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1951年10月22日至12月23日,柳青参加中国作家访问团出访苏联,历时两个月。
这是柳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国。
这一年9月底,柳青接到通知,让他参加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访问苏联。这个代表团是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应苏联作家协会的邀请组建的。代表团由诗人、翻译家、文艺理论家冯雪峰任团长,翻译家曹靖华和作家陈荒煤任副团长,评论家陈企霞任秘书长,成员是:柳青、魏巍、李季、康濯、马加、孙犁、菡子、胡可、陈登科、徐光耀、王希坚(代表团访苏文集《我们访问了苏联》编者序中对代表团成员排序),作家胡可兼任代表团秘书,翻译为田森,共16人。可以看出,这个代表团的成员,皆是从旧时代过来的新中国新作家中的佼佼者。
访问苏联前夕,代表团提前半个月集中在一家酒店住,需要学习和强调一些要求。柳青当时住在团中央,写完长篇小说《铜墙铁壁》不久,负责《中国青年报》副刊,离不开,他就向公家要了车,每天两头跑。即将离开编辑部时,他邀请周立波担任副刊顾问。
出国前夕,10月12日,丁玲代表中央文学研究所(该所由文化部领导,全国文联协办)在燕京饭店为中国作家代表团饯行,作家张天翼作陪。当天下午,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陈沂和作家宋之的在东来顺为中国作家代表团饯行。10月17日,阳翰笙代表中国文联宴请中国作家代表团全体成员。
10月22日晚,代表团登上了由北京去满洲里的火车。10月25日到达边境城市满洲里后,当晚换乘苏联火车继续下来的行程。
一
11月1日上午,代表团抵达苏联首都莫斯科。苏联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人苏尔科夫,中国驻苏联大使馆文化参赞戈宝权,担任翻译的新华社驻莫斯科记者瞿独伊(瞿秋白女儿)等到火车站迎接。代表团下榻于莫斯科红场附近的莫斯科旅馆。在旅馆的三楼餐厅,苏联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代表团举行欢迎宴会。到会的苏联作家,有诗人苏尔科夫,有《前进吧时间》《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团的儿子》的作者卡达耶夫,《真正的人》的作者波列沃依,《白桦》的作者布宾诺夫,《收获》的作者尼科拉耶娃,以及汉学家艾德林等。当天,代表团参观了莫斯科博物馆,又到柴柯夫斯基歌剧院看民间音乐舞蹈的演出。
此后,代表团到访的地方,以时间顺序为: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今伏尔加格勒),阿塞拜疆共和国首都巴库,格鲁吉亚共和国首都第比利斯,格鲁吉亚境内的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首都苏胡米,索契,乘飞机返回莫斯科途中曾在乌克兰共和国的哈尔科夫市降落休息,又回莫斯科,去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最后再回到莫斯科。
在苏联两个月内,代表团除了参观一些城市的市容、名胜、博物馆,几乎每天晚上都看各种演出,还重点看了一些工厂、油田和集体农庄,与工人、庄员有交流。同时,作为作家代表团,他们还到苏联作家协会、苏联作协机关报《文学报》编辑部、高尔基文学院、列宁格勒作家协会等文学单位,与苏联作家、评论家有一些交流和讨论。
访苏期间,柳青随代表团重要的参观、座谈和观看演出的活动有:
11月2日,上午参观莫斯科市容和克里姆林宫,下午拜访苏联作家协会。晚上,到莫斯科大剧院观看俄国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歌剧《萨特阔》。
11月3日,下午,参观高尔基博物馆。晚上,到莫斯科大剧院观看古典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饰朱丽叶的演员为芭蕾舞艺术家乌兰诺娃。
11月4日,上午参观列宁博物馆。下午,拜谒列宁墓。晚上,到小剧院观看拉甫列涅夫创作的话剧《美国之音》。
11月5日,下午,参观斯大林礼物陈列馆。晚间,代表团全体到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做客。大使张闻天和夫人刘英,举行茶话会欢迎代表团,并庆祝苏联十月革命节。
11月6日,上午,参观马雅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馆。当晚,苏共中央在政府大厦举行十月革命节三十四周年纪念大会,中国作家代表团应邀以贵宾身份列席,坐在楼上的前排。在这个纪念会上作报告的是贝利亚。会后,演出了苏联各民族的舞蹈和歌曲。
11月7日,代表团应邀以贵宾身份,站在红场列宁墓附近的看台上,参加了庆祝十月革命节的观礼。
11月12日,访问高尔基文学院。这是一所对劳动人民中涌现出的年轻作者进行全面培养的学校。学员们来自各加盟共和国,也有外国留学生。课程包括马列主义理论、党史、文学史与各国文学的讲座。该校重视对重要作家创作经验的学习和对学员实习作品的研讨。在这里任教并对学员进行辅导的多为著名作家,如卡达耶夫等。二十年来从这里毕业的学员已有几十人成为全苏闻名或世界闻名的作家。如西蒙诺夫、阿札耶夫、巴巴耶夫斯基等。中国当代文学体制与苏联的文学体制有着密切的联系,丁玲负责的中央文学研究所(后改名为“文学讲习所”),在其基本任务、管理模式、教学内容与教学方式等方面,都有高尔基文学院的突出影响。
柳青关于这一天的访问记载和感受是:“下午在莫斯科高尔基文学研究院举行的座谈会是那样拥挤,屋子里挤得人转不过身,门外和楼梯上都是水泄不通。那些苏联各民族的年轻的作家和诗人们,对今天中国的事情有一种好像对他们故乡的事情一样浓厚的兴趣。他们全是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但抢起毛主席纪念章来却像小孩一样天真,戴在胸前显得那样满意,胸脯挺得更高了。”(柳青:《难忘的印象》,《中国青年报》1952年1月18日。)
晚上,在列宁主义青年团剧院观看列夫·托尔斯泰名剧《活尸》的演出。
11月14日,代表团分乘几辆小轿车,冒雪去参观列夫·托尔斯泰的故居雅斯纳雅·波良纳。托尔斯泰博物馆主任是托尔斯泰生前的私人秘书,已是银发缤纷的老人。代表团成员、作家胡可记述:“参观后,代表团推举柳青代表大家在博物馆的留言簿上题词,表达中国作家对托尔斯泰的景仰热爱之情。”(胡可:《中国作家代表团1951年访苏始末》,《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6期)而后,代表团全体成员到森林中托尔斯泰的墓地进行凭吊。乡间美丽的大自然,幽静的庄园,托尔斯泰的生活方式,对柳青都颇有触动。柳青认识到,生活在自己要表现的人物的环境中,对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是最佳选择。柳青后来从北京回到家乡陕西,把家安在长安县皇甫村,准备在那里长期生活并写作,与这次参观给他的触动和启发有一定关系。
11月17日,代表团上午又参观了托尔斯泰在莫斯科的旧居。这是一座普通的小楼,展品不多,是托尔斯泰来莫斯科临时居住的地方。
11月25日,去阿塞拜疆共和国首都巴库。
11月29日,去柯拉拉·蔡特金集体农庄进行参观访问。来访的中国作家大都熟悉中国农民,因而对苏联农民的生活情况、收入情况和受教育的情况特别感兴趣,为此专门访问了庄员的家庭。
12月10日,代表团全体成员访问苏联作家协会机关报《文学报》编辑部。主编西蒙诺夫介绍了《文学报》创刊二十多年来的历史,它的宗旨和组织机构,以及同国内外读者的广泛联系。
12月11日,代表团全体成员应邀到苏联作家协会,同苏联作家们进行座谈。到会的苏联作家有吉洪诺夫、苏尔科夫、费定,诗人戈尔巴乔夫,老剧作家拉甫列涅夫,《新世界》主编、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诗人和剧作家索弗洛诺夫,以及苏联作协各部门的负责人。中国作家提出了一些有关创作的问题请他们回答。柳青提出“苏联作家向俄罗斯民主主义的古典作家学习什么”的问题。费定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谈了如何吸取古典文学的传统问题,特瓦尔多夫斯基谈了如何吸收古典诗歌的传统问题,吉洪诺夫谈了创作党的领导者形象的问题,索弗洛诺夫谈了描写作品主人公和描写敌人形象的问题,拉甫列涅夫谈了戏剧《美国之音》的创作经验,苏尔科夫回答了关于《士敏土》作者革拉特珂夫的有关情况。
12月12日,中午抵达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市负责人和作家协会的作家们,到车站迎接代表团成员。在旅馆用餐前,市负责人介绍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在卫国战争中作出的贡献。下午,参观彼得保罗要塞。晚间,观看根据普希金著名叙事诗改编的舞剧《青铜骑士》。
12月14日,上午参观冬宫。下午,到列宁格勒作家协会,同这里的诗人和作家们会见并共进晚餐。宴会后,赶赴剧场观赏著名芭蕾舞剧《天鹅湖》。
12月15日,中午回到莫斯科。下午,参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故居博物馆。奥氏夫人接待中国作家,介绍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双目失明后写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在暴风雨中成长》两部著作时的情况。
12月17日,上午正式向苏联作家协会告别。苏联作家协会为中国作家代表团举行了欢送宴会,并安排了记者招待会。下午,访问了苏联文艺理论家李修却夫斯基,请他谈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有关问题。
12月18日,上午代表团全体应邀到老作家卡达耶夫的家里做客。卡达耶夫和他的夫人热情接待。卡达耶夫的作品《前进吧时间》《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团的儿子》《雾海孤帆》等都有中译本,很多作家都熟悉,谈话便围绕着这些作品进行。
12月23日,柳青随代表团回到北京。
二
访苏期间及回国后,柳青写的访苏文章,计三篇:《我到苏联的感想》,刊于11月27日的《人民日报》;《难忘的印象》,刊于《中国青年报》1952年1月18日;《苏联人民——真正幸福的人们》,收入文集《我们访问了苏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11月版)。这三篇文章,柳青的各种文集都没有收录,今天看来,亦算佚文。
这三篇文章,可见柳青到访苏联的一些所见与所想。
《我到苏联的感想》摘引: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到苏联来,但是伟大的列宁和斯大林同志所创造和领导的这个自由幸福的国家,对我并不生疏。从我会读书时起,苏联人民和他们胜利的斗争,通过苏联优秀作家成功的描写,就继续不断地活动在我的脑里。《毁灭》里的莱奋生和《铁流》里的郭甫久鹤,《士敏土》里的哥里和《被开垦的处女地》里的达维多夫,《青年近卫军》里的奥列格和《日日夜夜》里的沙布洛夫……等等,好像都是我所熟悉的朋友。远东的森林,顿河的乡村,顿巴斯的矿区,斯大林格勒的街道……等等,是我在想象中已经到过的地方了。
除了我的祖国,苏联是世界上我最感到亲切的国家。记得红军和德寇在莫斯科近郊进行大会战的时候,在斯大林格勒进行逐屋战的时候,我每天都是那么焦急地等待着看当天的报纸。在红军大反攻的时候,我在苏联地图的西部画满了红圈,一直到布列斯特——苏联最西边的一个城市。我为苏联人民的困难忧虑过,我被苏联人民的胜利鼓舞过。我把丹娘(卓娅)和马特洛索夫当作人类的光荣。
……从满洲里上了苏联的火车,一到奥特波尔,我就遏止不住自己的感情。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雪盖着铁路旁边的土地;但是我关了车厢里的灯,兴奋地贪婪地向外探望。在漫长的西伯利亚旅行中,火车每一时刻都把我带到新鲜的环境。阿穆尔斯克黑云一样的森林,布利亚蒙古的牛群,奥伯河两岸收割过的田野,库兹涅次克盆地的煤矿,以及诺沃西比尔斯克树林一样的烟囱,使我即使在火车上也能想象到苏联人民在列宁、斯大林光辉下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我在火车上读着巴巴也夫斯基的《地上的光明》,这小说描写着共产主义的曙光即将照耀到地球的这一部分了。
我看见莫斯科,好像看见了色彩缤纷的天堂。这不是传说的神话里的天堂,这是苏联人民用劳动和智慧创造的伟大斯大林同志所在的人间的天堂。我到莫斯科的第二天,曾和我的同伴们在莫斯科宽阔清洁的大街上游览过。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地上升起的巨大建筑物,比宫殿更富丽堂皇的地道车站,使我对苏联人民高尚的劳动和无限的创造性充满了敬佩。
在苏联的旅行和游览中,我时常想起我的祖国。在西伯利亚我想起几天以前经过的东北。在莫斯科我想起北京。以伟大的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国人民是勇敢、勤劳和智慧的。当我国人民正用高度的爱国主义的劳动生产来支援在朝鲜胜利地打击美国侵略者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时候,巨大的淮河水利工程同时迅速地进行着,北京最大的马路东长安街正在兴建一长列的大楼。这仅仅是开始。我看见今天的苏联和莫斯科,好像看见了明天的中国和北京。看见了苏联,我更爱我的祖国。我对我们祖国的未来充满了美丽的憧憬。
回国到了北京之后,1952年1月6日,柳青又写了《难忘的印象》,主要讲“我在苏联看见所有的苏联人民都是那么热爱中国人民”。最后表示,“从这里我立刻领悟到一个概念,那就是我们两国人民的团结所形成的强大的力量。帝国主义者想挑拨我们的友谊,那是太愚蠢了”。
如果说,前两篇文章写的是“印象”和“感想”,略感浮泛,那么,《苏联人民——真正幸福的人们》则有些深度。柳青到苏联,两个月的参观访问,去了很多地方,见闻不少,但他的这篇散文,主要写了两个方面:一是苏联普通人的生活情况、工作状态和精神面貌;二是参观两个作家故居的观感,一个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一个是诗人马雅科夫斯基。由此可见柳青的关注点。
柳青写了他住的莫斯科饭店每天给他收拾房间的“一个六十六岁的老太太”,他开始以为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后来“藉着铅笔、手势加上我懂得的一点俄文单字,谈清了来由,原来她是一个幸福家庭的长者”(由此亦可见柳青的俄文水平。柳青档案中,他填写的“履历表”写“略识俄文”。柳青1937年11月考入国立西安临时大学商学系,入原国立北平大学俄文先修班学习至1938年4月,前后学习俄文约半年时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上次大战中牺牲了;另一个带着媳妇和孩子们在西伯利亚做工程师。她因为不喜欢那里的气候,留在莫斯科。在莫斯科她也不孤独:大女儿在被服厂做工,女婿在十年制学校当教员;二女儿是大学生,连一个卢布也不需要家里给。她本人每月有一百五十卢布的养老金……”柳青想着老人大约是因为嫌收入少才出来做工,老人却说:“因为我能做工。我在这里做工已经十五年了。”
柳青的关注由服务员老太太又关注到“在苏联一出门,就看见许多许多这样的老太太。她们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扫雪,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管理寄存的大衣,在托儿所里看孩子,在各种商店里卖东西……她们的神情和莫斯科饭店的那个老太太一样愉快,她们是把工作和劳动当作一种享受”。柳青的关注由老太太又转向老头。“我好几次在大剧院里看舞剧,都被头发苍白的老音乐家所感动。”他写的是一个音乐指挥。“说明书在他的名字前面印着‘人民艺术家的光荣头衔,他一出现,池座里和七八层包厢的观众掌声如雷,但是他谦逊地向大家一鞠躬”,“为芭蕾舞指挥四五个钟头的音乐。我从他的动作中看到这样一种劲头:他对人民已经有了很大贡献,但他并感觉不到他有贡献,而依然热爱着这种长时间的肉体劳动”。
柳青谈他的观感和认识:“我过去时常听说苏联人工作的报酬很高,我去过苏联以后得到的印象也的确是高,因为这标志着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富。但是我的完全的印象却是:工作的报酬不仅仅拿卢布来计算,荣誉——到处都讲荣誉,而不大讲卢布。”在访问格鲁吉亚一家农民时,柳青写道:“他家有三个社会主义劳动英雄,丈夫、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一年收入九万零五百六十二卢布,领到的谷物还不算。一个人生活过得很好每月也只需要六百卢布。我们研究过他们怎样才能把他们的收入花掉呢?”
访苏期间,代表团晚上的活动经常安排看话剧、歌剧和舞剧等演出,有很多名声赫赫的演员登台演出,但柳青的笔下都没有提。白天也参观不少博物馆、美术馆以及名胜等,但是柳青的文字却没有记下这些活动的印象,普通人是生活的主体,柳青笔下更多关心的是普通人特别是劳动者,关心他们的生活、工作以及收入这样的具体而微的东西。
另外,柳青还以较多的笔墨写了他参观托尔斯泰故居和旧居的观感。
我参观雅斯那雅·波利雅那的托尔斯泰故居,深深地被这个老人的言行一致的生活态度所感动。他的太太在楼上过贵族生活,他在楼下他父亲的仓房里写《战争与和平》。他把仓房的铁窗子改为木窗子,把潮湿的石地板改为木地板。南半面的四个挂东西的铁环取不下来,他就拴上绳索锻炼身体。很显然,像《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巨著,光有天才而无“从事紧张的、非常的劳动”的精神,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参观过托翁冬天在莫斯科的故居,在楼上的正房里他的太太接待她的贵族访客。这正房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走廊通到一个拐角的小房间,在这里托翁接待来访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正好像一幢房里住的两家人家。这走廊是托翁开辟的,因为他的客人嫌经过太太的房间不方便。这个俄罗斯的伟大作家在一九〇五年十月十八日写给朋友的信里重复他的思想说:“凡增进或可能增进人民福利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快乐;凡一切缺乏这个主要目标和使别人忘记这个主要目标的人们,我都不能同情他们。”老人因为不堪雅斯那雅·波利雅那“有毒的”生活,厌弃“无理性的奢侈”而出走,死在一个小车站上。(《我们访问了苏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11月版,第28-29页。)
柳青还写了他参观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生前住的小屋”的观感,他写道,因为“十月革命以后新生的苏维埃国家经济困难”,“政府给了这位大诗人一个小房,家具还要他置备”,“但是就在这个小房子里,马雅可夫斯基给世界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篇”。他动感情地说,“我参观的时候完全被一种高贵的生活气息所笼罩,好像诗人并没有死”。
这就是柳青的眼光,一个作家的眼光。他关注的是两位作家和诗人的生活环境、生活态度和精神世界,特别是他们为什么而写、写什么。
同去苏联访问的作家、柳青的好友马加回忆说:“柳青从苏联回来,眼光放远了,想写大的、长的、深一些的作品了。”
马加说柳青:“他在解放区时,是一个土包子,到莫斯科一下火车,有一些他早已知名的大作家来欢迎,相较之下,觉得自己不行,要下功夫写出好作品。
“过去中国没奖励作品的制度,苏联早就有了。
“在苏联,他了解社会主义,看工厂和工人,到集体农庄,看到苏联的工人生活很好,觉得这不是‘资产阶级。看过苏联那样的生活状况,柳青回来以后决心下农村写自己的作品。
“在苏联,他说有两个计划:一是到陕西农村写当时的现实生活;二是写陕北革命斗争历史。问我的意见。我说先去生活,写现实生活,因为生活不能再现了。”(笔者所存《刘可风采访录》未刊稿,《1983年6月:马加》。)
三
柳青这次出国访问苏联,还有一段逸闻,一般资料皆无记载。
据崔皓(早先是长安县农村业余作者,后任长安县基层文化干部)个人收集整理的《悼柳青》文集《“批判”柳青会议记录(节选)》(崔皓毛笔手抄稿。原稿未注明“批判”时间,崔皓回忆是1967年3月至5月期间某一日。崔皓后送笔者研究用)所载:
(第一位问者)问:交待你和肖洛霍夫的关系?
柳青:五一年,在苏联,我执笔和孙犁、康濯、马加联名给肖写过信,信底稿遗失了。五五年底给苏联报纸《文学报》《文艺报》写过文章《中国热火朝天》。五三年给苏联报纸《争取持久和平,争取人民民主!》写过一篇文章,给共产党情报局(邢注:全称为“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该机构是一九四七年九月在波兰华沙举行的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波兰、苏联、法国、捷克斯洛伐克、意大利、南斯拉夫等九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通过成立的。其主要目的是加强各党之间的联系及交流经验,并在必要时在相互协议的基础上,使各党协调行动。一九五六年四月宣布停止活动。其机关报是《争取持久和平,争取人民民主!》)写的是长安王莽的事,成立农业合作化的情况。给《真理报》也写过,交给陈企霞,他压到十三号后没有发表。后我寄回《人民日报》发表了,题目是《我到苏联的感想》。
(第二位问者)问:第一次出国后,为什么以后通报不让你出国了?
柳青:出国后,和陈企霞吵过架。我爱喝水,小便次数多,要站队,陈说我丢了中国人。后和工厂工人谈话,问生产橡胶情况,陈不让给我翻译,我认为丢了我的人,因而就和他吵。
关于和陈企霞吵架事,作家草明也讲过:“他(柳青)从苏联回来,对我讲了在苏情况,很气愤。主要是对陈荒煤、陈企霞等人。陈荒煤是鲁艺的,对我们本来就疏远。陈企霞一心跟丁玲,那一段最霸道,他们欺负柳青,觉得他土。我记得,他(柳青)说,在苏联,他们连上厕所也要争,闹意见。他(柳青)反感这伙人。”(笔者所存《刘可风采访录》未刊稿,《1983年2月22日,北京:草明》。)
第二位问者,是当时中国作协西安分会一位有身份的人,她能提出“为什么以后通报不让你出国了”这个问题,显然她是看过或是从有关方面获悉有这么一个“通报”。
从柳青的这个答问以及提问中,我们至少获得四个信息:一是去苏联期间,柳青和孙犁等人联名给肖洛霍夫写过信,柳青执笔;二是柳青回国后还给苏联报纸写过文章;三是他和陈企霞因为互相认为的“丢人”事而吵架。陈企霞当时是中国作家访苏代表团秘书长,应该负责协调和对外联络诸事宜。两人都有个性,也都爱面子,怕“丢人”。陈企霞怕“丢人”是为“中国人”考虑,柳青嫌“丢人”是考虑个人。两件所谓“丢人”的事,现在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陈企霞因为柳青站队(应该是人多排队)尿尿多而批评柳青,并能把这等小事上升到“丢了中国人”的高度,今天看来可能令人匪夷所思,但若能回到当年那个时代环境中去理解,“苏联老大哥”对刚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何等重要,作为秘书长的陈企霞“上纲上线”似也能多少理解。然而柳青出访,作为代表团成员要了解苏方工厂的橡胶生产情况,语言不通,需要翻译,本是正当要求,陈企霞居然“不让给”翻译,涉嫌权力滥用至少是“不作为”——应该也是意气用事,从而让柳青觉得“丢人”,现场尴尬肯定是有的。自古而来,“士可杀不可辱”,这样,柳青与陈企霞“吵”,也能理解。问题是,是当场吵,还是私下吵,“吵”到何种程度,不得而知。
但从问者所问的问题“第一次出国后,为什么以后通报不让你出国了”来看,问题显然很严重,“以后通报不让你出国了”。“不让出国了”,而且有“通报”,这就是第四个信息。
所以,我们知道了,柳青生平,只有一次出国,就是这一次的出访苏联。唯一一次。此后没有出过国。
笔者近年见过两本不同单位编的柳青纪念文集,都说柳青1958年出访日本,并为皇甫村购回五千斤稻种云云。笔者因为闻所未闻,曾询问过陕西作协的老人杨韦昕和柳青的女儿刘可风,他们都说没有去过日本,平生只去过一次苏联。但柳青自1951年第一次出访苏联后再没有出过国,笔者有时也纳闷,以柳青当年的影响,特别是《创业史》出版后影响那么大,似乎有些奇怪,日本这样的当年还未建交(1972年建交)的资本主义国家不去,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是有可能去的。现在知道了,因为有一个“通报”,或者多少与这个“通报”有关。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