开放之蒸腾气象与混沌智慧的,可不就是“小老板”嘛。他就是那流金岁月中最能拉扯、最见骨肉、忽上忽下也能上能下的那个人,只有他,最适合做这本书的主人公。当然,这是为了给自己强化叙事信心,这是只为“有总”而生发的阐释,相当于写作者一时的魔怔,不必当真。
话说回来,从典型性或代表性角度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最”具代表性的,小说人物也不是要选代表、选典型。换一个略显歪缠的角度来说,如果你写得足够强悍、足够纯粹,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一位路人,道旁草间的一只蚂蚁,TA也可以成为某种典型或代表,承载起你要表达的那个巨大核心。这也是我一方面会谨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个著名说法,另一方面却也有所保留,只是适其时而用,又适其时而弃用的缘故。
并且,在事实上,具体到了“有总”其人,随着后期素材的不断覆盖与内部取舍,即便是作为小老板这样一张已被“圈定”的面孔,我也没有把他写成最“像”小老板的那个小老板,这张面孔还得是“这一个”,不是这一类、这一群。他可以有广泛的公约背景,更要有作为他这个人的独立因子,他可以卓尔不群,我行我素,否定规则,否定之否定,等等。
写得碎头巴脑,只是个人之谈,可能谈完了,很快又有完全相反的实践。写作过程本身漫长又混浊,没头没脑,杂蔓丛生,不仅常跟理论背道而驰,也与自己最初的野心天上地下。不管怎么样,总还是会与那一张面孔相遇。TA那样亲切,带着哀伤,略显急切,有如赶了长路而来,在你的门外等候多时。TA可能典型,可能非典型,甚或反典型,此人在世间独一无二却又无人知晓,只待你来写下。
【作者简介】鲁敏,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