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洪平
癸卯(1903)初冬,新科进士张瑞玑(字衡玉,号老衡)来到西安。他是与山西籍同年吴庚、马晋,一同以即用知县签分陕西的。
庭院里有一株老梅,虬枝苍古,瘿苔斑斑。
像是约好了,临近春节,老梅绽出点点红蕊。接着下了一场大雪,白雪映衬着,那一树红梅越发娇妍了。
早晨酒醒,支在床边的竹炉烧得正旺。瑞玑披一袭长袍,冒着严寒,伫立花下。枝头的梅蕊灿若云霞,雪地上散落的花瓣,一片,两片,三片……瑞玑回身进屋,提了一把铜汆壶,把散落的花瓣连同周围的白雪,一捧一捧掬到铜汆壶里。铜汆壶插入火炉,片刻的工夫就“活火激壶语”了。
瑞玑赏梅,也画梅。年少时喜欢画红梅、白梅,后来独爱“愈怪愈媚妩”的墨梅。这时他听着竹炉“壶语”,想起远在雁门的张友桐(字晓琴)向他索画的事来。正好书案上有半盂残墨,便乘兴画了一幅墨梅,又题五言古诗《画梅寄晓琴》。诗的后半说:
兴来画梅花,纷纷落墨雨。
恐落寻常格,不敢捡梅谱。
枯瘦任意挥,根株互横竖。
老杆蟠而曲,起伏如龙虎。
悬之壁上观,愈怪愈媚妩。
张友桐比瑞玑年长几岁,中举后在京师大学堂肄业,此时正作着代州中学堂监督。收到瑞玑的墨梅图,张友桐回赠一首《衡玉惠画梅谢之衡玉时官陕西》,诗中写道:“故人动高致,气逸无常格。乞梅画一枝,胜于千金璧。花香不空媚,干老不空瘠。韵奇墨亦奇,乃是玉壶液。”
张友桐后任山西大学文科教授,著有《西陉草堂集》。
一
古城下了一场春雨。
瑞玑与吴庚、马晋等四十名学员进入陕西课吏馆。一同入馆的,还有以即用知县签分陕西的新科进士:湖南王景莪、四川张运魁、广西李文诏等。
课吏馆是庚子后新政的产物,类似现在的行政干部学院,各省都有。主要职能是对候补官员和即将到任的官员,进行任前培训、考核等。按新政的规定,新科进士以即用知县签分到各省后,先要入课吏馆学习,才可任用。京师大学堂附设仕学馆,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各部主事、内阁中书的新科进士,入职前也要先入仕学馆学习。
在陕西,一些在职官员和秀拔之士也被选入课吏馆学习。譬如民国时期叱咤风云的新闻界一代宗师张季鸾,便是从三原宏道学堂选来的,只有十六岁,是四十名学员中年龄最小的。
陕西课吏馆开设于1903年春,地址在今西安市老关庙附近。馆内一应事务,由陕西按察使兼署布政使樊增祥掌管。按察使亦称臬台或臬宪,掌管一省的司法、监察等;布政使即藩台或藩宪,掌管民政、财政、考核官员等。藩台、臬台一肩挑,在晚清是很少见的。
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别署樊山,湖北恩施人。早年师事湖北学政张之洞,三十九岁外放知县,历任陕西宜川、富平、长安、咸宁、渭南五县。因“学问淹贯,办事精敏”,1899年以道员衔入直隶总督荣禄幕府,次年(庚子)八国联军侵华,国家风雨飘摇,樊增祥献计,荣禄派他秘密到西安,协助陕西布政使端方做迎鸾准备。两宫驻跸西安后,辛丑(1901)初施行新政,樊增祥在负责新政的督办政务处充任提调,并起草《变法诏书》。樊又是晚清著名的诗人。瑞玑初到陕西得遇这样一位上司,真是幸运。
开馆这天是1904年4月17日(农历三月初二),樊增祥有长诗记之:
嘉辰送君入,宴坐雨中久。
东西列斋舍,南北开户牖。
贤人刚四十,一一识谁某。
升堂致吉语,禄薄意良厚。
上为国桢干,下为民父母。
“上为国桢干,下为民父母”,这是庚子国难后,朝廷和国家对新科进士们的重托。
虽然跟山西、山东、湖南等省相比,陕西课吏馆开设较晚,但因为主事者是熟谙州县、参与机枢、极具个性的樊增祥,便不同凡响了。
开馆之前,樊增祥就在课吏馆附设官报局,出刊《秦中官报》,并亲自题写了报头。官报起初是旬刊,转过年就改为五日刊,每期都分发到各州县衙门和学堂。改刊后,樊增祥作《秦中官报序》,指出陕西远在西陲边地,与东南各省相比风气开化得较晚,尤其是“士守陈编,商无远志,京沪诸报,贫者不购,迂者不观”。又说处当今之世,要想知道古事,莫如读书,要想知道今事,莫如读报,《秦中官报》应以秦中政事为纲,主要面向陕西官吏士商,办出特色,让读者生欢喜心,除尘俗气。不然的话,“虽强令州县购阅,不过人掷数金,增多炉灰一寸耳,遑冀行远乎”?改刊后的《秦中官报》生气扑面,除了省内发行,还寄售到其他各省。
“艺文存略”是《秦中官报》的品牌栏目,每月刊登课吏馆学员的课艺。选稿标准严苛,用樊增祥的话来说,“选择必精,中驷勿取”(中驷指中等的马)。课吏馆每次月课都由樊增祥拟题,称作“藩宪月课”或“臬宪月课”。四十名学员交回的课艺,也由樊增祥逐篇审阅品评,分出等次,进入超等前三名,才有资格登报。有时还选登藩台(臬台)的评语。
国家图书馆北海古籍馆收藏的《秦中官报》,是史学家陈垣先生的遗赠,保存了十一次课吏馆月课评选出的超等课艺,时间是1904年6月至1905年5月(课吏馆8月放暑假)。十一次月课,瑞玑有七次被评为超等第一名,三次被评为超等第二名,一次被评为超等第三名。
青年瑞玑卓荦不群的文章经济,在课吏馆像风筝一样放飞了,绚丽多姿。
二
那时正值日俄战争。
沙俄对中国东北这片广袤、富饶然而防守力量又很薄弱的地区,早已垂涎三尺,军事占领步步紧逼。
庚子国难前,沙俄驻中国公使最早提出倡议,要联合帝国主义列强共同出兵镇压义和团。当八国联军从天津向北京进攻时,俄军有四千八百人,占联军四分之一还多。攻陷北京后,沙俄仍继续增兵。沙皇尼古拉二世甚至自任总司令,兵分六路大举入侵东北,强占了奉天、吉林、齐齐哈尔等东北主要城市和主要交通线。接着通过签订《辛丑条约》,沙俄又从中国攫取了大量利益,可谓八国联军中的“大赢家”。
沙俄企图独吞中国东北,与日本“大陆政策”制定的侵略计划相冲突,于是1904年2月6日,日本挑起战端,突然袭击了停泊在旅顺口的沙俄舰队。
这是一场两个帝国主义国家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争,严重损害了中国主权,给东北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然而,昏聩无能的清政府竟然宣布“局外中立”,划定辽河以东地区为“交战区”。
对这场发生在中国领土的战争,瑞玑极为关注。
战争爆发后,樊增祥根据“关心大局者尤迫欲知其战事”的需求,让官报局与上海电报局签订协议,由对方将美国路透社每日电信,及时发送到陕西官报局,使得“刚日之事,柔日即知”。官报局就设在课吏馆,这样一来,瑞玑和其他关心战事的学员,几乎能与京津沪地区的读者同时看到路透社的战况报道。另外还能从课吏馆订阅的《北洋官报》《申报》《中外日报》等报刊,获取方方面面的消息。瑞玑“谁园藏书”里有一册《日俄战纪》,当是那时买下的。
战争胜负将是如何?
俄胜,中国会怎样?
日胜,中国又将怎样?
6月,课吏馆举行第一次“藩宪月课”,便以日俄战争为题。拟题的樊增祥满怀忧虑,说:“无论谁胜谁负,彼战既终,我患伊始,这是国人的切肤之痛啊!诸君怎么看?有何良策?请畅言之!”
瑞玑一鸣惊人。文章劈头就说:
大盗劫人,人将延颈帖耳而待之。一盗出而争其利,则两盗相持,而遇盗者可以缓其害。相持不决,至于劫人之盗亦终为盗劫,则以盗制盗,而遇盗者更可以快其心。然而……推其究竟,势必劫我者挟怨以相仇,劫盗者挟恩以相胁。一盗之害未除,两盗之害叠至也!
仅百余字就透彻地揭出日俄的真面目和这场战争的本质,警示国人:战争爆发前是“一盗之害未除”;战争爆发后,则无论谁胜谁负,“两盗之害叠至也”。
那时舆论界有另外一种声音。
在日本,留日学生创办的《江苏》《浙江潮》等报刊,一方面痛恨沙俄的霸凌行径,一方面又把日本看作和中国同文同种的国家,认为“今日之战,我中国不能不表同情于日本,而图扩张黄种之势力,以阻亚利扬(今译雅利安)人东渐之路”。
在国内,政商界、知识界也不乏把战争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日方者。譬如蔡元培、何阆仙在上海创办的《俄事警闻》(后改为《警钟日报》),评说栏里就有袒日抑俄的观点。《俄事警闻》向全国三十个城市发行,瑞玑每期都能看到。日常间人们热议,“倚盗御盗”的论调也听到不少。
鲁迅那时正在日本留学,对《俄事警闻》袒日抑俄的观点明确表示反对,认为“这太无远见”。并让准备回国的沈瓞民向蔡元培等转达自己的意见:“日本军阀野心勃勃,包藏祸心,而且日本和我国邻接,若沙俄失败后,日本独霸东亚,中国人受殃更毒。”
此事最早见于沈瓞民回忆鲁迅的文章,瑞玑当然不会看到。在课艺的前半部分,他把矛头指向“倚盗御盗者”,断言“倚盗御盗者之可危也”,进而质疑清廷的“局外中立”:
今日者,俄人之占据旅奉,劫人之大盗也。日本之出师相抗,两盗之争利也。中国臣民守中立之公约,而日祝东京之捷音,倚盗御盗之故技也。夫以缓急论之,则可以使日胜也,必不可以使俄胜。以恩怨论之,则愿其使俄败也,必不愿其使日败。然试问日胜之后,辽阳数千里之舆地归中乎?归东乎?归于中,则何以酬日本?何以待俄国乎?归于东,则俄不能再索边疆,英法德能不各据地界乎?穷其终极,吾恐局外中立之说,有不可以自谈而自保者矣。
接下来,瑞玑权衡日俄双方的国力、军备、政治、士气等方面的利弊,预判战争最后的胜败。对俄皇宣称的所谓亲自督战,瑞玑分析指出,俄军“其不能守可知也”,“其不能战可知也”,故而俄皇“其不敢出可知也”。结论是,“俄皇之必不轻出,而俄军之不易取胜也”。
瑞玑最关切的不是战争双方孰胜孰负,而是战后中国将会怎么样,当下中国应该怎么办。便又剖开一层:“虽然俄不能胜,我中国之祸可以缓;俄不胜而日胜,我中国之祸又将自此始。”何以言之?瑞玑从以下三个方面作了剖析:
一则,日本能败俄,但不能亡俄,沙俄虽败,但绝不会屈服于日本。两雄相持的情况下,地球各国尤其是英美德法必然要出面调解。英美与日本是同党,必然帮助日本;德法与沙俄亲近,必然袒护俄国。两争其利却又两不相允,在这种情况下,“势必至推咎于中国,责偿于中国而后止”。
二则,日本发动战争抗击沙俄,起初是要保日本的大局,而非贪图中国的土地。然而沙俄侵占我中华土地,日本“仗义竭力而取之”,“取地于俄,则于我为无涉,为我驱俄,则于我为有功”。日本付出巨大代价而夺取的土地,怎么会轻易放弃呢?退一步说,即便日本确实“好义”,将夺取的土地归还给我国,那么向我国索要的其他方面的赔偿,绝不会少于归还的辽东地区。更何况,所谓将辽东归还于中国,就跟英国霸占埃及,俄国霸占波兰一样,名义上归还了,而财政税赋仍然由英俄霸占着。这样的结果,岂非“是还者未还,而失者又失也”?
三则,沙俄不能打败日本,未尝不能打败中国。我中国不能抵御沙俄,同样也不能抵御日本。日本战胜后,恃其有恩于中国,日日索偿;沙俄战败后,则怀着仇恨日日寻隙报复中国。目前的局势是,中国背对日俄两国,不能自立;背一从一,仍然不能自立。有人会说,那就“两从”吧,跟双方都建立友好往来的外交关系。瑞玑说这样更不行:“我两从也,势必如以财偿盗,财未罄而盗不去;以肉饲虎,肉已尽而虎未厌。将见日俄之盟方定,而若英、若法、若德皆群起而作瓜分之计。”“呜呼!今日各国之于中国,犹之众虎之踞孤豚也。垂涎其旁者,莫不各思一饱。”
怎么办?文章最后说:
窃以为今日之中国之急,莫急于固人心而联士气。人心既固,则强邻不敢玩视;士气既联,则外夷不敢觊觎。人心士气无形之兵也,而时事危急之秋,足以济用兵之穷……虽然,有无形之兵以固其基,又必得有形之兵以振其威,而后为太平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