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与元祐秘书省职官的诗歌唱和

2024-07-11 07:20王艳军朱富铭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苏轼诗歌

王艳军 朱富铭

摘 要:诗歌唱和成为元祐间苏轼与秘书省文人交游的重要手段,成为引人注目的诗歌现象。苏轼在元祐间与秘书省职官唱和之作数量较多,他们的唱和之作多出于交游、宴饮、雅集过程之中,基本不涉及时政国事,在新旧法之争、洛蜀党争激烈之元祐间,体现出苏轼与这些秘书省职官们的情感选择。苏轼与这些秘书省职官皆博学高才之士,他们的唱和之作是文人逞才斗艺的一种创作形式,力求诗意深邃、用字精巧、事典广博、用韵严谨、句式规范,体现出“以才学为诗”的特征,使宋诗的题材、笔法、结构、语言等方面的特点愈加鲜明,为推动整个元祐诗坛的繁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关键词:苏轼;秘书省;唱和;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1573(2024)02-0005-06

从现存苏轼的诗歌来看,诗歌唱和成为元祐间苏轼与秘书省文人的交游方式和情感交流的重要手段。对于这种诗歌现象,后人褒贬不一。反对者有之,如朱熹认为“元祐诸公作诗费功夫,要何用?元祐时有无限事合理会,诸公却尽日唱和而已”[1]。赞赏者有之,如邵浩在《坡门酬唱集·引》中说:“既又念两公之门下士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张文潜、陈无己、李方叔所谓六君子者,凡其片言只字,既皆足以名世,则其平日属和两公之诗与其自为往复决非偶然者,因尽摭而录之,曰苏门酬唱。……无事展卷,则两公六君子之怡怡,宛然气象在目,神交意往,直若与之承欢接辞于元盛际,岂特为赓和助耶。”[2]67张叔椿也在《坡门酬唱集·序》中说:“诗人酬唱,盛于元间。自鲁直后山宗主二苏,旁与秦少游、晁无咎、张文潜、李方叔驰骛相先后,萃一时名流,悉出苏公门下。嘻,其盛欤! ”[2]81朱熹的批评着眼点在于元祐间政治风起云涌,而元祐诸人只知逞才斗艺,不关心国事时政;邵浩、张叔椿的赞赏源于他们认为唱和之作是元祐诸人情意的表达。争论的出发点不同,也正说明了人们对苏轼与秘书省文人唱和之作的价值等方面认同的差异。

一、苏轼与元祐秘书省职官的唱和之作

诗歌唱和,是元祐文人诗歌创作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在元祐文人中影响最大的是苏门文人。苏门,是指元祐时期形成的以苏轼为精神领袖、以“四学士”等为骨干的一个文人集团。苏轼于元丰八年底还朝,除了元祐四年三月至元祐六年二月至杭州、元祐六年八月至元祐七年九月知颖、扬州之外,苏轼在整个元祐间都在京师,而且职位骤迁。元祐元年任翰林学士。元祐六年正月为吏部尚书,二月为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元祐七年七月为兵部尚书,十一月为礼部尚书兼侍读。苏轼在元祐间曾为两制之首,又历任三部尚书,接近权力中心;而且苏轼又利用主试学士院的机会选用人才,使得“四学士”“六君子”“清江三孔”、廖正一、李昭玘、毛滂、王巩等齐聚京师,环绕在苏轼身旁,“苏门”由此形成。与其经常交往的还有李公麟、王诜、钱勰、李之仪、王钦臣、刘攽等。他们交游雅集,饮酒品茗、题诗作画,蔚为文坛盛事,著名的《西园雅集》就是元祐文人情韵风流的一个缩影。

苏轼与秘书省的交集,不仅在于他曾选拔李吁、盛次仲、张耒、晁补之、刘安世、李昭玘、陈察、廖正一、王采、李文简、刘焘、章援、郑侃等人进入秘书省,又先后举荐欧阳棐、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任职秘书省,除此之外,苏轼还与王钦臣、钱勰、刘攽等秘书省职官往来甚密。他们交相往来,诗酒唱和,联章叠韵。除了个别之间的唱和之外,苏轼在元祐年间参与了四次大的唱和活动。第一次是在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苏轼主试学士院,与邓温伯(字圣求,又名润甫)同宿翰林院,苏轼作《武昌西山》,共有三十多人和之,其时秘书省官员有黄庭坚(时任秘书省校书郎)、刘攽(时任秘书少监)、孔武仲(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第二次是在元祐二年,刘攽种竹,作《西省种竹偶书呈同省诸公并寄邓苏二翰林》,苏轼、邓温伯、曾肇、孔文仲、孔武仲等人和之,其时秘书省官员有刘攽(时任秘书少监)、孔武仲(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第三次是元祐二年五月,苏辙、苏轼、黄庭坚、苏颂、刘攽、王仲至等观看李公麟所藏韩干画马,苏辙先作《韩干三马》,苏轼、黄庭坚、苏颂、刘攽、王仲至次韵之,其时秘书省官员有刘攽(时任秘书少监)、黄庭坚(时任著作佐郎)。第四次是元祐三年苏轼知贡举,李伯时做考校官。在锁院期间闲来无事,李伯时画碾马来排遣闲闷。画好之后,黄庭坚先作《观伯时画马》,余人皆和之,其时秘书省官员有黄庭坚(时任著作佐郎)、宋匪躬(时任秘书省正字)、刘安世(时任秘书省正字)、李昭玘(时任秘书省正字)、廖正一(时任秘书省正字)、晁补之(时任秘书省正字)。

就苏轼个人的诗歌创作情况来看,苏轼在元祐间的唱和之作数量较多。据黄任轲、朱怀春校点的《苏轼诗集合注》,元祐间苏轼共创作诗歌557首,除去杭、颖、扬州期间的诗歌,在京师创作诗歌276首,占元祐诗歌总数的49.55%。而在京师创作的276首诗歌中,唱和诗歌133首,占京师诗歌的48.19%,也就是说苏轼京师诗歌中有接近一半的诗歌是唱和诗。而在这133首唱和诗中,与秘书省职官唱和诗歌共48首,具体情况是元祐元年苏轼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孔武仲唱和,元祐二年苏轼与黄庭坚、孔武仲、曾肇、刘攽、钱勰、张舜民、晁补之、张耒唱和,元祐三年苏轼与黄庭坚、林希唱和,元祐四年(四月以前)与刘攽、王钦臣、黄庭坚唱和,元祐七年九月至元祐八年五月与王钦臣、秦观、吴传正等唱和。

二、苏轼与元祐秘书省职官唱和诗中的情怀

诗者,言情达意。苏轼在元祐间任职翰林学士多年,翰林学士职位清要,“翰林学士,执政之亚”[3],有“内相”之称,其选任苛刻,尤重文学才华,钱惟演曾说“朝廷之冠,虽宰相之重,皆可杂以他才处之,惟翰林学士,非文章不可。”[4]597元丰官制后的秘书省为著作之庭、图书之府、校雠之司,其官亦多为文学之士,因此苏轼与秘书省职官有着接近的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再加上苏轼与“四学士”、王钦臣、孔武仲等秘书省职官或为师生关系,或为朋友关系,所以他们的唱和虽多出于交游、宴饮、雅集过程之中,却是他们真情的流露。同时元祐间又是新旧法之争、洛蜀党争激烈之时,就像朱熹所批评的那样,诸多唱和之作却丝毫不相涉及时政国事,这也体现出苏轼与这些秘书省职官们的情感选择。

苏轼经常与这些秘书省职官往来聚会,所以他们的唱和之作首先就呈现出了他们的生活场景,或为相赠回馈,或为宴饮之乐,或为品书论画,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和日常生活用品呈现在他们的诗作中。如黄庭坚写了《双井茶送子瞻》,苏轼以《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回谢;苏轼作《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既谢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有书来求红带,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学士、秦少游贤良各为赋一首,为老人光华》,黄庭坚作《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秦观作《和东坡红鞓带》。一来一往之中,普通的生活物事显现出高雅的情趣,作诗之乐,生活之趣,在唱和之中彰显出来。尤其是与文人密切相关的各种书斋之物,如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等进入到他们酬唱视野之中,苏轼的《次韵宋肇惠澄心纸》、黄庭坚的《次韵王炳之惠玉版纸》等,这些书斋之物,在唱和诗中成为文人们具有高雅文化内涵的文化意象,成为文人们表情达意的桥梁和工具。唱和之中他们还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诗,如苏轼作《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晁补之和黄庭坚分别和之《次韵苏翰林厩马好头赤》《和子瞻戏书伯时画好头赤》;苏轼写了《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幹马》,黄庭坚以《咏李伯时摹韩干三马次子由韵简伯时兼寄李德素》《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画天马》两首诗和之;黄庭坚作《观伯时画马礼部试院作》,苏轼以《次韵黄鲁直画马试院中作》《试院观伯时画马绝句》两首诗和之等。

苏轼与秘书省职官们的唱和之作,着眼于日常生活题材,反映了苏轼与这些秘书省职官们生活中的某一个生活场景、某一个生活片断,从多侧面反映出了文人们的生活情趣和人文旨趣。他们的唱和,不局限于一唱一和,而往往是一人唱而数人和之,唱和酬答之中传达出真挚的情感。如元祐元年十一月苏轼主试学士院的时候,提到了当年在黄冈的一些旧事,苏轼作《武昌西山》,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黄庭坚、孔武仲都有唱和之作,前后一共有三十余人和之,而苏轼最后用《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一诗致谢,这次唱和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文坛盛事。

武昌西山是苏轼当年贬谪黄州时经常游览的地方,苏轼在元丰三年曾作《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诗。在游览时,当地人说当年邓圣求作武昌令的时候也经常游览此地。二人虽都曾游览西山,但又有很大的不同。邓圣求是进士之后授武昌县令,而苏轼是“乌台诗案”后贬黜黄州,二人的身份、处境截然不同,况且苏轼游览西山时邓温伯已经回朝任职。但数年之后,二人都在翰林院,苏轼为翰林学士,邓温伯为翰林学士承旨,所以再提及当年的旧事自然感慨颇多,所以冯应榴注曰“子瞻内翰昔窜谪黄冈,游武昌西山,观圣求所题墨迹。时圣求已贵处北扉,而子瞻方忤时远放,流落困穷。不二年,遂与圣求对掌诰命,并驱朝门,同优游谈笑于清切之禁。在常情固足感叹,有文而深于情者,宜如何哉?”[5]1386苏轼的《武昌西山》首先就是对当年游览西山之事的回忆和感怀。“浪翁”指唐代元结,喻指邓温伯,以“浪翁今在”“公留妙语”指出当年邓温伯曾经游览此地。“当时相望不可见,玉堂正对金銮开。岂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烛高花摧”[5]1383四句将回忆指向了眼前,当年二人虽游西山却无见面的机会,没想到现在二人同在翰林,一起宿直,人生跌宕变换,如梦境一样。诗歌最后以“猿鹤怨”“鸿雁来”“松风哀”写出了作者和邓温伯离开后西山的种种景象,暗含着苏轼对西山的怀念。同时,诗歌以西山为视角,折射着苏轼与邓温伯人生经历的变化,寄寓着世事苍茫、人生难料的感慨。

黄庭坚的《次韵子瞻武昌西山》、孔武仲的《次韵苏翰林西山诗》两首和作依然紧扣西山,由西山的风景写到了邓温伯的勒铭留诗,写到了东坡的贬谪经历,诗歌最后都以玉堂对直来写出作者人生命运的感叹。二诗不同之处在于由西山到苏轼的性情的展现。黄庭坚之作写出了苏轼的“崔嵬”之心,是由“黄州副使坐闲散,谏疏无路通银台”的苦闷到“洗湔尘痕饮嘉客,笑倚武昌江作垒”的洒脱的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是对苏轼面对“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的人生命运的超然态度的描写。孔武仲之作也写出了苏轼的“崔嵬”之心,所表现的是苏轼贬谪黄州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折花倒酒送流景,不念春风飘落梅”的潇洒超然,进而以苏轼的这种“崔嵬”之心来暗示“大贤坎轲终必用”的自古以来圣贤皆遭坎坷的成才之理。诗歌的结尾亦即诗歌的重心,是以苏轼与邓温伯的人生际遇来暗示遭遇明主、群贤毕至的社会现实。二诗虽都写到了苏轼的情感态度,但黄庭坚着眼于苏轼思想的变化过程以及苏轼的人生态度,孔武仲着眼于苏轼的命运所折射出来的时政国事。相比较而言,黄庭坚的唱和之作更加契合苏轼诗歌本身的意蕴和情感。正如苏轼在《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所说,虽然现在与邓温伯同在玉堂,有着“还朝岂独羞老病,自叹才尽倾空垒”“我如废井久不食,古甃缺落生阴苔”的历经沉沦仍渴望有所作为的积极观念,但在由当年游西山时的贬谪之身到现在的身为翰林学士的变化过程中,苏轼此诗所表达的是“饮泉鉴面得真意,坐视万物皆浮埃”“愿求南宗一勺水,往与屈贾湔余哀”的超然达观的人生态度。黄庭坚、孔武仲的和作中,西山是一个意象,折射出苏轼的人生命运和情感态度,二人对苏轼原作的解读的差异,从不同侧面丰富了苏轼的形象。

不幸的是,苏轼在诗作中所表达的人生难料的感慨在苏轼与邓温伯以后的人生历程中得到了验证。绍圣元年,廷试进士李清臣发策,力诋元祐,而苏辙不满李清臣等人尽更元祐的做法,上书批评李清臣等人。邓圣求在绍圣元年三月丁酉上书说“先帝法度,为司马光、苏辙坏尽”[6],攻击旧党。自此,“绍述之论大兴,国是遂变”[7]10561。《宋史》对邓温伯的评价是“绍圣初哲宗亲政,润甫首陈武王能广文王之声,成王能嗣文、武之道,以开绍述。”[7]10911邓温伯虽然在绍圣元年五月暴卒,但由他所提出的绍述之议,拉开了打击元祐党人的序幕,苏轼首当其冲。苏轼与邓温伯的命运就像宋代诗人陈杰在《苏东坡西山诗前后和者五十余篇暇日登览怆然有感於元祐绍圣之事僭亦用韵》中所说的那样,观览西山“西门巡得陶氏柳,西岭并无坡老梅。惟余荒磎入烟雾,曾载辙迹行崔嵬”的景象,想到苏轼与邓温伯元祐绍圣之间的事,无比感怆。二人元祐年间虽然有“无端玉堂牵清梦”“武昌旧令偶同直”的时光,但自从邓温伯“首倡绍述”之后,苏轼等人遭受的是“毁书灭迹”的灾难,带来了“白头不同趋”的迥然命运,西山最终只能给后人留下“凭高为吊千古恨”的感叹。

苏轼与秘书省职官们的唱和,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相互交流沟通的桥梁和途径,也从文学的角度呈现出了元祐文人们的日常生活场景。在他们的笔下,普通的生活充满了情趣,透露着诗意,体现着别样的雅致。往来的唱和之中,诗人的情怀、个人的志向和日常生活交融到一起,诗歌的写实性、通俗性得到极大地加强,诗歌更加贴近现实、贴近生活,体现出宋人对生活的关注和思考。因此,周裕锴先生认为元祐年间苏轼与秘书省职官们的唱和,“最大的意义在于使日常生活诗意化。当代学者指责元祐体,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内容大多为无关国计民生的个人生活琐事。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诗歌对各种非重大的、日常性的私人生活内容的渗入,才极大地凸现了诗歌作为一种艺术提升与美化生活的功能。”[8]

三、苏轼与元祐秘书省职官唱和诗中的艺术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9]严羽对于整个宋诗的评价未必准确,但“以才学为诗”的说法,对于苏轼与秘书省职官们的唱和诗而言则较为恰当。唱和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唱和之中要契合原作的题材、诗意、情感,更关键的是用韵的严格要求,可以说唱和诗本身就是文人逞才斗艺的一种创作形式,自然需要创作者具有非凡的才学,否则很难胜任。

元祐间苏轼为翰林学士,宋代对翰林学士的选任要求极为严格,“苟非清德美誉,蔼然众誉,高文博学,独出一时,则不得与其选”[4]1685,欧阳修认为“高文博学”是翰林学士的必要条件,而苏轼“文章为天下第一”[10]。秘书省也要求任职人员具有广博的素养,“自非兼该文史,洞达天人,擅博物之称,负多闻之益,则何以掌兰台之秘记”[11]。在秘书省任秘书少监的刘攽、任校书郎的黄庭坚、晁补之等人以文字为业,亦是满腹经纶。苏轼与黄庭坚等秘书省职官皆具有非凡的才学、广博的学识、较高的文化素养,所以他们在唱和诗这种竞争才艺的创作形式中力求诗意深邃、用字精巧、事典广博、用韵严谨、句式规范,出现了“以才学为诗”的倾向。兹以典故运用为例,分析苏轼与秘书省文人的唱和诗“以才学为诗”的特色。

诗歌作为言志抒情的工具,为避免感情的直白平淡,使用典故成为增强意蕴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典故或化用前人语句,或代指历史事件,本身包含着特定的内涵,有着特定的使用环境,只有将典故的内涵与诗歌的意蕴真正结合起来,通过“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12],把言外之情、字外之意巧妙地表达出来,才能真正发挥典故的作用。所以古人对典故的使用颇为讲究,叶梦得《石林诗话》认为“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词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13]叶梦得认为典故运用不可牵强,一定要使典故与诗歌内涵一致,意蕴统一,达到化用无痕的效果。王安石认为:“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14]王安石的说法与叶梦得大体一致,典故并非越多越好,只有真正做到典故之意与诗题之意相契合,典故的效用才能发挥出来。

苏轼与黄庭坚、晁补之等秘书省文人饱读诗书,满腹才情,在诗歌创作中都善于运用典故。元祐二年,苏轼作《送杨孟容》:“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江山不违人,遍满千家窗。但苦窗中人,寸心不自降。子归治小国,洪钟噎微撞。我留侍玉坐,弱步欹丰扛。后生多高才,名与黄童双。不肯入州府,故人余老庞。殷勤与问讯,爱惜霜眉庞。何以待我归,寒醅发春缸。”[5]1397杨孟容,四川眉山人,苏轼同乡,苏轼写此诗送别他。诗歌以“洪钟噎微撞”“留侍玉坐”“弱步丰扛”几句运用了多个典故。“洪钟噎微撞”出自东方朔《答客难》“以莛撞钟”之语,“留侍玉坐”出自谢脁《铜雀台》诗“御座犹寂寞”,“弱步丰扛”出自《汉书项羽传》“力扛鼎”和梁简文帝诗“弱步逐风吹”之语。苏轼运用这几个典故意在描写杨孟容退隐归乡、自己仍然勉力侍奉朝廷的现状,目的是引出下文“后生多高才,名与黄童双”,“黄童”指黄庭坚等,是说故人离去但还会有黄庭坚这样的青年才俊涌现。苏轼在写此诗时戏说“效庭坚体”,意即模仿黄庭坚的语气、体例作诗,表达对黄庭坚的称颂。黄庭坚(时任秘书省著作佐郎)唯恐别人误解苏轼“效庭坚体”之意,作《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以韵道之》一诗和之,也运用了多个典故表明自己不敢承担苏轼之比:“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枯松倒涧壑,波涛所舂撞。 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15]117黄庭坚此诗中的典故,如“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句使用了《左传》季子观乐之事,杜预注曰“集子闻郐、曹二国歌,不复讥之,以其微也”[15]117,是说自己如曹、郐那样的国家一样,在苏轼面前显得自己才学浅陋细微。“坚城受我降”句借用了《史记》中汉武帝筑受降城接受匈奴投降一事,是说自己在苏轼面前甘愿受降、甘拜下风。“床下拜老庞”一句语出《三国志·庞统传》中孔明对庞统的仰拜之事,这句话是说自己奉苏轼为老师并甘愿拜之。黄庭坚此诗通篇表达的是对苏轼的敬仰之情,诗中通过对多个典故的借用、活用,把自己对苏轼谦恭的态度形象地表达出来,产生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如元祐三年,苏轼的叔丈王宣义(即王淮奇,字庆源。宣义是官名)归乡,向苏轼索要红带,苏轼作诗一首送之:“青山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慈老岩前自唤度,青衣江畔人争扶。今年蚕市数周集,中有遗民怀袴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志不癯。我欲西归卜邻居,隔墙拊掌容歌呼。不学山王乘驷马,回头空指黄公垆。”[5]1493黄庭坚则以《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眉山王宣》为题和之:“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白头不是折腰具,桐帽踪鞋称老夫。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鷫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昨来杜鹃劝归去,更待把酒听提壶。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裤且著襦。社瓮可漉溪可渔,更问黄鸡肥与癯。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15]231王庆源为苏轼的叔丈,辞官归乡,苏轼这首诗意在送别,诗中运用“妻啼儿号”“野人挽须”“芋魁饭豆”“袴襦”四个典故刻画王庆源为官清廉、爱民如子的形象,通过“归卜邻居”“隔墙拊掌”刻画其归乡后与民同乐、放旷自然的自在生活,又通过对为荣华富贵而背叛竹林的山涛、王戎的否定,表现王庆源藐视权贵的桀骜个性。苏轼之作,通过平常的语句将典故精炼的内涵自然地表达出来,苏轼对长辈的称赞也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黄庭坚的次韵之作,紧扣苏轼原诗之意,典故的运用更是变化多端,将前人的诗句和历史掌故运用更加自如。苏轼原作首先表现了王庆源为官清廉,黄庭坚之作则运用“四立壁”“千木奴”“鹔鷞裘”、“複裤”四个典故加以表现。苏轼与黄庭坚,一原作一次韵,诗意契合,典故的运用都是通过点化前人的诗句或历史事件,将深刻的寓意借助简易的语言表达出来,显现出了苏黄深厚的才学以及出色的语言运用能力。

苏轼与黄庭坚、晁补之、孔武仲等秘书省职官由于自身深厚的学养,他们的唱和诗能够在描写寻常的生活场景中借助精练的语言,使得用典作为一种创作技巧丰富了诗歌的表达方式,诗中的用典与诗意的表达紧密结合起来,达到了“诗者,志之所之也”的目标。典故的运用,符合黄庭坚等秘书省职官的身份,体现出他们诗歌创作中的才学,也有益于诗人在唱和中表达自己的情感、见解。如苏轼和黄庭坚在上诗中所说的“不学山王乘驷马”,“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借古人表达对王庆源归隐的赞可,同样也是自己情感的流露。苏轼、黄庭坚皆是元丰八年还朝,至此诗写作的元祐三年,因新旧法之争、洛蜀之争,数年之间屡受弹劾,党争带来的压力必然影响到他们的创作。“乌台诗案”后苏轼多次说“多难畏人,遂不敢尔。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16]1709“某自得罪,不复作诗文,公所知也。不惟笔砚荒废,实以多难畏人,虽知无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见置,开口得罪,不如且已”[16]1745。元祐年间苏轼诸人屡受攻击,这样的经历使他们的唱和诗淡化了诗歌的政治功能,较少直接关注、表现政治。丰富的才学,有益于他们将自己对现实、对时政的看法、感受隐藏在诸多典故之中,融注于日常生活和交友往来之中。典故的运用,也使他们的唱和之作在表现风流雅集、逸闻趣事的过程中具有了一种深邃的内涵。

同时,他们唱和诗中对典故的运用,“或着力语工,或尽心于新意,讲究驱遣灵活,运化无迹”[17],“盖其胸中有数万卷书,左抽右取,皆出自然”[18],体现出“以才学为诗”的特色。但也必须看到如果用典过多,尤其是生典僻典过多,如上文提到的“千木奴”非常用之典故,若非了解历史事件的来源则很难把握诗句的内涵,就会显得生硬晦涩,给诗意的表达带来困难,逞才斗艺的弊端会被无限放大,这也是苏、黄等人的唱和诗后来遭致批评的一个原因。

总体而言,苏轼与秘书省职官们的唱和诗,充分展现了元祐年间文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了文人们的高雅情趣,折射出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唱和诗中的写实性、通俗性使宋诗的题材不断开拓,“以才学为诗”使宋诗的题材、笔法、结构、语言等方面的特点愈加鲜明,为推动整个元祐诗坛的繁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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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艾 岚

On the Antiphon Poetry between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of Yuanyou Period

Wang Yanjun, Zhu Fuming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Shijiazhuang Tiedao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43, China)

Abstract:Antiphon poetry became an important means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literati, and became a noticeable poetic phenomenon.

During the Yuanyou period,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wrote several antiphonal poetry works. Much of their poetry stemmed from the processes of travel,

banquets, and elegant gatherings, which did not involve the current affairs of the state. These poems reflected the emotional choice between Su Shi and these secretaries

in the old and new law of the dispute, Luoshu party disputes in the years of the Yuanyou period.Su Shi and these secretaries and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are all erudite and highly talented people, and their works of antiphon poetry are a form of writing by literati to show off their talents, it strives for profound poetic flavor, skillful use of words, extensive allusions, rigorous use of rhyme and standard sentence patterns, refle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aking talent as poetry', it mak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poetry in terms of subject matter, writing style, structure and language became more and more distinctive, and played a positive role in promoting the prosperity of the poetry scene in the whole Yuanyou period.

Key words:Su Shi;imperial library;antiphon; poetry

收稿日期:2023-11-13

基金项目:2023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苏轼影响下的北宋秘书省职官诗歌创作研究”(20230402079)

作者简介:王艳军(1972-),男,河北武强人,石家庄铁道大学副教授,博士;朱富铭(1972-),男,山东蒙阴人,石家庄铁道大学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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