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

2024-07-11 10:36岳永逸
读书 2024年7期
关键词:八仙桌八仙圆桌

岳永逸

眼下,在更多时候,八仙桌不是作为废旧家具出现在大城小镇的旧货市场,就是作为不可估价的文物出现在或典雅清幽或人头攒动的博物馆、展览馆、民俗馆以及非遗馆。在日常生活中,作为家用器具,结实稳重的八仙桌的全面隐退,令人喜忧参半,说来话长。

将一张四方四正,八人就座的桌子称为八仙桌,与千百年来多数国人的伦理尊卑认同有关,还涉及指向长寿以及永生的生命观。在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俗世的凡人习惯将自己比作仙界的“八仙”,在传颂、演说仙人故事的同时,也在不同意义上实践着这些传说故事,化言为行。二00五年七月,我重访了我的田野地,位于华北腹地、滹沱河故道的梨区。是月十一日(六月初六),香头何计在家中举办庙会。置身其间,面对其家居空间的圣化和与之相伴的仪式实践,我猛然意识到:八仙桌原本应该是神圣的,当大家在就餐中使用它时,可能是一个将其世俗化的过程。

七月十日,在远近信众的帮助下,人们在何计家院内外相应位置摆设好了要供奉的神马,并按照神明各自的属性、级序、意义与功能,进行有别的供奉。这些神明包括:1. 院门外北侧的路神;2. 院门的门神;3—4. 门楼内南墙的火神、南海观音;5. 影壁上的土地;6. 天井东南角的八仙;7—8. 北屋西间外侧门东的天地、门西的西北天(管冰雹雨水的神);9. 北屋西间北墙门洞上方的上八仙;10—13. 北屋西间二进的地母、关爷、全神、财神;14. 西厢房厨房的灶王;15. 西厢房外南端的家庭/ 亲(家中的亡人)。

对于这些各安其位的神明,香、碗供(主食)、盘供(菜肴)、分别装在杯子中的酒供和茶供,数目都有着一、二、三、四、五的差别。尤为值得关注的是,神位设在天井东南角的八仙的供品摆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四方四张条凳上盖有红布。俨然八仙莅临在座,过会期间他人不许靠近这张桌子和其四围的条凳,以免惊扰在此吃喝的八仙的雅兴。这个神圣空间所有神明的供品中,在这张他人不得靠近的八仙桌上的盘供和酒供的数量都是最多的,远多于其他神明前最多的数量五。其中,盘供的数量是九,包括鸡、猪肘、鱼各一,酒供的数量是八,以确保每位神仙有一个酒杯。

在相当长时期,梨区一带的婚礼上,设在院内、正房大门一侧的神圣的天地桌就用的是八仙桌。此时,坐北朝南、铺有红布的八仙桌象征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过去红帐子上的天地牌位如今换成了红彤彤的鸳鸯戏水之类象征喜结良缘的喜庆剪纸。天地桌上放有香烛,弓箭,用红纸或红线裹缠、贴有喜字的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一个织布机上缠线的部件——圣子,一杆秤和两棵葱。在天地桌前端中间位置还有新娘娘家陪送的两碗有枣的米饭,米饭两侧的大红盘里是两盘小巧精致的生水饺。

这些物饰都与千百年来民众世界对“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姻缘的神圣性、神秘性解说有关,与指向延续香火、子孙满堂的婚姻观、生育观相连。红色喜庆吉利,弓箭辟邪;盛满高粱的斗,寓意金玉满堂;杆有十六星的秤,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寓意吉星高照、称心如意;大葱寓意新人聪明伶俐;枣米饭、圣子、饺子寓意早生贵子。饺子的个数即新娘的岁数,所以又叫“岁数饺子”。在婚庆当晚煮给新人吃时,不能煮熟。新娘吃的时候旁边还有人问:“生不生?”这与百年前北平城婚礼现场,新人吃煮得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饺子)时的情形一样。那时,对于他人“生不生”的问询,北平新娘也只能且必须回答:“生!”(周恩慈:《北平婚姻礼俗》,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士毕业论文,一九四0年, 57、76、85 页)

包括我出生并生活了二十六年的槐树地在内的很多地方,在相当长的时期,大年三十那天人们会摆设供奉天地诸神的天地桌,也是家里日常用的八仙桌。显然,无论从神圣到凡俗、从仪典到日常——八仙桌的日常化,还是日常化的八仙桌被神圣化地使用——从世俗到神圣、从日常到仪典,生活中的常民既有貌似神仙之意,还隐隐约约有着赛神仙之自得。愿作鸳鸯不羡仙!

百年好合、健康长寿甚或寿比南山、万寿无疆,是很多人的梦想。当下,鼓吹的生态、环保、绿色食品、有氧运动,吓唬人的“亚健康”,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病毒等,都从不同角度表述着生命的有限,以及在眼下这个花枝招展的世界我们脆弱身体的多孔质性与可渗透性。然而,健康长寿这个小民百姓朴素的梦想与围绕皇帝老倌的痴人说梦的野心家、弄臣、势利之徒炮制出的“万岁”笑话,终究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

通过传说故事、说书、戏曲、绘画、塑像建庙、地景再造、仪式操演等千百年的演绎和当下大众化的影视再现,人们熟悉的八仙是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曹国舅。在民间传说和文人杜撰中,由凡人成仙的八仙随性洒脱、匡扶正义,是与弱者、草民同一鼻孔出气又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无所不能的“游侠”与机警、淘气的“顽童”。当然,人们对八仙的喜爱,还与虽有地域差却情感相通的酒文化有关。八仙中,善饮者居多,这在醉拳“醉八仙”拳谱的招式中也有体现,诸如: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斤,铁拐李——旋争膝撞醉还真,汉钟离——跌步抱提窝心顶,等等。

日常生活中,八仙桌在满足人们生活美满、长寿如仙之梦想的同时,更强调长幼尊卑的伦理秩序。现如今,虽然人少,槐树地红白喜事还是常摆坝坝席,少有到场镇饭馆包席桌的。当然,坝坝席的桌子绝大多数是圆桌,偶尔会有八仙桌。不论碰巧还是按主家、知客先生的安排坐了八仙桌,原本相熟或经介绍后相熟的客人还是会按照自己认同也是大家认可的辈分、年龄、社会地位坐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上。通常,上位只能是位尊、辈长、寿高的尊者坐,如老人、长辈、在任或不在任的干部、老师、医生等。左右两侧就是身份地位稍低的人以及陪客的座位,与上位正对的下位则是无足轻重的小辈的座位了。究竟何为上位?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地方性常识。当然,由于坝坝席是露天的,上位也就有了变通。万变不离其宗,视野开阔能总揽全局的方位,就是上位。易言之,虽然是处于同一地平面的平起平坐,心理的“势”完全掩杀了地理的“平”。因上下之别,平地不再是平平展展的“平”,实实在在有了高低纵向的垂直之异。上位即高处,下位即低处。

无论南北东西,忝陪末座/席、忝列末座/席,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表达都与八仙桌的长久使用有关。即使不是大型正式的仪式场合,儿时老少三代一家人吃饭时,爷爷、奶奶通常都是坐上位。至今都记得,一旦家里有客人或因事宴请,母亲总是对嘴馋的我们这些孩子反复叮嘱:“一定要等客人上桌入座,等爷爷奶奶入座后再坐啊!”与母亲一道出门,参加邻里亲友的宴请时,这也是母亲必然有的叮咛。通常,等尊者坐完,经常也就没有孩子的座位了。于是因为孩子的嘴馋,老人抱着五六岁以下的孩子坐席,是我孩提时代槐树地常见的风景。

这种长期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的差序,既无城乡差别,也没有太多的地域差。一九四一年,郭兴业在燕京大学完成了其学士毕业论文《北平妇女生活的禁忌礼俗》。文中记述有当时北京城里一家人吃饭时座次的相关信息。郭兴业的这位当事人是旗人王大宾。王大宾在北京城有多套房产,靠租金过着富足的生活。那时,这些靠房产租金过日子的人,又俗称“吃瓦片的”。王大宾自己一家住的宅子在宣武门外包头章胡同,这套宅子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人口简单的王家祖孙三代,吃饭的座次清楚明了。

每天在方形硬木八仙桌就餐时,老爷王大宾坐上首左面,老太太紧邻老爷,坐上首右面,少爷坐老爷左下首,小姐坐老太太右下首,少奶奶带着儿子坐末席,即老爷、老太太的对面。但是,少奶奶不能和老爷同时用餐。她之所以能坐在那里,一是照顾儿子,二是帮助女仆给众人添饭。在众人吃完之后,少奶奶才能坐下来吃饭。

改革开放后,圆桌很快在槐树地全面替代了八仙桌。不像八仙桌,同样是柏木等实木质地的圆桌桌面和能折合的简便支架分离,体轻,高度也仅在一米上下。与之同步,有靠背的单人椅子代替了高不少的两人坐也相互牵扯的厚重条凳。相较于繁复支架与桌面严丝合缝的八仙桌,圆桌的结实度、稳定性以及相应的严肃性都要逊色不少。然而,轻巧又拆卸、挪移方便的圆桌和小巧的椅子似乎更人性化,更“亲民”。在诸如秋收堆放粮食等需要大量室内空间的时候,圆桌明显更受槐树地人的青睐。

简言之,圆桌以轻巧、随性取胜,八仙桌以结实、严肃见长。一时间,乡亲们都以家有圆桌为荣。那时,走乡串户的木匠也因此忙得不亦乐乎。作为老旧的标志和象征,结实但也笨重的八仙桌被乡亲们闲置,甚或劈了当柴火。随之,在正式的宴饮场合出现的是老者、尊者明显有着自知之明的谦辞:“坐圆桌,不讲究不讲究,随便坐,随便坐!” 或者,圆桌也是应了包产到户初年,人们粮食丰收、穿暖吃饱的畅快的心情。作为家具,圆桌对八仙桌的替换与包产到户的改革开放契合度很高。夸张点说,从沉重到轻盈,槐树地一度家家都争相拥有的圆桌就是一个时代——改革开放——的精神象征!

悄无声息,以新潮、轻巧、实用的名义,餐桌从棱角分明的方到模棱两可、模糊混沌的圆的更替,是餐桌形制的变化,也是对既有且习以为常、严丝合缝的尊卑关系、社会制度的挑战,并使之解冻、形变。这种转变,没有刀光剑影、针尖麦芒。其温文尔雅,春风化雨,温馨祥和,如生命必将衰老,也终将消逝。一切,自然而然。

其实,切实有效且普遍性的生活革命,大抵是悄无声息发生与推进的。其关键点并不在那一声惊雷——他者的启蒙、疾呼与唠叨!因缘际会,人们自有其自觉、选择与整体的行动力。这也即所谓的水到渠成,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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