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青丝

2024-07-10 10:38赵大民
家庭百事通 2024年7期
关键词:青丝老娘丫头

赵大民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头黄毛的丫头竟自己梳起了头发。那小身子坐得端正,一面镜子就搁在面前的木凳上,有模有样的,双眼皮的大眼瞅着镜中的人,不眨一下。

她舒展起小胳膊,一只小手中的木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动,如翻飞的蝴蝶游于花丛中,而另一只手拢着那一缕缕的秀发。没看清她如何在动着,肩上便有一缕缕发丝泻下,刘海恰恰就齐了眉。

她那专注劲儿,竟没发现我们都在看她。她朝镜中做鬼脸时,就瞅见了我们,扭头对我们说:“爸爸,好看不?妈妈,美不美?奶奶,得劲不得劲?”

没等我们开腔,我老娘说:“臭丫头,非要留长头发弄啥?梳起来,多费事儿,谁有空给你梳?”丫头偎着老娘说:“奶奶,我自己梳啊!以后奶奶的头发,我也包了!”丫头急于得到别人的肯定,但老娘却不说,妻只是抿着嘴笑。

她便离开奶奶奔我来了,摇着我说:“爸爸,排场不排场?”我瞅着那梳得并不齐整的头发,就感慨:丫头可以自己动手梳自己的头发了,再不用缠着任何人了。我揽着她,说:“我丫头,梳得真好,比你妈妈都强!”

“真的?亲一个,爸爸!”她咯咯地笑着,调皮地捧着我的脸。随即她又伤心起来,泪珠儿差点就要掉了,难过地说:“爸爸,人家姐姐的头发就黑亮亮的,我的就不够黑!”小嘴鼓鼓的,看得我心疼。我安慰道:“我丫头的头发,会长得比姐姐的好!不信,过几天看啊!”她便破涕为笑,竟把我的脖子搂得紧紧的,说:“还是我爸爸亲!”

妻听了,说我娇惯丫头,头发留着,多麻烦,多费事儿。我说:“你没看到丫头多美吗?任她梳吧,梳着梳着,丫头就长大了。”妻却不屑一顾,说:“就她那头发,还能长出一头乌丝来?”

不知不觉间,丫头竟长到我的肩头了,每一次从学校回来,都和我比比个子。比完,她高声说:“爸爸,我快和你一般高了,还差这么点儿!”边说边伸出手比画,有时踮起脚还是撵不上我,就猛不防跳起来。超过了我,她笑得咯咯的,那头发铺散开来,打在我的脸上,黑色的云一样。

她洋洋自得地说:“爸爸,您说得真对,看我的头发,比哪个姐姐的都好!”我瞅着她,那发鬓上竟有几只蝴蝶附着,栩栩如生,像要展翅飞去,却舍不得那一头青丝。

谁都喜欢丫头那一头秀发,姐妹们轮流向她要美发的秘方。她说:“天天快乐,就是美发的秘方啊!”村里的姐妹们,不知哪一天都是齐耳短发了,便都来怂恿她:“我那头发长得不好,都卖一百块啊,你这值两百!卖了,还会长出来,有啥可惜?”她说:“多少钱也不卖!”

后来,不知怎么,丫头有一头好发的消息竟传了很远,引来许多收长发的贩子上门,价钱自然是不低的。但她说:“不卖,就是不卖!”人家说:“你这小姑娘,看着钱不要,再添添!”我笑他们,他们心里只有钱,连一个丫头都不如。这世上,最美的不是钱,而是一颗爱生活爱自然爱美追求美的心。

丫头十七岁那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不太顺当。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牛羊也没有长大,我总是生病,惹得丫头时不时偎在我的面前,抓着我的手说:“爸爸,别灰心,您要心情好啊!您快好起来啊!爸爸,您身体不好,我都不知咋办啊!爸爸,我最怕看见您桌上的药瓶了。”

她看着我,突然就低下头,一滴泪,两滴泪,就掉在了我的手心儿里。那头发就散在我的胸前,把我的心焐得暖暖的。我的手梳着她的头发,我说:“我妮子的头发真好看!爸听闺女的话啊!”

那个日子,天气还是好的,早春的日头,红红的,已有几丝暖意,丫头陪我去城里看病。病人当然要听医生的话,B超查了,还要做胃镜,还要做肝功能检查。待医生开了药,我问大夫多少钱。医生说,大概三百多元。我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惊得颤,检查和药费竟这么贵。

从医生那里出来,我把药方默默地放进口袋,虽然兜里的余钱还是够药费的。我想就是一个胃炎,又不是什么大病,疼起来时,自己竟不能忍受,也太没男子汉气了。回去找乡村的大夫抓些药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吃药,用一些食疗方也行,省下的钱,还够丫头一个月上学的伙食费。

丫头说:“爸,抓药去啊!”我说:“爸没事儿,不用吃药了,回家吧!”

她拽住我不走,噘着嘴说:“爸,您不抓药,我就不回去!”我被她缠得没办法,就高声说:“你不回去,爸回去,不听话!”

我不再理她,迈着步子从医院里出来。丫头撵上来,扯着我的胳膊说:“爸爸,别生气,丫头听话,听您的话啊!爸爸心情快乐啊!不就是个小胃病吗,有啥大不了的?”她甩着长发,竟笑得咯咯的,引得许多人看。

我说:“人家都看你呢!”她说:“爸爸,这证明你闺女好看,特别是这头发。爸爸,您看看,谁能比得上!”看着她那调皮的样子,我便真的笑了。她突然对我说:“爸爸,您在这儿歇会儿,我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啊!别乱跑啊!”我说:“去吧!真是,还小看我,爸爸丢不了!”

但久等丫头却不回来,我急得来回地走,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看。有一个人突然就抓住我的手,说:“爸,您看啥呢?”我瞪大眼说:“你——”

“爸爸,我是妮子啊!您的丫头!”她摇着我。我依然惊在那儿,那一头乌发,那一头瀑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的短发。我着急地说:“头发呢?爸最爱的头发呢?”

她笑着说:“爸,我上学可碍事,梳着费时间,麻烦死了,就剪掉卖了。爸,您看,您丫头这样多精神,多好看!爸,您瞅,这是我给爸买的药。”

不知啥时候,丫头已经从我的口袋中把药方拿走了。我恶声说:“谁叫你买呢?谁叫你买呢?”

她捶着我的背。“爸,您别气了啊,听话啊!爸,您一定听话啊!”她哄着我,像哄一个孩子,“爸爸,头发还会长出来,没事儿啊!”我突然感觉到她身子的颤抖,她的大眼看着我,两汪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丫头房间里的灯早熄了,但隐隐约约的泣声一直飘进我的耳朵。我想起对丫头的恶,想起丫头那一头青丝,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

编辑|郭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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